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如何整理古籍——由读宋杨万里《诚斋集》稿想到的
一
宋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的诗歌,世称尤杨范陆“南宋四大家”。四家集子流传至今的抄本、刻本,除尤袤《梁溪遗稿》外,也是南宋诗人中最为繁夥的。
杨万里《诚斋集》,传今各种抄、刻本亦不下二三十种,留下姓名的校订者,有顾士、沈复粲、朱文懋、郭、魏元旷、胡思敬等。可是各本异文纷呈,莫衷一是。异文最多的,当推《四库全书》本,仅诗集部分即多达数千处。这给今天的整理工作,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
幸而《诚斋集》的宋代刻本,今天尚存于日本宫内厅书陵部。前两年北京大学倪其心教授赴日讲学,携回胶卷,比勘之余,始能获悉版本源流,厘定是非。
杨万里诗,元方回《瀛奎律髓》称其“一官一集,每集必变一格”。有《江湖集》七卷、《荆溪集》六卷、《西归集》二卷、《南海集》四卷、《朝天集》六卷、《江西道院集》二卷、《朝天续集》四卷、《江东集》五卷、《退休集》七卷。这些诗集,在诗人生前大多已分别刊刻,今传本尚存(缺《朝天》《江东》二集,此处亦多残缺),一般称为“宋淳熙、绍熙递刻本”。递刻本每集前都有诗人自序,除卷次和个别几首诗和宋本略有不同外,文字基本上无大出入。
宋刻本《诚斋集》,共百三十三卷,系诗文全集。每卷末都有“嘉定元年(1208)春三月男长孺编定”“端平元年(1234)五月门人罗茂良校正”两行文字。据此可知,此书为诗人身后由其长子杨长孺编定的全集,于理宗端平初刊刻,是《诚斋集》最早、最完整的刻本。今存《四部丛刊》本,即据此本的抄本影印,因此脱误虽多,较之大量元明清抄,刻本仍为佳善,可知宋刻本的重要。
今存明汲古阁抄本(以下简称汲本)、清康熙石门吕氏刊本(简称吕本)、乾隆吉水杨氏带经轩刊本(简称杨本)、丁丙八千卷楼藏抄本(简称丁本)以及《四库全书》本(简称库本)等,并非出于端平宋本。证据是在这些本子的第三十七卷末,都附有《李原父主簿投赠长篇谢以唐律》的一首七律,并有跋语:
庆元丁巳(三年,1197)八月二十六日,季父初筮文江,执贽文节公(杨万里)之门,辱报以诗。集中偶未登载,附刻于此卷之末。淳岉丁未秋八月,后学豫章李茂山谨识。
淳岉亦为理宗年号,丁未是淳岉七年(1247),后于端平十余年。在此短暂时间,《诚斋集》重刻的可能性不大,跋中“附刻”二字,汲本、吕本均作“循剩”,亦足说明实为端平刻本的抄本。凡抄本不仅多舛误,且多字迹模糊,转辗抄刻时必多歧异。这里不妨略举数例说明。
卷十七《过长峰遇雨遣闷十绝句》其十:“是虾兄非善地,桔和瓣种带禳灾。乌椑不熟还无事,小艇难乘莫载来。”诗作于岭南,第二句“桔和瓣种带禳灾”,自是写当地风俗。而汲本、杨本作“枯和柚种带穰灾”,吕本作“桔和柚种带穰栽”,丁本作“桔和瓣种带穰灾”,库本作“桔和辨种带穰栽”,异文错出。而递刻本文字全同宋本。
卷十八《曲湾放船》:“梅子成阴夹道周,木棉吐焰满江头。春来不是无桃李,腊月开花已落休。”诗亦作于岭南。末二句写南方温暖,桃李在腊月开花,至春已落尽。而末句汲本、杨本作“腊月花开更落休”,吕本作“腊月花开旋落休”,丁本作“腊月开花落便休”,库本作“腊月花开夏落休”。
卷六《长句寄周舍人子充》:“省斋先生太高寒,肯恃好官博好山。又告君王觅闲散,要谈短檠三万卷。……”诗为周必大官中书舍人时,因格佞臣曾觌、龙大渊迁知阁门事,不书黄,出知南剑州而作,所以誉为“太高寒”,中书舍人是近臣,为“好官”。而第二句汲本、杨本作“肯将好诗博好官”,吕本、丁本作“肯将好语作好官”,库本作“肯将好句博好官”,全都背离了诗意。
此外,卷二十六末有《罗溪望夫岭》《题罗溪李店》两题,宋本各仅收七绝一首,汲本、杨本、吕本、库本均多出一首七绝,可知亦为李茂山所补。
以上例证,进一步证明了汲古阁本等确系同出一源。各本的校刊、校抄者都未获睹宋刻本,对所据本舛误、费解或模糊处,各以意臆改或臆补。即使改正了少量原有错误,却新增了大量错误,所以异文虽多,实际上都缺乏真正版本的价值。
于此可知,选好底本,是古籍整理工作的根本要素。一般而言,最早的刻本最可靠。因为最早的刻本即使也会有错字,如宋刻《诚斋集》中亦多“祁门”(地名)作“祈门”,“颍滨”(苏辙的号)作“颖滨”,“诘旦”作“诰旦”,“欸乃”作“欵乃”,“尻”作“凥”(古居字)等等错字。但都是所谓“硬伤”,有识者不难判断。而后出经过臆改的本子,其文字都似通非通,只有细辨文义才能察觉其不妥,但亦无从知其错误由来。如卷三十八《寄题万元亨舍人园亭七咏·绵隐堂》:
试问隐绵上,何如隐东山。出处两无阂,世间出此间。
首句“隐绵上”,杨本、库本作“绵隐士”,丁本作“虽隐士”;第二句“隐东山”,吕本、杨本、库本作“陈东山”;三句“两无阂”,同上三本作“均无关”;末句库本作“毋问出世间”。
本来一首很显豁的诗,绵上是先秦晋介子推的隐处,东山是东晋谢安的隐处,而万元亨半官半隐如谢安,所以称誉他“出处两无阂”,既在世间又出世间。二十个字错了八字,搞得不知所云。类此一首诗中错几处、十余处的,各本不乏其例。今天整理,如果把这类异文纷纷出校甚至进行校改,除了增加混乱以外,也背离了校勘的目的。
二
清代著名校勘学家王念孙在《读书杂志》曾概括古籍错误的原因,说:“推其致误之由,则传写讹脱者半,凭意妄改者亦半也。”鲁莽灭裂的校订,是古籍的灾难。
笔者一向认为,古籍整理校订是专门学科,它和版本学、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等学科密不可分。整理者不仅要综合运用有关学科的知识,还须具备丰厚的古代文史基础,熟悉整理对象作者的生平、思想和所处时代的概况,深刻理解作品的内涵。校核异文要细致,判断是非要审慎。所以整理者应有专业训练,而且还必须视之为事业,全身心投入。
整理的目的,是求真(恢复作品原貌),求善(减少以至消灭错误),求全(尽可能完整无缺)。体例要精当,规格要严整,层次要清晰,标点要正确,力求总结前人成果并超过前人,使整理成果成为能传世的定本或善本。
这标准不易达到,却应该是追求的目标。古今校书者多矣,真正有成就的实屈指可数。上面提到的《诚斋集》的不少校者,事实上就都不合格。近世以校书知名的如傅增湘,他在《藏园群书题记·校北梦琐言跋》中说:“昔人谓不尽观天下书,慎勿妄下雌黄。余更为之进一解曰:读书不得旧本,慎勿轻言校勘。”话说得精辟,但就笔者近年接触的十余种傅氏校本观察,其成绩亦很难称道,足见校书之难。至如《四库全书》的大量详校官、复勘官、总校官、校对官等等,都是凭官位参预,其中大多数人恐怕与古籍校订的基本要求完全隔膜。
《四库全书》的校订,固然有种种缺陷,而最大的弊病,却出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的所谓“复校”上。黄爱平《四库全书纂修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版)说:
《四库全书》的复校,是在七分全书纂修、缮写完毕后进行的一项大规模的校勘工作。内廷四阁全书和江浙三分全书的复校都先后进行过两次,校阅出不少讹脱错谬甚至漏写、抵换之处,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四库全书》的质量。
应该指出,这个判断完全不合实际。首先,所谓“校勘”,是将书籍的不同版本互相对比。从时间、条件考察,这次“复校”,实质为审阅,不是“大规模的校勘工作”。其次,这次复校,除了大量删落、改动“胡”“虏”“犬羊”“腥”等满族避讳的文字外,复校官为显示成绩,避免责难,对自己看不懂、不理解的文字,亦都肆意改动。因此复校不仅不能“提高质量”,而且是在校订的名义下对古籍有组织、大规模的践踏。
当然,由于复校官水平、思想不一,其改动程度各个集子亦有差异。但就总体而言,凡收入《四库全书》的集子,都经受了这场劫难。《诚斋集》即为受劫难深重的集子之一,所以异文较之流传各本更为繁多,其故即由于复校。如今书上大量愈改愈错的挖改痕迹,就是不容置疑的证据。
三
《四库全书》本《诚斋集》,所据为汪如藻家藏本,是抄本。提要说:
其集卷帙重大,久无刻板,故传写往往讹脱。考岳珂《桯史》记《朝天续集·韩信庙》诗“淮阴未必减文成”句,麻沙刻本讹“文成”为“宣成”,则当时已多误本。今核正其可考者,凡疑不能明者则姑阙焉。
此诗在集中第二十七卷,宋刻本亦作“宣成”,而库本不但没有订正,更进一步误为“宣城”。“宣成”是汉霍光的谥号,据诗后四句“少年罭下安无忤,走父圯边愕不平。人物若非观岁暮,淮阴何必减宣城”的“罭下”“圯边”观察,应作张良谥号“文成”为是,宋刻本已错了。
笔者曾指出,《四库提要》的撰写者与审定者脱节(《四库提要失误两例》,载《文教资料》1996年第5期)。看来提要的撰写者与校订者亦脱节。这错误按说不该发生,而编纂一部事出众手的大书,在组织工作实难周密细致。
对勘宋刻本和库本诗集部分,库本除空缺和脱漏(有夺字、夺句、夺行及夺整诗)外,异文以千计。其中百分之九十九为库本明显妄改,下面略按性质各举较易说明的数例。
人名
卷二十《谢福建提举应仲实进新茶》“词林应玚绣衣新,天上茶仙月外身”。应玚,三国时魏人,建安七子之一,用以称誉题中应仲实,竟改作“膺”。
卷三十《题巩仲至修辞斋》“东莱一翁印斯人,世人皆憎翁不憎”。巩丰,字仲至,为吕祖谦(学者称东莱先生)弟子,孝宗淳熙进士;印即佛家语印可,投合义。却把“东莱一翁”改作“束莱一翁”,“印”改作“即”。
至如卷六《送翁志道》“平生翁子妙谈天,谁爱青山不爱官”。翁子,犹言翁先生,指题中翁志道,竟改作泛称的“公子”,更层见叠出。
地名
卷十八《南海东庙浴日亭》“南海端为四海魁,扶胥绝境信奇哉”。扶胥为镇名,韩愈《南海神庙碑》“庙在今广州治之东南海道八十里,扶胥之口,黄木之湾”,却改作“扶桑”,而扶桑本是传说中的神木,太阳由扶桑木上升,卷二十一《雪后晓过八盘岭诣东宫谢受左司告》“扶桑枝上上朝暾”,正用其事,可此诗中“枝”字亦被改作“陌”。说明这位复校官不具备起码的文史知识。
卷二十八《雪霁晓登金山》“天风吹侬上琼楼,不为浮玉饮玉舟”。浮玉,金山的别称,见周必大《杂志》,却改作“浮生”。
成语专词
卷三《和文明主簿叔见寄之韵》”古声弹九寡,妙学是三多”。九寡,指琴,见汉枚乘《七发》“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却改作“已寡”。
卷四《和吴伯承提宫孟冬风雨》“平生领盛名,一见辱倾囷”。倾囷,用韩愈《答窦秀才书》“犹将倒廪倾囷罗列而进也”,汲本、杨本、吕本改作“倾悃”,已误,而库本改作“盖倾”,更不知所云。
卷十八《登南州奇观前临大江浮桥江心起三石台皆有亭子》“梅边楼阁海边山,银竹初收霁日寒”。梅边错作“海边”,与句中海字重复,当为形讹;银竹指雨,李白《宿虾湖》有“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之句,与霁日相应,却改作“银汉”。
前人成句
宋代诗人好套用前人诗句,杨万里也不例外。如卷六《南溪山居秋日睡起》“客至从嗔不着冠,起来信手揽书看”。系用杜甫《三绝句》“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却改从字为“徒”。
卷二十六《晚过侧溪山下》“一路诗篇浑漫与,侧溪端的不相亏”。系用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夫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却改“与(祪)”字为“兴(祣)”。卷十四《试蜀中梁杲桐烟墨书玉版纸》“漫与七言真藉手”,亦改“与”字为“无”。
卷三十八《鹅儿黄似酒》“沧波兼凤沼,莫遣后”。系用杜甫《同谷七歌》“胡尘晴天道路长,东飞驾鹅后”,后,杨本、吕本已误作“浴”,库本进而改为“浴愁鸽”。
典章故实
卷十七《题瘦牛岭》“胡不去作帝籍牛,天田春风牵黛耜”。黛耜,帝王籍田仪式的礼器,《唐书·礼乐志》有“青辂黛耜”,《宋史·乐志》亦有“黛耜攸虔”之句,却改作“耒耜”。
卷四十一有《瑞庆节日同王式之诣云际寺满散》一题。宋代皇帝生日都定为节日,瑞庆节,是宁宗生日节名,见《宋史·礼志》,却改作“端庆节”。
音韵
卷二十六《小憩揭家冈谛观桐阴》“仰看阳光只见空,不如影里看梧桐。莫言日脚无行迹,偷转零分破寸中”。中和桐属东韵,却改作“心”,成了浸韵,也不通。
制造歧异
卷二十五《雨后晓登碧落堂》“正北寻米山,遥隔一片雨”。米山虽僻,而同卷《中元日晓登碧落堂望南北二山》亦有“米山不知重,近见两三叠”之句,可知为碧落堂北面之山,而前诗改作“来山”,后诗未改。
卷二十四《张功父送牡丹续送酴且示酴长篇和以谢之》“只道青蛟弱无力,飞上朱檐还有翼”;卷三十《走笔谢张功父送白酴》亦有“盘作青蛟吐绿云”之句。青蛟,指酴枝条,苏轼《酴》即有“青蛟走玉骨”之句,而前诗改作“青蚨”,后诗未改。
舛乱不通
卷十九《拟乙巳南郊庆成》“一人执玉千官肃,万马和霜不敢嘶”,写皇帝祭祀时的肃穆,连马匹都不敢嘶鸣。后一句却改作“万马和铃不敢骑”。
卷四十一《初夏即事》“我道四时俱富贵,一杯催唤藕花风”。后一句竟舛乱为“柸催换藕一家风”。
至于形讹的字,更俯拾即是。最奇怪的是书中“拄”和“挂”,“雨”和“两”,“苦”和“若”,“晓”和“晚”等字,大多应该是彼的用此,应该是此的用彼,不下数十处。有的还明显有挖改痕迹,实在搞不清改动的缘由。
例证已举得过繁,但还有一点必须提及。古代诗人大多有其习惯的用词、用字,杨万里就喜用“却”“在”“斩”“杀”“了”“劣”“闹”“忺”“生”“酽”“匹如”“恰则”“至竟”“不晚”等等,都有其独特涵义。可宋刻本中这些字样,大多为后出各本校者肆意改动,亦酌举数例。
闹,系茂密、繁盛之义。卷二十二《赵远明太社四月一日招游西湖》“到得孤山翻作恶,海棠闹日不曾来”。汲本、库本改“闹”为“开”。
斩,系口语,义同崭,杨万里习惯用“斩齐”“斩新”等词。卷四十一《晓看芙蓉》“半红半白花都闹,非短非长树斩齐”。闹,汲本、杨本、丁本改“放”,吕本、库本改“间”。斩,库本改“渐”。卷十二《游翟园》”柔风软日斩新晴,酽白娇红鼎盛春”。汲本、杨本、吕本、库本亦改“斩”为“渐”。
劣,系仅仅、勉强之义。卷十七《入陂子径》“两山如壁岸如削,一径绿空劣容脚”。库本改“劣”为“仄”。卷二十三《送林子方直阁秘书将漕闽部》“一别频蒙访生死,七年再见劣寒温”,诗写别后七年相见仅问寒温,又将分别。汲本、杨本、吕本、库本均改“劣”为“叙”。
了,系终结、完成之义。卷二十《新寒戏简尤延之检正》“木犀香杀张园了,雪嗅金挼欠两翁”;卷四十《宿城外张氏庄早起入城》“匆匆上却篮舆了,隔壁人家政睡声”。汲本、杨本、吕本、丁本、库本均改“了”为“子”。
杀,系厉害、程度深之义,如前一例“香杀”。卷十五《步过分水岭》“路险劳人杀,侬须下轿行”。吕本、丁本改“杀”为“役”。
不晚,系很快、不久之义。卷三十《徐宋臣补外》“看君两鬓青青在,不晚归来侍玉宸”;卷四十一《古风敬饯吉州梁史君》“定知不晚当赐环,金貂玉佩香案前”,杨本、吕本、丁本、库本均改“不晚”为“早晚”。
至竟,系终究、必定之义。卷三十二《月台夜坐》“秋日非无热,秋宵至竟清”。库本改至竟清为“至太青”。卷三十四《雨中春山》“须臾粉淡松复青,至竟远山描不成”。汲本、吕本、库本改“至竟”为“至今”。
恰则,是正巧、适值之义。卷二十九《舟中元夕雨作》“佳辰三五是今宵,恰则今宵细雨飘”。汲本、库本改“恰则”为“恰到”。
四
四库本《诚斋集》虽然改动最多,却也有同于宋刻本,而其它各本却改误的情况,亦宜举例才不偏颇。
卷一《考试湖南溍司南归遇雨》“天寒短日仍为客,酒暖长亭未是家”。杨本作“天寒短日仍为酒,日暮长亭未是家”,丁本同杨本,不过第二句“日暮”作“日暖”。
卷二《赠相士蓑衣道人杜需》“坐来小歇过眉拄,客里那能满眼酤”。过眉拄,指拄杖的长度,陆游《湖上》有“瘦竹过眉拄,轻纱折角巾”之句。吕本改作“过眉坞”,丁本误作“过眉挂”。
同卷《送王吉州宣子舍人知明州》“又为伯去,政坐政声优”,王宣子由知吉州调为知明州,所以说“又为”。汲本、杨本、吕本改“又”为“人”。
同卷《归途道中读参寥诗》“车中无作惟生睡,卷里何佳却胜闲”。“卷”指诗卷,即题中的“参寥诗”,汲本、吕本改作“倦”。
卷三《次东坡先生用六一先生雪诗律令龟字二十韵……》“一寒度夕抵度岁,恶风更将干雨吹”。干雨,即雪,唐李咸用《雪》“寒龙振鬣飞干雨”可证,而杨本,丁本改作“寒雨”。
卷四有《自值夏小溪泛舟出大江》一题,值夏是地名,卷十五《晓出郡城往值夏谒胡端明泛舟夜归》“郡城至值夏,两日非宽程”可证,而汲本、吕本、丁本改作“值夜”,杨本改作“值厦”。
结语
古籍整理,要求科学、朴实,力戒浮夸、奢靡。如今哗众取宠之风,亦已侵入了古籍整理领域,杂乱无章的校本,滥竽充数的校记,充斥着出版物和稿件的篇幅,似乎数量愈多愈能见出学问和成绩,以致有发展到动辄会校之势。这是魔道,与整理目的南辕北辙。
选择好底本和校本,是整理工作的基础和准备。版本的优劣,不能是先验的,必须经过艰苦的比勘。如《诚斋集》,在获见宋刻本以前,确实莫衷一是,既见宋刻本,源流已明,后来各本异文虽纷纭,基本上全无作为校本的价值,上列大量例证即是证明。如果滥校,成千上万条校记除扰人耳目外,对质量丝毫无补。
笔者曾读到一个稿子。前面介绍校了不少版本,正文基本没有校记。当时很奇怪,后来遇到整理者询及,对方说我们是校过这些本子的。原来他们把准备工作视为整理成绩,这应该是哗众取宠之风的另一表现。
对于《四库全书》,笔者一再撰文指出,全书纂修伊始,是忠实的,认真的,即使后来经过改动,不管如何,改动的数量总是有限的,因此其中不少材料,基本上仍不失其作为校本的价值。特别是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辑出的大量辑本,都是此类集子的唯一祖本,为后来的抄本、刻本所源出。因此,后出的各本中除个别在“复校”前抄出者,有参校价值外,由于抄刻者既不易见到原本,更见不到《永乐大典》,所有异文基本上都是抄误或臆改,今《四库全书》既已影印,这些后出本即已失去版本价值。
可是由于《四库全书》名声不好,笔者读到不少属于四库辑本的稿件,大多用转辗后出的抄本、刻本为底本,逆校《四库全书》。其结果必然是改正了一些错漏,仍遗下不少错误。这种舍本逐末现象,反映了某些整理者已不知对版本要作科学考察。
底本要遴选,校本同样需要遴选,如同出一祖的本子,只能选其一为代表,如今出版物上常见的某本、某本、某本……作某,它不仅不反映整理者的功力,而是恰恰相反。举个较易说明的例,称为“永嘉四灵”的宋徐玑有《二薇亭诗集》,清曾唯《东瓯诗集》补了首《湖上曲》。近年中华书局出版《永嘉四灵诗集》,整理者据最早出处宋刘克庄《后村千家诗》卷十五订正为《湖》:“拾得柔条弄浅波,清风吹断采莲歌。又移小艇前汀去,莲叶稠时柳叶多。”
找到原始出处,自是整理的成绩。可排印本还增加了四条校证,却成为蛇足:一、“本篇冒本、徐本、黄本补遗题作《湖上曲》”;二、“柔,冒本、徐本、黄本补遗作桑”,三、“前汀,冒本、徐本、黄本补遗作汀前”;四、“柳叶,冒本、徐本、黄本补遗作(柳)影”。幸而翻刻本仅三种,而且没有增加错字,否则校记一定更可观,但是这样的校,除了浪费笔墨纸张外,只反映了整理者与校勘学隔膜。
对于校本,还宜有对校和参校的区别。作为对校本,应该翻覆校核。宋朱弁《曲洧旧闻》说:“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前代藏书家即使读书,同一版本亦往往一校、又校、复校。泛泛流览一次,决不能称作校。笔者近年读过数百种校稿,其中除了大量出现的古今字、异体字和通假字的校以外,真正有价值的异文能校出十之三四已属上乘,不少稿子往往错字不校,校字不错。校,是艰苦、费时且专业性很强的工作,等闲视之,毕其功于一役,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成果。
判断异文真伪是非,更需要多方面学识作辅助。如果把校本妄改的文字,阑入出校或校改,只能增加混乱,无助于校本质量。综观今天的不少出版物和书稿,凡遇文字窒碍费解处即断破句,反映了整理者对原文并不真有理解,这又如何能正确判断是非。
作为校勘,除对校外,还有本校、他校、理校等方法。如《诚斋集》的后出本子,就说不上做过真正的校勘。卷十有《和章汉直》一题,汲本、杨本、吕本、库本都误“章”为“张”,即使所据本如是(宋刻本不误),亦应依卷六《答章汉直》诗订正,这即本校;《淮阴庙》诗的“宣成”,可据《桯史》订正为“文成”,是谓他校;卷三十三《望谢家青山太白墓》“阿眺青山自一村”,各本都作“阿眺”,显然错了。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有“谢朓已没青山空”句,南齐诗人谢朓故宅在当涂青山下,后李白亦葬此,据此自可依理订正作“阿朓”。可是整理者如不反复研读原文,并具备相应的文史知识,即使对校时认真细致(对文义不理解,实际不能做到细致),也是无法获得真正的校勘成绩。
总之,整理古籍,校本、校记在精不在多。如果追求哗众取宠,满足于表面热闹,就谈不上学术,它为学术界轻视是理有应得。校订古籍不计科研成果,即是对古籍整理现状的正确估价。
校订成果低劣,学术界轻视,两者互为因果,不仅影响古籍整理事业的发展,对弘扬民族文化必然造成损害。古籍整理是一门精密的科学,它的是非优劣极容易检验。当前亟须建立科学的标准和章法,加强评论和研究,以杜绝伪劣产品的发生,才能出现名副其实的校本和真正的人才,使古籍整理事业走上康庄大道。
一九九七年二月
(原刊《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五辑,中华书局,2000年2月,第198—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