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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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暴潮(一)

“叮铃铃铃铃……”

耳边的铃声持续不断,越发清晰,弹簧滑过铃盖时产生的高频杂响在头脑中回荡,像有一颗生锈的钢丝球在其中不断刮擦,让陈相不禁跟随节奏一下一下全身打颤。

“妈!你快离开家!”他嗖得一下站起身,夺过无人争抢的话筒,急言。

电话那头沉寂了两秒。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圆滑清亮,让他联想到迎日缓行的船头上,不断溅起的晶莹水珠。

陈相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把语气放缓,“瑾玥,你还记得那年端午节,我们一起看的彩虹吗?”

“当然记得。你当时特别神气,随手冲天一指,不一会儿那里就真的出现了彩虹。”张瑾玥语调轻盈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你也知道,我是我们台里预报天气最准的人吧。”陈相把语速压得很慢,像是在哄年幼的孩子。

“嗯——”张瑾玥的尾音拖得很长,让人想起在午后阳光下伸懒腰的猫。

“那好。你仔细听我说,咱家很快就要刮风下雨发洪水,你现在离开家往西走,哪里地势高去哪里。”陈相拿话筒的手一下子松弛下来。他这才察觉到连接话筒和话机的软线圈被崩得太紧了,于是往桌面俯了下身。

“你说什么呢?月亮明明很亮,没有虹彩也没有蓝环,不会刮风的,这是你教给我的。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吧?”张瑾玥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你快一点离开家往西走。”陈相躬下腰,手肘撑在桌面上,言语里带着一丝祈求。

“可是,你也知道我的预产期只剩下一周了,我不能离开医院太远。西边没有医院,荒凉得连小诊所都不一定有,你要我去哪里?”张瑾玥话间充满疑惑。

“那你呆在家里,等着我。我现在就回去,等着我啊。”

陈相不等张瑾玥回话,径直挂掉电话,抬脚往门外跑,没跑几步又折回,冲面面相觑的林芳和张勇问,“我家是住西二路二横巷吧?”

二横巷内,高低不平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卖空货物的鱼贩挑着空担子走在上面,也要被滑得深一脚、浅一脚。夜晚是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候,沿巷的食摊都陆陆续续收工打烊。

他们把摆在门头的桌椅收回房内,又将硕大的塑料泔水桶从屋内拖出,叮叮咣咣的好不热闹。白天里煎摊的油香和糕点铺的甜腻味道逐渐散去,被破旧房屋的霉味和下水道里的哈喇味所取代。

张瑾玥站在巷口的小卖部门口,伴着电话听筒里的嘟嘟声,冲着轮廓清晰的明月发了好一会儿楞。

“打完了?”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性摇着蒲扇从屋内走出,笑盈盈地问。

张瑾玥连忙把听筒放回原位,从挎在肩上的麻布袋里摸索出一枚硬币,轻放入话机旁的零钱盒里,“于姐,咱这附近有没有还开门的裁缝铺?”

“呦,都这么晚了,可不一定有。”于姐趴在玻璃柜台上,摇蒲扇的手微微外伸,让扇出的风驱散正围着张瑾玥飞的蚊虫。她望着露出布袋的白色衣角说,“给你家陈波改衣服呀?”

张瑾玥笑着点头,“是呀,他明天要拍新的工作照,给他买的新衬衣号码大了,穿起来不精神。”

“哎呦你可真是操心他,肚子都这么大了,不兴到处乱跑的。你在这里坐一坐,姐去给你改!”于姐说着,掀开铺子一侧的门帘,示意张瑾玥进屋。

“不麻烦了于姐,我也想走一走的。”张瑾玥推脱着,一手扶腰就要走。于姐连忙冲出来,举着蒲扇指道,“沿着巷子一直向东走,老张头的铺子兴许还开着,慢点啊。”

张瑾玥缓步在昏黄的路灯下,周遭逐渐变得冷清。路两侧的招牌一张张熄灭,摆脱人造光线侵染的夜空愈加深邃。

不经意间,她发现那轮黄月的轮廓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你去哪儿?”

当陈相第三次返回五楼时,恰好遇上从走廊另一头走来的赵栋梁。

此时的陈相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手里捏着一把生锈的钥匙。

确认张瑾玥的住址后,他便一口气下楼冲下山冲到路边,在闪烁的路灯下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辆出租车。

然后,他折返回楼里,扒着张勇僵硬的肩膀问自己平常都是怎么回家的,张勇像见了鬼似的嘴唇颤抖着憋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班车。

接着,他冲着半山腰发车点的时刻表长吁短叹一阵,又跑回楼里要到了一辆据说已锈到发红不知道能不能骑得动的二八大杠。

上上下下好几趟,他已热得像煮熟的螃蟹,无心理会眼前这位脸板得像砖、眉皱得像刀痕的人。

陈相一语不发地与赵栋梁擦肩而过,后者一把拉住眼前脚步匆匆无视自己的人。

“当班时间你去哪儿?”赵栋梁问,抬高了声调。

“回家。”陈相连忙把气喘匀,吐出生硬的两个字。他并不想与眼前的人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当班时间你回家?谁允许的?”赵栋梁一改先前受尽欺负的可怜样子,底气十足。

陈相一把甩开赵栋梁的手,愤愤地说了句,“要你管?”接着直直往前走。

“擅自离岗是重大过失,你这样固执是要受处分的!”赵栋梁扯着嗓子喊。

这句几近破音的叫喊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惹得陈相一阵心烦意乱。他眼前不断浮现出赵栋梁的老脸,那张永远板得像块砖、孤冷的像冰山一样的脸。

于是他加快脚步。他想躲得远远的,不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但是失败了。他手肘处的衣袖正被拉扯着,像有三条死狗拖在后面,无法挣脱。他只好无奈转身,目光草草扫过被揪皱的衣袖,最终对上赵栋梁那双愤怒而焦虑的眼睛。

“我有急事。”陈相深吸一口气,吐出的话里有掩盖不住的不耐烦。

“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张台批准才能走。否则我告发你,首席预报员你别想当了。”赵栋梁一字一顿地说,说到后半句时,腰杆挺得笔直。

“你……”

此时,陈相的脑海中,无数画面像潮水一样翻涌。有自己迈着蹒跚的步子,迎到家门口,冲着下班回家的赵栋梁咿咿呀呀地叫爸爸时,对上的那张木然而淡漠的脸;

有雨天阴郁的傍晚,开完家长会的放学路上,赵栋梁独自打伞把自己甩在身后的背影;有垃圾桶里被撕碎的转专业家长知情同意书;

还有张瑾玥急病时,赵栋梁匆匆来又匆匆走的脚步,以及打他电话时手机屏幕上无数次显示的“未接通”……

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在陈相心中激起一阵阵愤恨与不满,像空气里浓密的水汽一样,满到要溢出来。

他在心中酝酿了无数批判的话语,但即将离口时却把它们全部咽回,只吐出毫无分量的三个字:

“你随便。”

因为他条件反射般地想起张瑾玥充满愧疚的脸和那句语重心长的话:妈生你之后身体不好收入也不高,全靠你爸把你拉扯大。他也不容易,别跟他计较。

也许是过于无所谓的态度让赵栋梁失去了兴致,陈相轻易挣脱了这番莫名的拉扯。他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到走廊尽头,在下楼梯前本能地扭头回看了一眼,冷笑出声: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无能小人。”

一口气下到楼底,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让他感到窒息。他轻车熟路地赶到楼后,从一个无灯的角落里推出一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

迎面的夜空十分深邃,月亮的轮廓完全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