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吕碧城少遭家難，長年漂泊異國他鄉，獨身終老。數十年中，她親歷了安定社會中人難以想象的榮辱生死，世事亟變，精神上自然有無限的感觸，心靈上更有不少的創傷。就個人身世而言，她是非常不幸的。可是也正因爲如此，才使她對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擴大了視野，促成了她的詞作題材廣闊，意境深遠，不囿於個人狹小的生活天地，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吕碧城的詞在内容上真實地反映了清末民初的社會面貌，表現了與時代息息相關的精神。還在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之前，年輕的吕碧城就曾投身於時代的潮流，爲争取婦女解放、男女平權大聲呐喊，寫下了不少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作品，如滿江紅（晦黯神州）、法曲獻仙音（緑蟻浮春）等。她的一些佳作，大都與當時的社會現實緊密聯繫，有着深刻的社會内容，如：

排雲深處，寫嬋娟一幅，翬衣耀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英眉嫵。屏蔽邊疆，京垓金幣，纖手輕輸去。遊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鵡。爲問此地湖山，珠庭啓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避暑莊荒，採香徑冷，芳艷空塵土。西風殘照，遊人還賦禾黍。（百字令）

東横泰岱，誰向峰頭立馬？最愁見、銅標光黯，翠島雲昏。一旅揮戈，秦關百二竟無人。從今已矣，羞看貂錦，怯涴胡塵。鼎尚沸然，殘膏未盡，腐鼠猶瞋。更繡幕、閒燒官燭，紅照花魂。遍野哀鴻，但無餘唳到營門。迎春椒頌，八方争説，草木同新。（醜奴兒慢）

前者痛斥慈禧，將她揮霍無度、禍國殃民的罪行暴露無遺；後者無情鞭撻了統治者的窮奢極欲，粉飾太平，造成了國防衰弊、戍邊無人的嚴重後果。

在吕碧城的詞集裏，關心民瘼的篇什頗夥，時如電光石火迸閃而出，格外引人注目。這些詞作往往較少藻飾，以清淺的詞句直抒胸臆，以真摯的情感打動人心：

蘭湯誰爲灌就？也似華清賜浴，山靈溥惠。不許春寒，侵到人間兒女。（綺羅香）

道是山川信美，可祓得、人間疵癘？（玉漏遲）

鄂君繡被春眠暖，誰念蒼生無分。待温回、黍谷消寒同賦，絳梅芳訊。（陌上花）

蒨雲冉冉遮無際，何限愁紅兼慘翠。從教修到不還天，迴睇人間猶有淚。（玉樓春）

而傷時念亂、關心國事、反映時代動蕩之作，亦隨處可見，如霜葉飛（十年遷客滄波外）、鷓鴣天（沉醉鈞天籲不聞）、瑞鶴仙（瘴風寬蕙帶）等，皆措語奇警，悲惋恨憾，既有對國事日蹙的憂念，也有對和平安定的嚮往。

由於長年漂泊海外，所以對故國的魂牽夢縈，是吕碧城詞集又一動人的内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吕碧城隱居在瑞士雪山。這是因爲她憎惡人欲横流、爾虞我詐的社會現實，意欲脱離塵濁，故避而遠之，獨處清静潔白世界，並藉以使久病的身心得以息養。而烽煙阻隔，道路悠遠；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也使她發出無家可歸的感嘆：「毳帷羶酪且棲遲。家何在？蘇武不須歸。」（小重山）但吕碧城畢竟是一個愛國的正直的女性，不管生活發生什麽樣的變化，災難深重的祖國始終懸掛在她的心中。在海外的日子愈久，她對祖國的思念之情也就愈加深切：

啼鳥驚魂，飛花濺淚，山河愁鎖春深。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幾番海燕傳書到，道烽煙、故國冥冥。忍消他、緑醑金巵，紅萼瑶簪。（高陽臺）

懷故國，餘情深。有夕陽、還愁登臨。望天末哀鴻，猶聞隔雲零亂音。（壽樓春）

愁切。涉江素水遥闊。枉自採芙蓉盈襟抱，古調增哽咽。嗟老去文通，慵賦傷别。倦吟易竭，知甚時、歸弄關山明月。（浪淘沙慢）

此外，廣泛地吟咏海外風光，舉凡火山、冰巒、湖海、花木以及近代新生事物等，無不成爲其取材的對象，它們在吕碧城詞集裏被稱爲海外新詞，占有最大的比重，也是最爲人稱道的部分。吕碧城生當海通之世，遊屐遍布歐美大陸，其所歷可喜可愕之境，皆非前輩詞家所能想見。在吕碧城之前，尚未有人致力於以詞這一形式專門表現這方面的内容。早期的官僚或文人出遊歐美國家，偶有所作，大都零章斷簡，且少有佳作。即如康有爲早年漫遊美、法、德、意等十一國所作紀遊諸詩，描寫異國風土民俗、歷史文博等，雖有可觀，惜議論横生，味同嚼蠟，也遠不能與碧城詞相提並論。

新詞描寫阿爾卑斯雪山云：

渾沌乍啓，風雷暗坼，横插天柱。駭翠排空窺碧海，直與狂瀾争怒。光閃陰陽，雲爲潮汐，自成朝暮。認遊踪、衹許飛車到，便虹絲遠繫，飈輪難駐。一角孤分，花明玉井，冰蓮初吐。（破陣樂）

詞中所刻畫的雪山怪偉詭譎，瑰麗雄奇，張馳有度的畫面氛圍令人驚絶，而落墨意大利那不勒斯世界著名的活火山拿坡里（今譯維蘇威）一詞，以冷熱色彩對比，融入美麗的神話傳説，奇思妙想，才情卓越，别有一番風味：

禪天妙諦。證大道涅槃，薪傳誰繼？世外避秦，那有驚心咸陽燧？飈輪怒輾丹砂地。弄千丈、紅塵春翳。倦飛孤鶩，幾番錯認，赤城霞起。凝睇。鐫冰斵雪，指隔浦、迤邐瑶峰曾寄。火浣五銖，姑射仙人翔遊袂。流金鑠石都無忌。算世態、炎涼游戲。任教燒蠟成灰，早乾豔淚。（絳都春）

至於展示日内瓦湖湖畔櫻花盛開的詞作，寫來輕快奔放，舒卷自如，其穠艷的色彩，給人以强烈的視覺感受：

搴霞扶夢下蒼穹。怨東風。問東風。底事朱脣，催點費天工。已是春痕嫌太豔，還織就，花一枝，波一重。一重一重摇遠空。波影紅。花影融。數也數也，數不盡、密朵繁叢。惱煞吟魂，顛倒粉圍中。誰放蜂兒逃色界，花歷亂，水凄迷，無路通。（江城梅花引）

像這一類詞，集中不勝枚舉。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海外新詞豐富了詞的表現形式，擴大了詞的表現範圍，在近代詞壇獨具風采。

吕碧城晚年有不少涉及佛教和倡導護生之詞，其中大部分寄托了詞人悲天憫人和禮佛的情懷，多演繹佛經故實，帶有較强的説教意味，雖腹笥繁富，詞采紛披，在内容上却不免枯燥乏味，如鵲踏枝（夢想諸天聯席會）、繞佛閣（十玄闡邃）等，可取之處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