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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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果园出现之前

14世纪末期意大利版《健康全书》(Tacuinum Sanitatis,英文书名Maintenance of Health,意为“保持健康”)中出现的酸苹果插图。

数百万年前,大陆还未形成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板块分布,北半球大片区域被冰覆盖,许多如今气候温和的地区在当时仍是冻原。彼时,大地上遍布个头较小的野生蔓越莓、草莓、覆盆子和蓝莓。在苹果、梨、榅桲、李子、樱桃和扁桃等果树与坚果树出现在北半球温带地区之前,它们的亲缘植物在冻原上肆意生长。短暂的夏季期间,这些野果受到各类动物的青睐,成为它们的营养补充来源。食客从最小的昆虫到鸟类再到爬行动物,甚至囊括了最大的哺乳动物。

水果本身,尤其是种子外包裹的那层馥郁芳香、通常多汁且多少带些甜味的果肉,一开始只不过是吸引动物将种子带到别处的小把戏。这样一来,种子落地生根,植物便得以扩散。在早期人类出现前,动物帮助推动了产果植物自然淘汰的进程。例如,比起酸果,鸟类更钟爱甜浆果,久而久之,成熟馥郁的果子得以将种子散播得最广,它们也正是更容易发芽的果子。

猴子对水果的喜爱众人皆知,1857年。

几年前,纽约大学的人类学家发表了一篇有趣的论文,证明水果在进化史上所扮演的角色远比人们此前以为的重要得多。参与这项研究的灵长类动物学家亚历山德拉·德卡谢安声称,饮食中至少含有部分水果的灵长目动物比那些仅食用树叶的灵长目动物脑容量要大得多。科学家的研究表明,这是因为以水果为食的动物必须更加深入细致地觅食,同时还得对森林了如指掌。也就是说,它们更多地运用到了认知能力。事实上,在体重相同的前提下,食果动物比食叶动物的大脑要重25%。更早之前,一群科学家与来自新罕布什尔州汉诺威市达特茅斯学院的人类学家纳撒尼尔·多米尼合作,发现黑猩猩只要用指尖一捻就能判断出水果是否已经熟透可食。

14世纪末意大利版《健康全书》中出现的樱桃树插图,本书最早为阿拉伯语版本,出版于11世纪。

从树枝上搜寻成熟的果子,同时还要通晓从何处寻觅结果子的树、果子在哪一时节成熟以及如何从那些有硬壳的果子里取出果肉,所有这些行为都需要动物有更高的心智才能完成,或许这些行为也反过来促进了动物脑容量的提升。例如,猴子和类人猿的体力与认知能力就远超那些只吃草的动物。在参透这层关联前,科学家认为社交互动才是促成大脑发育的主要因素。

一些柑橘属水果(从左到右):香橼、黄皮(香橼下方)、甜橙以及柠檬,1868年。

植物学家花费了很多时间来思考该如何定义水果。我建议可以从终端用户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也就是从水果享用者的角度出发。这样一来,“水果”这个词指的便是树木、灌木或小树丛中生长的那些在历史进程中被纳入人类饮食的植物部分。有些水果果肉厚实,果子中间有内果皮硬化而成的核,如樱桃、李子和橄榄;还有一些水果则以种仁或籽替代果核,如苹果、梨、葡萄;再来则是又小又软的水果,如草莓和黑加仑。此外,假如一本关于果园的书中没有提到坚果以及一种非常神奇的水果,那这本书便不完整了。这种花果一体的神奇水果就是由隐头花序形成的无花果。

水果是我们日常饮食的重要组成部分。水果中富含多种维生素、矿物质、酶及其他维持人类身心健康的物质。维生素C正是其中一种有益物质。人类和眼镜猴、猴以及类人猿一样都隶属于简鼻灵长目或简鼻亚目。这些灵长目动物和某些哺乳动物如蝙蝠、水豚、豚鼠等组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团体,成员们都需要从外界吸收维生素C(又名抗坏血酸),因为它们的身体无法自动合成这种物质。尽管约一百年前人们才发现抗坏血酸的存在,但人类早就知道定期食用水果有益身体健康。俗话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足以证明人类早就凭直觉嗅出这项奥秘。不过,时下的科学家已经明白,一天吃两个苹果比吃一个效果更好。

水果的高营养价值并不是唯一吸引我们的地方,它们美丽的色彩和有趣的形状同样令人着迷。食用水果还是一种复杂但物有所值的体验。水果的芳香、或甜或酸的味道、果肉的质感、果肉的含水量以及随之而来的或干燥或多汁的口感,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人们对水果的印象,引诱着人们一次又一次食用水果。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学会鉴别植物的哪些部分好吃、哪些部分不能吃或者有毒。同时,植物、水果、根茎和种子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方便享用。以浆果为例,人们可以轻松用手采摘,无须烹煮或加工即可食用。水果通常可以生吃。水果颜色也是判断其能否食用的线索,而我们人类比大部分哺乳动物更容易捕捉到这个指标,因为它们无法区分红色和绿色。

尽管大部分水果种类在初期体形很小,但依然值得搜寻,原因很简单——采摘水果不会有打猎带来的肉体伤害风险,还给有限的营养来源增添了一些多样性。人们自然而然会多光顾那些果子最美味的树,某一天便灵机一动,拿走一些种子种在家附近。最终,早期果园的雏形(或许只有几棵树)便出现在人类聚落周边,之后,则由某个特定的家族或部族将果园据为己有。人类转而栽培果树的行为可能最早出现在河谷或绿洲之类的地方,因为天然就已经有树扎根于此。

成熟无花果及其形状独特的叶子,18世纪。

在不同地区的不同时刻,人们会突然意识到他们可以通过选择和培育特定的树来改变结出的果子。我们必须记住,种植水果和从野外摘取果子并非不能共存。人们持续不断地从森林中生长的野生果树或移植到人类聚落边缘的果树中筛选出新品种,这才逐渐形成果园的前身。当然,这些早期水果品种依然原始,跟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各种水果大相径庭。

伊朗的一个果园里,人们正在整理收获的石榴。

我们栽培的大部分非热带水果都来自野生水果种类丰富的地区,这些地区的水果也展现出多元的基因构造。苏联植物学家尼古拉·瓦维洛夫(1887—1943)曾提出一个假说,认为一种植物的“老家”应当就是该植物存在变种最多的地方。这种遗传多样性意味着在单一野果种类中有条件实现无数次杂交,且这种杂交完全是大自然发展进程的一部分,无须任何人为干预。

随着基因不断混合,植物和水果都与老祖先产生了细微差别。杂交果个头越大就越有可能被找到,从而借动物将种子带往别处。此类基因活动的中心地带一般位于地中海气候或亚热带气候区,尤其是地中海附近、中东、亚洲西南部到中亚、印度次大陆以及东亚。非洲、南美洲和大洋洲有大片区域也是基因杂交的热点地区。

2006年,一个由美国和以色列科学家组成的团队发布了研究成果,在植物考古学界掀起轩然大波。科学家们在约旦河谷南部找到六枚小无花果,看起来像是人工培育的产物,换句话说,是有人特地种出来的。研究人员判定这些遗骸来自约11200年到11400年以前。这项发现颠覆了人们此前认定的农耕发展顺序,即人类先开始种植谷物再种植水果,实际顺序或许恰恰相反,至少从该项记录在案的研究中得到的结论如是。不过,这项激动人心的发现并不能告诉我们那些果树的组织形式或种植场所当时的样貌。

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向你们描述历史上记载的全世界第一座果园更愉快的事情了。我想展示那些可爱的果树、美味的果子,以及在果园里流连过的人类和动物。遗憾的是,这个愿望并不能实现。不过,我们可以相对确定几点关于果园发展的事实,并从中形成大致概念。

究竟是无花果、木樨榄(又称油橄榄)、海枣还是石榴首先启发了人类种植属于自己的果树?想回答这个问题,最大的困难在于尽管科学家找到了上述所有植物种类的碳化残留物,却难以辨别这些标本究竟来自野生植物还是人工栽培的植物品种。即便科学家已经可以较为精准地判定考古遗骸的年龄,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从野生植物向栽培植物的转变是一个格外漫长的过程,由此所带来的植物外观上的变化更是极其缓慢。

不过,我们还是有一个可靠的标准来帮助判断植物是否为人类育种。倘若植物残骸不在通常发现这种植物的地方而在较远处,就意味着这些样本为人类有意种植,且它们并非从自然途径获得水源,而是由人类施以灌溉。死海北部发现的油橄榄核和油橄榄木残迹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在类似地理位置发现了人类从野树上采摘油橄榄的最早证据,可以追溯到后旧石器时代,也就是石器时代早期和晚期之间的过渡时期(前15000至前10000)。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植物考古学家们曾达成广泛共识,认为人类大约6000年前首次开始培育油橄榄树,地点在约旦河谷内,也就是死海以北、加利利湖以南的地方。然而,采用了更先进分析手段的近期研究表明,早期油橄榄种植发生在地中海地区的多个地点、中东(包括塞浦路斯岛)、爱琴海地区以及直布罗陀海峡附近。这些古老的野生油橄榄的基因库为油橄榄在众多地区的种植和培育奠定了重要基础。

是否有可能进一步明确人类驯化油橄榄的发源地呢?研究人员在幼发拉底河谷中部、靠近如今土耳其和叙利亚边境的地方,找到了青铜时代人类培育油橄榄树的油橄榄木和种子遗骸。油橄榄树的巨大优势之一就是它们可以在土壤相对贫瘠的地方生长。《圣经》中屡次提到油橄榄树和橄榄油,也体现了这种果子在整个中东地区的重要性。例如,《诗篇》第128章第3节就出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

你妻子在你的内室,

好像多结果子的葡萄树;

你儿女围绕你的桌子,

好像橄榄栽子。

中东地区依然存在大量油橄榄园。在早已回归自然的野地里,依然能找到废弃的橄榄油工坊,有些只剩下残垣断壁。它们生产出来的橄榄油一度被用作药膏、油灯燃料以及香水和化妆品中的芳香剂溶液。

在欧洲最西边的葡萄牙阿连特茹省也能看到油橄榄园。那里赭色的土地上坐落着一望无垠的油橄榄林,随着波状丘陵起起伏伏。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四下散布的农庄,房子刷得雪白,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除了鸟儿的叽叽喳喳、有规律的蝉鸣和骡蹄声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橄榄油压榨过程中产生的油渣废液有一种特殊的浓烈甜香,弥漫在整片土地上。

油橄榄树大多长寿,年龄常常使人惊掉下巴。例如,苍虬多瘤的摩查橄榄树据预测树龄高达3350岁。它位于葡萄牙中部的阿布兰特什市,离特茹河直线距离半英里(1000米)。这棵树底部周长经测量达到36.75英尺(11.2米)。在撒丁岛、黑山共和国和希腊也有这样古老珍贵的油橄榄树。话已至此,让我们用油橄榄树“立传者”莫特·罗森布拉姆的话作为这个话题的结语:“在人类驯化油橄榄树的时候,尚未有人发明出记录此事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