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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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的“黑”

我刚拍完两部电影:《阿嘉塔》和《大西洋人》。前一部长达90分钟,后一部42分钟。《大西洋人》部分采用了《阿嘉塔》没有采用的镜头。现在,没有采用的《阿嘉塔》的胶片只剩下几段几秒钟的拍摄,除开片头片尾,还有两个派不上用场的风景镜头。其一是摄影棚里正对着镜子的一架摄影机的撑脚,其二是海边一条怡人的乡间小道,两旁栽了榆树。如果《八〇年夏》的这一片段拍成的话,剧中的少女和孩子,在离别的前夕本该从这条路上走回来的。

如今我一无所有了,前前后后,没有遗留什么,也没什么好期盼的,只剩下了黑色。拍摄《阿嘉塔》和《大西洋人》新近留下的废胶片也要扔掉了。我要永远离开这两部电影了。

《大西洋人》的拍摄遇到了大麻烦,因为《阿嘉塔》没有剩下足够的胶片做新片的画面。我也没打算用现成的画面去充斥这部片子,就让它保持原来的风貌,保持这份先天不足,做摄影棚里的半成品,让爱保持它的隐秘,不特意简单明晰地表现出来。于是我用了很多的黑色。用的是纯粹的黑,因为打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足够的画面来制作电影《大西洋人》。发现这种匮乏的同时,我也发现了我为这部电影写的脚本的“充分”作用:我写得越多、越详尽,拍的时候倒越是自由,越是离谱。十分钟的黑片过后,成了,因为想不出有什么画面可以配文本的。对应的画面是找不到的,一切都被那股黑色浪潮淹没了。我现在有一种感觉,黑色胶片挡住了那只人为的手,拒绝切分,拒绝中断。

这是我首次拍黑色,我的意思是我是在黑色的背景下写下完整的文本。黑白画面比单纯的黑色要生动,但黑色比彩色画面更为广袤、深沉,一片漆黑,人们反而看得更加专注。黑色像河流一样流淌。它没有间断,而是一种持续的运动,它和声音、和话语联系得更紧,因为没有什么意象会侵害这种关联的底蕴,存在于黑色和声音之间,尤其存在于黑色和话语、黑色和生命、黑色和死亡之间。

黑色镜头也和画面一样会被拍坏,让人遗憾。拍黑色镜头遇到的问题和拍画面不同,黑色镜头会像水和玻璃那样映出过客的影子。我们有时在“黑”中冷不丁看到漏了一丝微光,工作间里走动的人或别的什么东西,忘在窗台上的摄影器材的影子,还有由于看了一阵子黑后,视觉自然产生的一些说不上来的形状,叫你看又不给你看具体东西时,有些人会产生恐惧感。这一切,色彩是无能为力的。流水、湖泊、海洋都具有黑色影像的魔力,它们和这些影像一样流逝。

在剪辑室工作的有那么几位,我们从没有感到过画面的匮乏。我们总盯着桌上的小幕布看,然后盯着混音前演播室放映的大幕布看。我得承认我到现在才弄明白前因后果,在拍电影的过程中,一切都还不是那么明朗。

我以为我所有的电影,画面背后都隐藏了黑色。透过一切,我只试图触及电影的暗流,能一时间摆脱那连绵不断的画面。黑色在《恒河女子》中运用过,《印度之歌》《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黑色号轮船》《黄色的,太阳》《奥雷莉娅·斯坦纳》中也一样。但《巴克斯泰尔,薇拉·巴克斯泰尔》没有采用。我写的书中同样能找到“黑”。这种黑我称之为“内在的阴影”,那是每个人旧日的影子。我也把它叫作天才的杂烩,什么材料也不缺,无论对什么人,也不管他处在什么社会,在什么时候,都能有所触动。我认为我在电影中的探索是我在书中追寻的东西。总之,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用途却并无二致。两者的区别很小,无关大局。

拍片于我似乎比写作来得容易。若是为拍某部电影呢,我可以写个不停,我认为表达总是可能的。而写一本书就不一样,要填满一本书,这老让我心生恐惧、惴惴不安。电影却不。当我看自己的电影时,我也不觉得它们比我的书所表达的内容要少——虽然电影脚本比较而言要简短些。从《劳儿之劫》到《印度之歌》文本短了很多,花了我几个月时间去写。

面对写作,我感到书本形成一堵光秃秃的墙,阅读看不到却又无法跨越的边界。书的晦涩,那份“黑”就在这里,在字里行间。而电影是开放的,公共的,可以知道它是怎么拍成的,观众又是怎么看待的,仿佛我们亲见了对作品的验收。

我总是羞于去看自己的电影,不论哪部,也不管是在什么场合。这种发窘的感觉不单是对电影,对书尤甚。记得几年前的一天,在“花神”咖啡馆的露天座中,我瞥见邻桌的一位女孩正在看《劳儿之劫》,她并没有看到我,但我却像一个小偷一样悄悄溜掉了。回想起那一刻,是一种巨大的恐惧,害怕自己被别人认出是书的作者。这种时候令人担心的就是让“劳儿·V.斯泰因”的读者看到作者的面容,想到“劳儿·V.斯泰因”居然还有一位作者存在。

作为文本,应该考虑的是将与人物息息相关,并将伴随人物走向死亡的某种内在联系揭示出来。写作超越了死亡。每首写就的、被传诵的诗都躲过了死亡,书也一样。而电影却逊了一筹。

《行动中的女性周刊》,1981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