第一章 “山珍海味”便当
当廉英淑女士发现手提包里的收纳包不见时,列车已经行驶到平泽市附近了。问题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弄丢了收纳包。丢东西还是其次,让她忧心忡忡的是自己那越来越差的记性。她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都去了哪儿,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头冷汗。
在首尔站购买KTX高速列车票时,收纳包肯定还在。因为要从钱包里取出银行卡才能买票,而钱包就装在收纳包里。买完票后,廉女士就坐在候车室的电视机前,看了半个多小时的24小时新闻频道。上车后,她抱着手提包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一切都还是原样。直到方才,她打开手提包拿手机,才发现里头的收纳包不见了。一想到钱包、存折、记事本这些最重要的个人物品都在收纳包里,她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廉女士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如同这趟飞速疾驰的列车一般。她极力在脑海中回忆,仿佛连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也要全部想起来似的。廉女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是自言自语,又是抖腿。一旁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但打断她思绪的并不是这咳嗽声,而是从包里传来的手机铃声。那是阿巴乐队的歌,歌名却想不起来了。是Chiquitita,还是Dancing Queen?……哎呀,准希啊,看来外婆真的是老年痴呆了。
廉女士颤抖着手从包里掏出手机,终于想起了歌名叫Thank You for the Music。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02”开头的陌生号码。她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喂,您好?”
对方没有应答,但听电话那头的嘈杂音像是在公共场所。
“请问是哪位?”
“您是廉……英淑……吗?”
对面瓮声瓮气、含混不清的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一头熊结束冬眠后,从洞穴出来时发出的第一声嘶吼。
“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钱包……”
“啊,是您捡到了我的钱包吗?您在哪儿?”
“……首尔。”
“首尔哪里?请问是首尔站吗?”
“对,首尔……站。”
她把手机拿开一些,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说:
“谢谢您帮我找回钱包,但我现在在列车上,等到了下一站,我就下车赶回去。您能暂时帮我保管一下,或者寄存在什么地方吗?见面后我会酬谢您的。”
“我就在这儿……也没……别处可去。”
“是吗?好的,那我们在首尔站哪儿碰面呢?”
“机……机场快线方向的……GS便利店。”
“谢谢,我尽快赶过去。”
“不用……着急。”
“好的,谢谢。”
电话挂断后,廉女士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因为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像动物的一样,说起话来还口齿不清,几乎能确定对方就是一个流浪汉。关键还是他那句“也没……别处可去”,以及一看就是公共电话的“02”号码,这些迹象都表明了他肯定是一个没有手机的流浪汉。廉女士的心情一刻也无法放松,尽管对方已经说了会归还钱包,她依然感到不放心,生怕对方还会提出别的要求来。
不过,既然对方好意打来电话说要归还钱包,应该也不至于会害人。酬金的话,把钱包里的四万块现金拿给他应该足够了。这时,列车里正好响起了即将到达天安站的广播,廉女士把手机塞回包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当返回首尔的列车经过水原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Thank You for the Music的歌词就像预防老年痴呆似的,一直在循环播放。来电显示还是方才的号码。廉女士按捺住内心的不安,接起电话。
“……是我。”
电话里传来男子拘拘儒儒的声音。廉女士就像面对正在狡辩的学生那样,加重了几分语气道:
“请说。”
“那个……老师,我肚子饿了……”
“所以呢?”
“我可以买份……便利店的……便、便当吗?”
廉女士的心里顿时泛起一丝温热,她能感觉到“老师”这个称呼和“便当”两个字让自己变得宽容了些。
“好的,您去买吧,光吃饭容易口干,您再买瓶饮料就着喝吧。”
“谢、谢谢。”
电话刚挂没多久,手机上就传来了结账付款的短信通知。这速度快得让人怀疑他打电话时已经站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前了。看他这么饥饿,廉女士更加肯定,他就是一个在首尔站里称王称霸,和遍地的鸽子称兄道弟的流浪汉。她仔细看了看短信上的内容:GS朴赞浩Too Much便当,4900韩元。没买饮料,看来脸皮也还不算太厚,廉女士想道。本来还有点儿不放心,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人一块儿过去,但现在她决定只身前往。尽管她已经七十岁了,还有点儿疑似老年痴呆的症状,但她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威严。直到从讲台上退下来,她都不曾向谁屈服过,面对形形色色的学生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所以她决定相信自己。
到了首尔站之后,一出来就能看见机场快线方向的手扶梯。乘坐电梯下来,右前方就是一家GS便利店,那个声音像熊一样的男子就坐在那门口,正缩成一团埋头吃着便当。廉女士慢慢走近后,男子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她的神经不禁再次紧绷起来。男子一头长发,像拖把布一样结成了团,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运动外套,脏兮兮的裤子已经分辨不出是米色还是棕色了。他正在非常认真地用筷子夹着便当里的脆皮肠。果然是个流浪汉。廉女士稳了稳心神,朝男子走去。
可就在这时,三个陌生男子突然冲向正在吃便当的男子。受到惊吓的廉女士只好停下脚步。显然,这三个像鬣狗般的男子也是流浪汉。他们把拿着便当的男子按倒在地,拼了命地想抢夺什么东西。廉女士环顾四周,急得直跺脚,却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劝阻,都以为是流浪汉们之间寻常的斗殴,用余光瞟了两眼就走了。
男子的便当掉到了地上。为了抵御围攻,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可还是被那些家伙勒住了脖子……强行掰开了双臂……护在怀里的东西最终还是被他们抢走了。这一幕恰好被焦急的廉女士看在眼里。那些家伙抢走的,不正是自己那个粉色的收纳包吗!
三个流浪汉朝男子踹了几脚,想把他甩掉后离开这里。廉女士手脚发抖,惊慌失措地瘫坐在地上。这时男子重新站了起来,朝抢走收纳包的那个家伙冲了过去。
“啊啊——”
伴随着一声怪叫,男子抓住那个家伙的腿,把对方摔了个四脚朝天,然后趁机按在那家伙的身上,试图把收纳包夺回来。其他两个流浪汉见状,也迅速扑了上去。这让廉女士顿时怒火冲天,她猛地站起来,朝他们冲了过去,脖颈上露出了青筋。
“你们这些家伙!还不放下那个包!!”
廉女士的叫喊声和架势让几个流浪汉住了手。她冲上前,举起手提包,劈头盖脸地砸向离她最近的流浪汉。听见“嗷”的一声惨叫后,其他两人也纷纷站起来,开始向后倒退。
“小偷!偷我的钱包!!你们这群小偷!!”
廉女士的尖叫声引来不少围观的路人,几个流浪汉开始掉头逃窜,只剩下便当男子抱着收纳包蜷缩在原地。廉女士走到男子身旁。
“你没事吧?”
男子抬头望向廉女士。他的眼皮被打得瘀肿,鼻涕里夹杂着鼻血,嘴唇被胡子遮盖,看上去就像一个出去打猎时受了伤的原始人。他缓缓坐直身子,似乎才意识到围攻自己的家伙们已经走了。廉女士拿出手帕,在男子面前蹲了下来。
流浪汉身上那股特有的酸臭味顿时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廉女士屏住呼吸,把手帕递给男子。但男子摇摇头,用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廉女士一边担心男子会把鼻涕蹭到自己的收纳包上,一边又对这样的自己反感不已。
“你真的没事吗?”
男子点点头,细细打量起廉女士来。那眼神让廉女士感到不安,有片刻甚至让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想赶紧离开。对,是时候该向他要回自己的收纳包了。
“谢谢你帮我保管那个包。”
男子用右手抽出夹在左臂下的收纳包,递给廉女士。可正当廉女士准备接过来时,他又把手缩了回去,重新揣回自己怀里。他细细地端详起廉女士,然后打开收纳包。
“你在干什么?”
“钱包……真是您的吗?”
“当然是我的,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刚才是我和你通电话的,你不记得了吗?”
男子毫无根据的怀疑让廉女士越发来气。男子没做任何回应,自顾自地翻着收纳包。他从里头找到钱包后,掏出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号……”
“啊?你这是当我在说谎呢?”
“得确认清楚……我有责任要归还、还给……主人。”
“上面不是有我的照片嘛,你自己比对比对。”
男子眨巴着瘀肿的眼睛,看看身份证,又看看廉女士。
“和照片……长得不像。”
一脸荒唐的廉女士不禁咂起舌来,甚至都顾不上生气了。
“很久、很久了,这照片。”男子补充道。
照片确实是很久以前拍的了,但也应该认得出来才对啊!或许正好从侧面说明了男子的健康状态不太好,眼神有问题。难不成她真的已经老到认不出来了吗?
“哎”,廉女士发出一声短叹,对男子一字一字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520725-×××××××,行了吧?”
“没、没错。得确认清楚……对吧?”
男子的眼神似乎在寻求对方的同意。他把身份证放回钱包之后,塞入收纳包里还给了廉女士。廉女士拿到收纳包,这才觉得一颗心落定了,对男子的感激之情也开始涌了上来。无论是为了守住收纳包导致自己被其他流浪汉打伤,还是为了把收纳包物归原主、认认真真地核实信息,要是没有一点儿责任心的话,都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这时男子吃力地站了起来。廉女士也连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四万块现金。
“这个你拿着。”
看见递过来的钱,男子显得有些犹疑。
“收下吧。”
男子没有伸手去接现金,而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团来历不明的纸。他用那团纸擦了擦鼻血就转身离开了。廉女士握着酬谢金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她看见男子趔趔趄趄地走到便利店门口,在刚才吃便当的地方俯下身子。于是廉女士也跟了上去。
男子在便利店门口看着打翻的便当,自言自语起来,过了会儿还发出一声叹息。一直默默注视着男子背影的廉女士走到男子身旁,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背。男子回过头来,廉女士便像安抚受挫的学生那样,对他说道:
“大叔,跟我去个地方吧,怎么样?”
从西部站方向的出口出来后,男子停住了脚步,那样子就像是不愿离开大自然怀抱的食草动物,浑身都在抗拒着登上停在柏油路面上的货车。廉女士催促着朝他招了招手,他才走出了首尔站,一起走向月洞街。男子跟在廉女士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廉女士快步经过葛月洞,朝着青坡洞方向一直走。晚秋的银杏从树上掉下来,散发着与男子身上相似的气味。廉女士不由得想,自己怎么会突然把他带出来了呢?
不管怎样,廉女士还是想答谢一下这位拒收酬谢金的男子,一来是感谢他拼了命地捍卫自己的收纳包,二来是想表示一下支持,虽然是个流浪汉,但他做了正确的事情。不得不说这也是职业病的一种体现,廉女士长期站在讲台上,已经习惯了对学生的行为做出相应的反馈。最重要的是,自她出生到现在都是一名教徒,因为流浪汉率先展现了“善良的撒玛利亚人”形象,所以她也想成为一个“善良的撒玛利亚人”。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后,他们穿过了西部站阴暗的后巷,眼前出现一栋简约大气的教会建筑。可能因为前面就是女子大学,街上开始有很多穿着牛仔裤配大衣的女大学生,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因为上电视而走红的小吃店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廉女士回头看了看男子,男子正在东张西望,周围的街景让他应接不暇。有的人看见他们后就绕道走开了,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和流浪汉的这个组合是怎么样的,廉女士好奇的同时不免又有些紧张,毕竟她就住在青坡洞这一带,而且她的店铺也在这边。
往淑明女子大学方向走的时候,男子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廉女士。穿过两条小巷,他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拐角处有个便利店。那里就是廉女士名下的小商铺,可以给男子提供新的便当。廉女士推开便利店的门,招手示意男子进来,男子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廉女士进了便利店。
“欢迎光临!啊,是您来了?”
兼职生诗贤放下手机,笑着向廉女士问好。廉女士也笑了笑,但诗贤的脸上随即露出惊愕的神情。
“没关系,是客人。”
听说是客人后,诗贤看男子的表情变得更加拧巴了。这姑娘还有待修炼哪,廉女士心想。然后拉着男子的手臂,来到摆放便当的货架前。也不知道是已经猜出了廉女士的意图,还是压根就没在想什么,男子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廉女士。
“想吃什么,随便挑吧。”
“?”
“这是我开的便利店,不用有顾虑,尽管挑。”
“那……嗯……欸?”
刚刚还双眼放光的男子突然咧开嘴发起呆来。
“怎么?没有你想吃的吗?”
“没有……朴赞浩……便当……”
“这里不是GS便利店,朴赞浩便当要GS便利店才有。不过我们这儿也有很多好吃的,你挑挑看吧。”
“……朴赞浩,便当也做得好……”
听男子一直念叨竞争对手家的便当,廉女士略感不耐烦,她抓起一个最大的便当递给男子,说:“吃这个吧,‘山珍海味’便当,这个好,小菜也多。”
男子接过便当,认认真真地数了数小菜的种类,一共十二种。廉女士看见男子在那研究便当,心下想道:你这家伙,对流浪汉来说这算是御膳级别的了。“确认”完便当之后,男子抬起头向廉女士鞠了个躬,然后走向便利店外面的桌子,仿佛那儿是他的专座一样。
绿色的塑料露天桌子很快就成了男子的小餐桌。他像对待贵重物品般打开便当盒,郑重其事地将筷子掰成两半,夹起一口米饭送入口中。廉女士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男子后,转过身去拿了一个杯装的大酱汤到收银台。心领神会的诗贤立马拿起商品扫了扫码,廉女士往大酱汤里倒入热水,拿着勺子走了出去。
“就着这个一块儿吃吧,吃饭还是得配点儿汤水。”
男子看了看大酱汤,又看了看廉女士,勺子也没拿,直接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他好像都不知道烫似的,咕噜噜地就把大酱汤干掉了一半,接着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重新拿起了筷子。
廉女士返回店里,拿纸杯装了一杯水出来,放到了男子旁边。然后在男子对面坐下,看着他吃便当。男子的吃相就像是一只抱着蜜罐吃蜂蜜的熊,也不知道是从冬眠中醒来后饿坏了,还是为了进入冬眠而在摄取营养。不过话说回来,流浪汉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吗?怎么他的块头这么大?或许和穷人的肥胖率高是一个原理吧,廉女士心想。再不然就可能是因为他吃得太急了,所以才那样。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男子抬头看向廉女士,嘴角沾着泡菜汁。他的眼神不像刚才那般警惕了,表情温顺了许多。
“很好……吃。”
男子看看边上的便当盖,又说:
“真的是山、山珍海味……”
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向廉女士点了点头之后,又捧起了大酱汤。男子的行为已经没有那么慌乱了,看来是填饱肚子后,精神状态都恢复过来了。男子用筷子夹着剩下的炒鱼糕,廉女士看着那样子,一股奇妙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男子对剩下那点炒鱼糕的执着,也让她窥探到了生活的崇高意义。
“以后要是饿了,可以随时来这里吃便当。”
男子停下筷子,瞪大眼睛看着廉女士。
“我会和兼职生们都打好招呼,你直接过来吃就行,不用给钱。”
“您是说过、过期的那些吗?”
“不是,新鲜的,为什么要吃过期的?”
“因为兼职生……都是吃过期的。我觉得那些是……最好的。”
“我们便利店不吃过期的食物,兼职生也是,你也是,要吃就吃保质期内的,我会提前跟他们说好。”
男子发了一会儿怔,又一次向廉女士点了点头。接着,他继续吃力地夹他的炒鱼糕,廉女士这才想起要拿勺子给他。可是男子接过勺子时愣了一会儿,那样子就好像大猩猩拿到智能手机似的。不过这就好比骑自行车,学会以后哪怕许久不骑,身体也还是会有记忆的。不消一会儿,他就用勺子把散碎的炒鱼糕拢到一块儿舀了起来,心满意足地送入口中。
男子看了看吃得干干净净的塑料便当盒,抬起头对廉女士说:
“我……吃饱了。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帮我找回收纳包呢。”
“那个……原本在两个家伙手里。”
“两个家伙?”
“嗯……所以我教训了他们一顿,从他们手里抢了过来……就是装着钱包的那个东西……”
“也就是说,你特地又从那些偷我钱包的家伙手中抢了过来?就是为了还给我?”
男子点点头,喝了一口廉女士给他接的水。
“两个人的话……我没问题,但三个人的话……不太行。下次……我再单独教训教训他们。”
说完,男子似乎又想起了方才在首尔站的情形,恨恨地龇了龇牙。发黄的牙齿和牙缝里的辣椒面不免让廉女士蹙起了眉头。但从他炫耀自己能打的那个样子中,廉女士感受到了某种活力,所以也就没有太反感。
喝完纸杯里的水,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问:
“这儿……是哪里?”
“这儿?青坡洞,青色的山坡。”
“青色……山坡……真好听啊。”
男子浓密的胡须底下露出上扬的嘴角,他拿起便当盒和大酱汤盒站起身来,将它们扔进可回收垃圾箱里,动作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接着,他回到廉女士的面前坐下,从外衣口袋里又掏出了那团纸来擦嘴。做完这些,男子朝廉女士鞠了个90度的躬便离开了。
男子就像下了班回家一样朝首尔站走去,廉女士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才回到店里。刚一进去,诗贤就投来好奇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开始问这问那。廉女士便告诉她自己在列车上是如何发现收纳包弄丢了,又是如何发展到刚才那一幕的。听着廉女士的故事,诗贤不禁觉得既惊讶又担心,连连发出“天哪、天哪”的感叹。
“这人有意思,很实在,真难相信他会是一个流浪汉。”
“可我怎么看他都像一个流浪汉啊……您还是快看看钱包里少没少东西吧。”
廉女士打开收纳包确认了一下,一切都还是原样。廉女士冲诗贤笑了,故意也要让她看看。突然间,廉女士似乎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给诗贤看。
“照片和我不像吗?”
“一样呢,就是多了几根白发,但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变老。”
廉女士端详起身份证上的照片来。证件照上的自己看上去确实和现在大不一样了。
“气归气,但他说得没错。”
“嗯?”
“这人还真挺实在,诗贤你啊,也真善解人意。”
廉女士交代诗贤,以后只要那个大块头流浪汉过来,就拿便当给他吃,还让诗贤通知其他兼职生。尽管诗贤看上去不太乐意,但她还是将廉女士的指示发到了便利店的员工群里。廉女士心满意足地在店里逛了起来,可不消一会儿,低落的情绪又找上来了。因为刚才男子在吃便当的时候,有客人过来买东西,她却全然没有印象。一想到自己真有可能患上老年痴呆,廉女士就不免担忧起来,感到一阵苦涩。不过,廉女士还是决定往好的方面想,因为今天受到了别人的帮助,自己也帮助了别人,已经很不错了。
“老板,您不去釜山了吗?”
“哎呀,瞧我这记性。”
这一天还没有结束。哪怕迟一点儿,今晚也必须得赶到釜山。参加完堂姐的葬礼,廉女士打算在釜山小住上几天。
收好收纳包后,廉女士又往首尔站方向去了。
五天后,廉女士从釜山办完事回来,经过店里看看,诗贤正给一对情侣结着账,便用眼神朝她打了个招呼。等那对情侣一走,诗贤立即走出收银台,来到廉女士跟前。两人寒暄了几句,廉女士又循例问了一下店里近日的情况,诗贤回答完之后,迫不及待地贴到她身边说道:
“老板,那人每天都来报到,一天也没落下过。”
“谁啊……啊,那个流浪汉?”
“对,每次都在我上班的时候过来,然后吃一份便当就走。”
“其他人上班的时候没来过吗?”
“对啊,就只在我上班的时间段来。”
“那人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廉女士的调侃让诗贤不无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廉女士也不介意,笑着说是逗她玩的。
“可是老板,我再仔细一想,他只在我上班的时候来,是因为他都踩着晚上八点下架过期便当的那个时间来。”
“什么?我不是说了要拿保质期内的便当给他吗?”
“是啊,我也跟他说了,但他非要拿过期便当,我也没辙啊。”
“那也不行啊,我都说了让他吃新鲜的……这不是说话不算数了吗?”
“老板,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他要是在收银台前一直叨叨个没完,别的不说,就说那味道,臭得跟咱店里放了一大坨粪便似的,有的客人见了他掉头就走。您说怎么办呢?想让他快点离开的话,只能是答应他的要求了。等他走了以后,我还得给店里通通风、换换气。”
“哎,知道了。”
“依我看呀,他就是掐好时间来的,不然怎么会每天都刚好在过期便当下架的时间出现呢?”
“……这人果然实在。”
“昨天他来晚了,我还担心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
看诗贤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副真的担心的样子,廉女士不禁失笑。这个诗贤,长得高高瘦瘦的,连内心也这么柔软,每次看到她,廉女士都会想起随风乱舞的广告气模。
“诗贤哪,你这么善良,可怎么在这个社会生存?”
“老板才是真正的心地善良呢,每天都给流浪汉送便当……万一他要是带上流浪汉兄弟们过来,可如何是好?”诗贤反驳道。
当然了,这气模也有反弹的时候。
“他不是那种人。”
“哎哟,您怎么知道呢?”
“我看人很准,所以才请了你嘛。”
“您果然厉害。”
虽然廉女士没有小女儿,但诗贤就像是小女儿般的存在,和她拌嘴总是那么有趣。一方面,廉女士希望诗贤能够考上公务员,昂首挺胸地离开这里,另一方面,一想到她要离开便利店,又抑制不住地感到阵阵惋惜。
当啷。门口的铃声响起,有客人进来了,诗贤边说着“欢迎光临”,边走向收银台。廉女士环顾一圈便利店,看了看剩下的便当,决定下次要在处理过期便当的时间段过来,问问流浪汉叫什么名字。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廉女士看着看着电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突然间,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出“儿子”两个大字。再一看时间,已经半夜十二点了。这个人物和这个时间组合在一起,让廉女士感到一阵压力,不禁胃里一阵翻腾。她接起电话,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传来了醉醺醺的声音。儿子压根不知道她去了釜山,也不知道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却口口声声地说着爱她,还说因为自己没能尽到孝道感到很抱歉。每次上演完这一出煽情戏后,话题都会回到便利店是否应该继续存在的问题上。廉女士说用不着他来操心,儿子却总能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譬如便利店生意不好,还不如关了,拿那笔钱来投资自己的生意,这样母亲也能乐得清闲……忍无可忍的廉女士强硬地说道:
“民植啊,自家人是不能欺骗自家人的。”
“妈,您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难道儿子真像那种人吗?”
“作为一名退休的历史教师,我可以告诉你,国家也好,个人也好,都是基于历史来做出评价的。你想想自己过去都做了些什么,你能相信你自己吗?”
“唉,妈,我很孤独。姐也是,您也是,为什么你们在反而让我更孤独,这叫一家人?到底为什么?”
“你要是发酒疯的话,就挂了吧。”
“妈——”
挂断电话后,廉女士走向厨房。心脏就像在油花四溅的烤盘上烤过似的,刺辣辣的疼痛感压迫着整个胸口。她打开冰箱,开了一听啤酒,咕噜噜地灌了下去,仿佛想以此来浇灭一腔的怒火,缓解心脏的痛感,却被呛到咳个不停。为了忘记儿子喝醉酒说的胡话,自己竟也喝起了酒,廉女士为自己感到甚是失望。
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凭借着果断的判断力和魄力,廉女士自认为一生过得还算顺利。但唯独在处理子女问题上,她总会变成一台失衡的天平。就算关了便利店,用那笔钱来支持儿子所谓的“事业”,不管怎样都权当打水漂了。可接下来呢?接下来他又该觊觎现在住着的这个两居室住房了吧?剩下这个已经有二十年房龄的房子是廉女士最后的财产,位于青坡洞山坡上一栋已经褪色的老旧楼房三层。儿子不把廉女士的全部财产都榨干吸净,也许都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儿子不仅没出息,还是一个准骗子。儿媳可能也是认清楚了这一点,结了婚还不满两年,就匆匆地和他离了婚。那时候,廉女士还很生气儿媳做出这样绝情的决定……结果不得不承认,绝大部分问题其实都出在自己儿子身上。离婚后的三年里,儿子把剩下的财产挥霍一空,变得落魄不堪。那时,作为唯一能帮上忙的母亲,自己正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能担心首尔站流浪汉的一日三餐,却不能照顾离家在外喝醉酒的儿子?廉女士喝完剩下的啤酒,立即在餐桌前做起了祷告。她能做的就只有祷告和祈求而已。
生日当天,廉女士和女儿、女婿,以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外孙女准希一起度过。今年的生日,女儿一家没有来青坡洞,而是邀请了廉女士去她们家附近商住楼里的韩牛饭店。女儿住在东部二村洞的海尔阔居,虽然和廉女士所在的青坡洞住宅区一样都位于龙山区,二者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继江南三区之后,龙山区可以说是首尔市房地产价格最昂贵的地区了。可廉女士所在的青坡洞一带却仍属于平民区,主要都是些建在山坡上的小楼房,还有大学附近大片的寄宿屋。虽然女儿女婿总戏称自己是银行的奴隶,可一直都在踏踏实实地存钱,他们的目标是在准希升初中时,举家迁至江南宝地。这种进攻式的、充满野心的理财观和生活观,与廉女士保守的经济观截然不同,有时候廉女士很好奇,这种差异究竟是来自女儿的能力,还是女婿的本领?不过她也明白,这一切源于两人的叠加效应。自打他们结婚以后,女儿越来越不像自家人,而女婿则越来越有亲家范儿。值得庆幸的是,女儿一家相处得还不错,不像儿子夫妇那样又是吵架又是闹离婚的,在这方面还算比较让人省心。只是廉女士隐约有种预感,无论是谈话内容还是思维方式都已经发生变化的女儿,一旦从龙山搬去了江南,她们的关系也会像这现实距离一样越拉越远。
然而,他们突然提议吃韩牛,还是在价格高昂的饭店里,说是为了给母亲庆生,给丈母娘庆生……坦白说,廉女士感到的负担多过感动。因为之前她们都是在淑大入口附近的一家烤猪排店给她庆祝生日的。廉女士不自在地入了座,看见外孙女准希后,方才露出笑容。当然,准希只顾着刷手机视频,根本没有留意到外婆的目光。但只要能见到外孙女,廉女士除了开心还是开心。女儿和女婿自顾自地聊起金融产品,又是储蓄型又是保本型,听得廉女士云里雾里,她只希望韩牛赶紧上来,好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是唯一有资格享受的人,廉女士心想。
上菜后,廉女士一门心思将女婿烤好的肉送往嘴里。女儿忙着照看准希,女婿忙着烤肉。女儿在给廉女士倒上啤酒提议干杯后,便像等了许久似的,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妈,我们这回给准希报了跆拳道班。”
“女孩子学什么跆拳道……”
“不是,您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学跆拳道哪有男女之分?上回准希在学校里被男生打了,是她自己先提出要学跆拳道的,这样别人才不敢随便欺负她。”
女儿说得没错。廉女士为自己老派的思想感到羞愧,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僵硬起来。女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饭桌上的氛围,女儿喝完了杯里的啤酒。廉女士赶紧把视线转向准希,表情这才自然了些。
“准希啊,你想学跆拳道吗?”
“嗯。”
准希头也不抬地答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上播放的油管视频。
“我们听说,在您住的那头有个很好的跆拳道馆,教练非常不错,以前还是国家队候选团的,人也年轻,教学理念也好……在东村妈妈网上都传开了。”
“什么是东村妈妈网?”
“东部二村洞的妈妈们在线上交流的社交网站。”
“那个教练不是傻吗?怎么不把跆拳道馆搬到有钱人多的东部二村洞去,开在青坡洞的小巷子里有什么用?”
“教练也想搬来东部二村洞啊,可这边租金不是贵嘛。总之,咱不能干等着他过来开馆,得把准希送过去学习,所以我们想请您帮个忙。”
无比嫩滑的韩牛像突然卡在了牙缝里,怎么咬都咬不动了。廉女士自然不讨厌和外孙女相处,只是不喜欢那个时间段不能任由自己掌控。
跆拳道班和小提琴班中间空了两个小时,女儿希望廉女士在那个时间段能帮忙照看一下准希。又因为补习班接送车的时间比较尴尬,所以廉女士还得亲自送准希坐公交车去上小提琴课。对于一个看似每天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太太而言,帮忙照看外孙女两个多小时好像也不是件难事。但问题是,廉女士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时得去看看便利店,还要去教会做做志愿者,为了预防老年痴呆,每天还要抄一抄英语单词。可是,这些事情如果和女儿、外孙女的事情撞在一起,也就只能让位了。
廉女士无法不接受女儿的请求。尽管谁也没有提及辛苦费的事,但她相信女儿和女婿会看着给,所以什么也没有多说就答应了下来。
在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去的路上,廉女士想起了便利店的员工们。与放纵任性的儿子和精明傲慢的女儿相比,共事的员工反倒感觉更像是一家人,相处起来更自在。这话要是被女儿听见,肯定又要说她是无良老板,只会把员工当成家人乱使唤了。可事实就是这样啊。她既没有要求员工对她也要像对待家人一般,也没有因为把员工当成家人,就毫不客气地向他们提出无理的要求。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现在身边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便利店的员工了。
上早班的吴女士是廉女士在小区里认识了二十年的朋友,也是和她去同一个教会的教友。两人一路同甘共苦,共同经历了许多,吴女士实际上也把廉女士当成了自己的亲姐。而上下午班的诗贤对廉女士而言既像女儿又像侄女,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关照她一些。诗贤工作快一年了,除偶尔会算错账以外,从未惹过什么麻烦。更重要的是,便利店的兼职生总是干几天就走,诗贤却坚持干了一年,单凭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值得肯定了。在这方面,上夜班的成弼同样也称得上是头等功臣,他从便利店开业没多久,就一直干到了现在。还记得两年前,便利店刚刚开业时,上夜班的兼职生总是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让廉女士十分头疼。五十多岁的成弼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经常来店里买烟,那时住在便利店附近的一个半地下室里。夜班兼职的招聘传单一贴出来,他就问廉女士自己能否也试试,还强调了自己正好失业,想要再找一份工作却处处碰壁,如果能在便利店里上个夜班,好歹还能补贴点儿家用。从他的言辞中,廉女士感受到了作为家里顶梁柱的迫切,于是在原来时薪的基础上给他又加了五百韩元。因为新政府上台后大幅上调了最低时薪,所以成弼一个月能领到两百多万的工资。从那之后的一年半里,一直都是他昼夜颠倒地坚守在便利店最辛苦的夜班岗位上。
站在老板的立场,理所当然是希望自己的员工能一直干下去。廉女士却不然,或许把员工当成了家人就是这个样子吧。不管是诗贤还是成弼,如果他们有机会如愿以偿找到心仪的工作,廉女士都会很乐意放手让他们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她甚至还给诗贤介绍过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幸好诗贤只去了一天就跑回来了。诗贤说自己还没准备好当一个上班族,还想回来继续上班,那个样子廉女士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周末的兼职找的是淑明女大的学生,偶尔平日里要是有空出的时间段,也会请教会青年团的学生来顶替。自从有了这些喜欢打打散工、赚赚零花钱的“兼职人才库”后,廉女士就不怎么需要亲自上阵顶班了。对于个体业主而言,用人问题就是头等大事,但廉女士在这方面并没有怎么费过神。平日里,像家人一般的固定员工、涉世未深的兼职大学生都称呼廉女士为“老板”,和她一起经营着这家便利店。这让廉女士时常感到很新奇,同时也很感激。
唯一的问题就是生意不好。
廉女士的教师退休金足以让她养活自己。之所以开便利店,是因为在考虑怎么处理丈夫的遗产时,她听取了弟弟的建议。弟弟经营了三间便利店,他总是强调,想要赚钱的话,至少得开三间便利店,并且还要不断地扩大规模。廉女士却认为经营这一间店就已经足够了。她自己可以靠退休金生活,便利店的收入只要能解决员工们的生计问题就可以了。虽然她一开始也没有预想到,但现在吴女士和成弼都要靠便利店这份收入来维持生计,诗贤备考公务员的开销也同样依赖这份收入。自从她意识到开店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还关乎员工们的生计问题后,原本与“老板”“个体户”毫不沾边的廉女士便开始对便利店的生意上心了。
刚开始时,便利店的生意也还不错,但六个月后,在相距不到一百米的范围内又新开了两家其他连锁品牌的便利店。自那以后,两家便利店便开启了疯狂的竞争模式,大搞特搞优惠活动。相对而言,廉女士的便利店比较低调,所以过去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最后落得现在这般冷清。
廉女士从未想过要靠便利店挣大钱,只是担心如果店铺因为入不敷出而不得不关门的话,自己的员工们会无处可去。她万万没想到竞争会如此激烈,也不知道店铺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廉女士专门在处理过期便当的时间段来到店里,正好看见那个“流浪汉”男子在收拾便利店外面的桌子。秋夜已有了凉意,男子俯着身子把烟头、纸杯和啤酒罐一一捡起来。他动作缓慢地将捡起的垃圾拿到分类垃圾桶,仔细地进行着分类,看起来倒是挺像样的。这时诗贤拿着便当走出来,放到桌面上后,故意发出了点声响。男子闻声转过来,朝她淡淡地点了点头。诗贤也点了点头,就在转身之际,她发现了正在看着他们的廉女士。
“哎哟,您来啦?”
“特地送便当出来呢?”
“是啊,他还帮忙打扫卫生呢……多不好意思啊。”
诗贤笑了笑,回到店里。随后男子再次进入了廉女士的视野。他向廉女士弯腰打了个招呼后,打开了便当盒盖。廉女士一声不吭地坐到他对面,便当应该用微波炉加热过,还冒着白气。男子看到廉女士坐下后,显得有些拘谨,嗫嚅了片刻,看见摆手示意他吃饭后,才拿起了筷子。接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那是一个绿色烧酒瓶,里面的烧酒只剩下一半。他打开瓶盖,倒入刚才特地留下来的纸杯中。廉女士并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吃便当和喝酒。不一会儿,他也就放开了,专心致志地吃起了饭。
等男子吃得差不多时,廉女士从便利店里拿了两瓶易拉罐咖啡出来,重新坐到了男子对面。男子看见递给他的易拉罐咖啡,面露喜色,垂着脑袋拉开了瓶盖,像喝蜂蜜那般咕噜噜地喝了起来。廉女士也在喝着咖啡。晚秋的凉意仿佛被这温热的咖啡一扫而空。夏天的时候,有不少客人会来这里喝啤酒。或是因为噪声问题,或是因为抽烟问题,一直以来不乏居民投诉,乱扔垃圾的问题也得不到很好的解决。但是,便利店门口这张桌子对于小区的居民而言,确实是个能够放松和休息片刻的地方。所以尽管遭到各方的屡次投诉,廉女士还是坚持将这个空间保留了下来。
“天气……很冷吧?”
廉女士吃惊地看向男子,仿佛有什么幽灵在她耳边吹口哨似的。方才吃饭时见他一言不发,以为他不喜交谈,都准备放弃问他的姓名了,可是没想到他自己先打开了话匣子,这又重新激起了廉女士的好奇心。
“是啊,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还要继续待在首尔站吗?”
“就是因为天冷了……才更要待在那儿。”
咦?比起上周见面的时候,说话似乎顺畅了些。可能是每天来便利店吃便当,有助于让他更好地融入社会。廉女士决定趁此机会把想问的都问了。
“你一天就吃这一顿饭吗?”
“去教会活动的话……有午饭吃……但是我不喜欢唱圣歌。”
“啊哈,也是。话说回来,你家在哪儿?没想过回去吗?”
“……我不知道。”
“那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
“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吗?那年纪呢?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不知道。”
“唉。”
一问三不知,那和保持沉默有什么区别?就连一贯眼尖的廉女士,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装不知道。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要想进行交流的话,至少得知道对方的名字。
“那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男子不语,只是把目光投向了首尔站方向。他是想回去了吗?回到自己唯一熟悉的那个地方……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来正面凝视着廉女士,答道:
“独……孤……”
“独孤?”
“独孤……大家……都这么叫我。”
“独孤是你的姓吗,还是你的名字?”
“就叫……独孤。”
廉女士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道:
“好的,那独孤你可别忘了每天过来,听说前几天你来晚了,叫人怪担心的。”
“不、不……用……管我。”
“每天在同一时间出现的人,有一天突然来晚了,你说怎么能不在意呢?所以啊,你每天都要记得按时过来,别迟到了。来这里吃个便当,然后像现在这样帮忙打扫一下卫生,就当是运动,不是也挺好的吗?”
“如、如果您的钱包……又丢了……告诉我。”
“嗯?”
“我再去给您找回来。不然我……没什么可以答谢您……”
“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你这是让我故意弄丢钱包,再让你给我找回来吗?”
“不是……不能再弄丢了……总之不管什么……需要帮忙的话……请告诉我。”
廉女士听后,感到有些欣慰的同时也有些沮丧。她还不至于要向一个流浪汉寻求帮助。还是说,就连在一个流浪汉眼里,这家便利店也已经凄凉到了这个地步?她直直地望着独孤,决定终结他们的对话。
“你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说吧。”
独孤讪讪地低下了头。咳,这有什么好值得难为情的。
“还有,我给你提供便当,是希望多多少少能帮上一点儿忙,而不是让你在这儿喝烧酒的。”
“……”
“便当不是下酒菜,是正餐,我不能纵着你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一瓶……还、还不够我塞牙缝儿的呢……”
“总之,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你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我是这张桌子的主人,我不允许你在这里喝烧酒。”
独孤看着烧酒瓶,默默地咽了口唾沫,然后一声不响地拿起瓶子。有那么刹那,廉女士甚至担心他会不会用酒瓶伤人。但好在他只是把酒瓶放在空的便当盒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向了分类垃圾桶。廉女士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独孤回来之后,又从原来那件外套里掏出那团来路不明的纸擦桌子,收拾干净后向廉女士道了别。
廉女士目送着这位名叫“独孤”的男子离开,只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独孤,是孤独的意思吗?还是因为独自一个人生活,所以才被叫作独孤的呢?廉女士看着和他名字一样伶仃的背影,决定暂时将他置于脑后。
“老板,很抱歉,我可能突然没法儿继续干下去了。”
那天晚上,廉女士在店里正和诗贤聊着天,听见刚来上班的成弼突然这么说时,她有些手足无措。成弼用手扫着稀松的头发,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份给中小企业老板开车的工作,三天之内就要去报到,所以才不得不这么急急忙忙地提辞职。面相和蔼的成弼带着满脸的歉意,向廉女士请求谅解。
夜班是便利店最辛苦的一个时间段,所以兼职生并不好找。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多亏了成弼默默坚守在夜班的岗位上,才能让廉女士高枕无忧地度过这么多个夜晚……但现在这个位置又空了出来。成弼的辞职太突然,就算马上招到新的兼职,也免不了随时要廉女士亲自顶班。一想到在没招到固定的夜班兼职之前都是这么个情况,廉女士的脑袋就不免感到阵阵刺痛。
但很快,她就记起自己曾说过,等成弼找到工作不得不离开便利店时,一定要支持他,替他感到高兴。所以廉女士给成弼送上了祝福,并说晚上因为有他看店,自己才能如此放心,还答应给他一些额外的补贴。成弼深受感动,表示最后三天里也会照常好好工作。
“老板,给您点赞哦!”
成弼进仓库换工作制服时,诗贤冲廉女士竖起了大拇指。
“诗贤,接下来看你了,等你考上公务员,我给你买一套上班穿的正装。”
“真的吗?可以挑贵的吗?”
“一个职场新人不能这么招摇,我给你买套普通的,你就好好备考吧。”
“遵命。”
“啊,对了,要赶紧招新的夜班兼职了,你看看周围有没有比较闲的朋友,我也会在教会青年团里问一问。”
“有介绍费吗?”
“没问题。但你要是没找到人来上夜班的话,就你来上。”
“我才不呢!”
“三天之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只能是你或者我来上了,吴女士因为她的儿子,肯定是上不了夜班的,所以除了咱俩,还能有谁呢?你要让我一个老太太彻夜守在店里,一个人上货吗?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廉女士说了一串,诗贤不置可否,转了转眼珠子,说:
“我问问吧,闲着没事干的人多着呢。”
“你和他们说,老板人特别特别好。”
“那是必须的。”
看着卸下来的一箱箱货物,廉女士不禁叹了口气。生意这么清淡,怎么还总是想着进货?她一边埋怨自己,一边着手搬运堆在门口的箱子。送货员只负责把货卸到门口,所以从门口到仓库这段距离,得店员亲自搬运。只不过搬了几个来回,廉女士的腿脚就已经不听使唤了。望着送货员卸完最后一箱货离开的背影,廉女士又叹了口气。
成弼已经辞职一周了,夜班的兼职果然不好找。头三天里倒是有一个应聘者,那是几个月后准备入伍的一个教会青年,但只干了几天就临阵脱逃了,还找了一个特别假的借口,说是因为父母反对才不干了。这样的家伙,真正去了部队之后,可要怎么坚持下来?不过比起这个,现在更让人担心的是,便利店的夜班该怎么办呢?
之后三天晚上都是廉女士在通宵看店。因为诗贤“正好”要去听讲座,满脸抱歉地说着她一大早就得赶去鹭粱津。这个小滑头!真想出题考考她,看她是不是真的在认真学习。廉女士原来是历史老师,公务员考试里的历史题,她闭着眼睛都能答出来,在这方面她倒是可以帮到诗贤。诗贤却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更喜欢廉女士当她的老板,而不是当她的老师,执意拒绝了廉女士的帮助。或许诗贤并不是真的在学习,而是在便利店里赚点儿零花钱消磨时间吧。
又在替别人瞎操心了。赶紧找到能上夜班的兼职生,才是当务之急。白天打了一通电话给儿子,却让廉女士窝了一肚子火。儿子列出了好几点,振振有词地跟她狡辩着:“一、您当您儿子是无业游民吗?二、就算我没有工作,像我这样的高端人才也不能去便利店里上夜班啊。三、所以说,您这么辛苦还留着便利店做什么呢?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便利店转让出去,拿钱投资到我的新项目里,您就可以好好歇着了。”儿子说了这么一大堆,不仅一点儿实际帮助也没有,还落井下石。“你连一块口香糖也休想从便利店拿到!”廉女士说罢,挂断了电话。喝完一罐啤酒后,廉女士便倒头睡着了,直到闹铃响起,才起身去便利店和诗贤交班。都怪儿子,这酒是喝得越来越频繁了。身为一名教徒,这样喝酒真的没关系吗?神为什么给了我不争气的儿子和烦恼后,又要给我酒呢……廉女士实在是想不通。
把箱子全部抬进仓库并清点完货物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接下来还要把商品摆到货架上,廉女士又像搬运橡子的松鼠那样,来回穿梭在仓库和货架之间,忙完之后已是凌晨四点。她倚着柜台,紧闭双眼,用力打了个呵欠,心想幸好没有客人,否则就应付不过来了。但是庆幸没有客人的这种念头,不正预示着店铺无论如何都会走向倒闭吗?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当啷”一声,喧闹的吵骂声涌了进来,两个二十岁出头、一身酒气的女孩和两个同样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孩走进了便利店。两个女孩中,一个染了黄发,一个染了紫发,说话时一直夹杂着脏话,两个男孩则尖酸刻薄,装腔作势,不断迎合着女孩们。无论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淑明女大的学生,估计是在南营站附近的酒馆里喝了酒后过来的。
“该死的,这儿没有惠满可的鱼形冰激凌!”
“这儿呢这儿呢,这不是嘛!”
“我讨厌年糕,太讨厌了!”
“白痴,那你自个儿慢慢找没有年糕的吧,我要吃红豆冰棒!”
“你们知道惠满可是什么意思吗?是‘价格实惠,分量满满’的意思呢!”
“说什么呢?你还在找惠满可?欸?怎么也没有红豆冰棒?我想吃红豆。”
看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骂骂咧咧的样子,廉女士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千万要忍住。跟喝醉的人无论说什么,都只是在浪费口舌。
“这儿有板栗冰棒,你就吃这个吧!”
“笨蛋,那是板栗的,我要吃的是红豆!!”
“想吃红豆就吃红豆沙冰吧!找到了在这儿!”
“冷得要死吃什么红豆沙冰,我看你就像个红豆——蠢货!”
“什么?你丫的说什么?”
“我说,你们这群学生!!”
忍无可忍的廉女士冲他们喊了一嗓子,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起他们来,让他们不要在别人的店里乱说脏话,买完东西就赶紧回家去。终究还是爆发了。面对这些言语粗俗、脏话连篇的孩子,廉女士仿佛起了过敏反应一样,再也忍不下去了。然而他们既不是廉女士的学生,也不是什么正派青年,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一群喝醉酒的流氓混混,是冲她横眉竖眼的四个瘟神。紧张的廉女士咽了一口唾沫。
黄发女孩带头走了过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这老太太,以为自己是九尾狐吗?你当自己有几条命啊?”
“是你们先在这边嚷嚷的,监控摄像可都录下来了。”
廉女士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的同时,对他们发出了警告。
这时,紫发女孩把鱼形冰激凌重重地摔到廉女士面前,仿佛要把冰激凌敲碎似的。
“赶紧结账,趁我们把你揍成鱼眼珠子之前!”
两个女孩发出咯咯的讥笑声,好像随时都会对廉女士动粗似的,两个男孩则在后边笑着看热闹。廉女士顿时一把火涌上心头,她决定要迎面对抗。
“我不卖给你们了。你们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话音刚落,黄发女孩就拿起一个鱼形冰激凌往廉女士的头上敲了一下。由于事情发生得太快,廉女士只是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知所措。
“老太太,你刚说什么了?喂,你们这群学生?你看我们哪里像学生了?该死,你们这些老家伙动不动就爱喊年轻人学生。我才不是学生,就是因为揍了你们这样的老师,才被学校退学的!”
黄发女孩又想拿鱼形冰激凌拍打廉女士的脸,但被廉女士一把紧紧抓住了手腕。
“是不是想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廉女士使出全身力气紧紧抓住黄发女孩的手腕。尽管女孩怪叫着想要挣脱,却敌不过廉女士的腕力。当廉女士松开手时,一直挣扎的女孩反而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紫发女孩见状,上前抓住廉女士的肩膀,廉女士条件反射地抓住紫色女孩的头发,将她按倒在放着鱼形冰激凌的收银台上。
“揍成鱼眼珠子?这是该对长辈说的话吗?”
廉女士不顾紫发女孩的反抗,一直抓着女孩的头发摇晃她的头,摇得女孩的魂都快飞出去了才肯罢手。女孩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大口喘着粗气,还咳嗽起来。见此状,两个男孩也变得面目狰狞起来。廉女士迅速拿起座机听筒放到一旁。只要这样放上一会儿,就会自动连接到附近的派出所。
“这老家伙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男孩像要砸了收款机似的,猛地扑上来,吓得廉女士一下子退到收银台边上。男孩一脸坏笑,拿起听筒放回座机上。
“你以为我们没在便利店打过工吗?将听筒放到一边做什么?想叫警察来干吗?”
失策了,放什么听筒,应该直接按下收款机紧急按钮的。男孩嬉皮笑脸地朝同伙大声喊道:
“喂!一起上!把监控录像拿掉,把钱也带上!”
廉女士只觉背脊发凉,动弹不得。男孩们因为兴奋而开始怪叫,女孩们则扑向收款机。廉女士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这时门口又响起了“当啷”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了。
“喂……你……你们这群兔崽子!”
那声音犹如雷鸣一般。瞬间,男孩女孩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廉女士也艰难地抬起头。是独孤!没错,那人就是独孤!
“你们这……这是在对、对长辈做什么!”
这一刻,声音洪亮的独孤不再是那个说话含混嘶哑的流浪汉,也不再像一只弓着腰走路的病熊了。廉女士犹如看见了神兵天降一般,心中感慨万分。然而,在这些年轻的小混混眼里,又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这家伙从哪儿冒出来的?啊,臭死了。”
“这家伙不是流浪汉吗?脏死了,真晦气!”
两个男孩同时冲向独孤,独孤则用身体和他们对抗着。也就是说,他堵住门口,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他们的攻击。男孩们见他只是一味地防御,下手变得更重了。而独孤把身体缩成一团,像个球一样,纹丝不动地堵在门口。
就在他们不断漫骂和殴打独孤时,外边传来警笛声。是两个女孩率先注意到的,男孩们明显也慌了手脚。他们想要推开独孤,可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障碍物,死死挡在门口,任他们怎么推也推不动,只能捏着鼻子,悻悻然骂道:
“给我滚开!让你滚开!!脏兮兮的家伙!”
直到两位身穿制服的男子出现,他们才停止了闹腾。也是这时候,廉女士怦怦跳动的心脏才得以镇定下来,独孤缓缓地站起来,给警察开门,宽厚壮实的后背映入廉女士的视野。这时,独孤突然转过头来冲她挤出了一个笑脸。这是廉女士第一次看见他笑,尽管鲜血顺着眼角缓缓地往下流着,独孤还是冲廉女士笑着。
其中一个家伙的家长来到警察局,看到鼻青脸肿的独孤后,便提出金钱调解。但令人意外的是,独孤并不肯接受金钱赔偿,而是提出了其他要求。他走到半醉半醒的几个家伙面前,让他们高举双手。起初他们并不乐意,但是被独孤一吓唬,他们马上就像小学生罚站那样,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从南大门警察局出来后,廉女士和独孤一起往南大门市场走去。那时已近黎明,市场里陆陆续续地有商贩出来准备摆摊,他们来到巷子里的一家醒酒汤饭店。脸上贴着创可贴的独孤,大口大口吃着牛血醒酒汤。廉女士则心不在焉地握着筷子,脸上露出怜悯和无奈的神色。
“现在的年轻人多可怕啊,你怎么就这样贸然地冲上去了呢?”
“我……不是说过……我可以一对二吗?”
独孤摸摸脸上的创可贴,咧开了嘴,仿佛那是他的荣誉勋章一样。廉女士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其实真正莽撞的人是她自己。她苦笑了一下,然后望着独孤说:
“谢谢。”
“算、算还您……饭钱了吗?”
“当然。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出现得这么及时?”
“我……听说了……您上夜班。反正睡也睡不着……又担心您……就过来看看。”
“唉,我反倒更担心你。”
独孤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拿起了筷子。
“见你挺身而出,我还以为你以前很有两下子呢。没想到你光挨打了,幸好巡逻警车及时赶到,不然可能伤得更重。”
“警察……是我叫来的。”
“嗯?”
“附、附近……有……公共电话亭。我看到他们在闹事……就先报了警……所以……只用挨一会儿打……警察就会过来解救我……”
廉女士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原来独孤不仅是个实诚的人,头脑也这么好使啊。而且,他还为了自己出来巡逻,替自己挨打。对独孤的赞许连同感动,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廉女士打量着独孤,独孤则不以为意地挠了挠头,继续吃起了醒酒汤。
“给你叫一瓶烧酒?”
独孤的一对小眼睛登时放大了。
“……真的吗?”
“但这是最后一瓶,喝完这瓶后,把酒戒了,来帮我看店吧。”
“我、我……吗?”
“你能够应付的。眼看天马上就要变冷了,晚上在暖和的店里待着,还能挣点儿钱,不是挺好的吗?”
廉女士直直地注视着独孤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复。独孤难为情似的避开了她的视线,脸部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一双小眼睛转回来看着廉女士,问: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对我不也这么好吗?而且我又累又怕,晚上是没法在便利店继续待下去了,你得过来帮我啊。”
“可是您……都不知道……我是谁。”
“怎么不认识?你不是我的救兵吗?”
“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什么人……您能放心吗?”
“我当了一辈子的高中老师,光见过的学生就不下几万人,看人准着呢,你只要戒了酒就肯定没问题。”
独孤一会儿捋捋胡子,一会儿揉揉嘴唇。虽然这个提议很突然,但如果遭到拒绝的话,廉女士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不舒服。她很想催促独孤赶紧给个答复,别再摸他的胡子了。
就在这时,独孤似乎做出了决定,他注视着廉女士,说道:
“那……我要再来一瓶……最后只能喝一瓶的话,感觉有点儿……可惜……”
“听你的。我会给你先预支工资,吃完饭后你就去澡堂洗个澡,然后理个发,买身衣服,到了晚上再来店里。”
“……谢谢。”
廉女士点了两瓶烧酒,店员很快就端了上来,她亲自打开瓶盖,给独孤倒了一杯酒后,也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两人碰了碰杯,就这样确认了雇佣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