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不知不觉到了秋天,人民北路两旁的芙蓉树一片粉红,如同霞彩织就的锦缎。凌云青骑车来到火车北站。老家观龙村的史国柱电话里告知,他和媳妇田小花已经来到这里,面对奔跑的车辆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头脑发晕不知如何赶车。凌云青让他们就在火车北站的广场等他。
两人都外出打工,田小花是犹豫的。娃娃才一岁挂零,刚断了奶,她心里有些不舍。从家里出来时,儿子像个蹒跚的小鸭,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两只小手一张,抱住她的膝盖,仰起一张口水滴答的脸,“啊啊”地傻笑。她的内心遭遇飓风一般动摇了,对史国柱的言语也跟着柔软起来:“不行的话你先去吧,过段时间我再来找你。”史国柱皱着眉头,没有同意她的建议。
田小花长得水灵清秀,史国柱接连打败了好几个追求者,才成功抱得美人归。他很担心,倘若自己去城里打工,一些人可能会将主意打到媳妇身上,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带上她一起进城。
凌云青接上史国柱夫妇,穿过火车站广场,来到荷花池附近的蜀我香饭馆。这会儿饭馆人多,几乎满座。食客喧嚷,旺火烹锅,一派繁忙景象。跑堂的忙不过来,老板邱先生索性亲自服务,端来一盘回锅肉和一份毛血旺。
这些年来,蜀我香饭馆几乎成为观龙村人来到成都的“餐饮第一站”。他们与蜀我香饭馆结缘,源于凌云青对邱老板的一次采访。
那天,邱老板正在招呼客人,门外忽然有人惊呼:“大姐,你咋了?!”他出来一看,是个挽了布包的孕妇,晕倒在蜀我香门口,已经是即将分娩的状态,身边却没有一个陪护的人。他急忙拦下一辆出租车,把昏迷不醒的孕妇送到附近的铁路中心医院,还交上押金,办了入院手续。孕妇最终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热心群众电话打到报社,凌云青前去采访,邱老板一句朴实的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孕妇准备去广州,投奔在那里打工的丈夫,没想到提前生下小孩。人生在世,谁没个急事难事?能搭把手帮助一下,我心里也高兴。”
凌云青深以为然,从此与邱老板成为朋友。观龙村的乡亲来成都找他,他都习惯性地把他们带到邱老板的店里,设个小小的接风席,尽一份乡亲之谊。久而久之,邱老板知道这些络绎不绝的“生面孔”,都是来找凌云青的乡邻,就主动给饭钱打个折扣。凌云青开玩笑说,自己在邱老板这儿消费不高,享受的却是贵宾待遇。
史国柱带着媳妇来成都,是想寻求一份工作。他搁下筷子,打开话匣子:“云青兄弟,我们在乡下种一年田,累死累活,除开农业税、农药、化肥、种子等杂七杂八的花费,不但剩不下几颗粮食,更换不来家庭开支的费用。如今娃娃既已落地,以后读书升学啥的,免不了大把花钱的时候,我们想趁着年轻有力气,出来找个工作,多少挣一点就能攒一点。”
凌云青当然明白,在观龙村,乡亲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冬天双手裂出血口,夏天汗水流成小溪,也就混个基本温饱。守在观龙村,常年耕种人均不到八分的田土,不如到外面寻个事做,也许会有更好的生活境遇。倒推十几年,要想进城当工人,比登天还难。有些人生来是农民,一辈子离不开田地;乡下的“黑豆子”难以脱去农皮,变成城里的“红豆子”。中国版图那么大,如今只要你敢想,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村里不少壮劳力,这两年都出来了。但愿意出门打工的农民多了,又有了新状况:市场上不缺普通劳力,用工的老板还要挑挑拣拣,有文化或有一技之长的,才更容易找到打工的地方。
凌云青心思浮动,直言不讳地询问史国柱夫妇,他们有什么一技之长。史国柱摊开两手:“我们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史国柱小学毕业后在家务农,田小花读到小学三年级,退学回家帮助父母干活。
两口子除了一把力气,没啥别的优势。凌云青准备劝告史国柱,想在城里找到事做,要么学个一技之长,要么去自考拿个文凭。话在肚里酝酿了一番,还没说出口,史国柱就抓住了他的手,提出了要求:“那个工作的事,最好让我和你小花嫂子在一块儿上班,彼此也有个照应。再有一个呢,我们希望找工钱高一点儿的事做。”
一时间,凌云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史国柱两口子初来乍到,自己用不着现在就打击人家的积极性,有些话可以慢慢讲给他们听。再说路都是自己走的,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们更能理解学到技术的重要性。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迎着史国柱热切期盼的目光说:“我尽量想办法。”
将史国柱夫妇送到报社招待所,凌云青走回宿舍。他们的工作诉求让他犯难。工资高,还要同时接收夫妻两人,这样的工作不好找。但史国柱张口就提,仿佛凌云青是就业办的主任,找什么样的工作都不成问题。
凌云青在报社当记者,收入是比史国柱这样的家乡人好得多。观龙村的老乡过来,他无不妥帖接待。一去馆子,几个硬菜端上桌,就要花去他不小一笔费用。他从不和乡亲们提及这些花销,唯恐自己没将乡亲招待好,没将他们的诉求满足。可今天,史国柱的话,让他的心里有了几分不快的感受。
二
蜀我香饭馆的规模,比不了那些高档馆子,但在荷花池区域,算得上是中上档次的家常饭馆。饭馆打通了四间门面,夜里关店时,四扇卷帘门一起往下拉,“嗤啦啦”的声响也蛮有气势。其中一扇门的后面,用玻璃和铝合金合围了个凉菜屋,既为店里客人供应,也能让下班路过的人称点卤味拌菜,给家里的餐桌加上两三道美味。
自从发现凌云青常带老家人去蜀我香,韩细君也喜欢上了这家川菜馆。她下班一有空闲,就拉上吕冬冬来到蜀我香一同就餐。吕冬冬迷恋蜀我香的酱鸭脖和卤鸡翅,只要有时间,就跟韩细君结伴而行。这次发现凌云青又在招待老乡,韩细君提前结账,与吕冬冬一起离开了,她生怕正面遇上凌云青。
为了在吕冬冬面前化解尴尬,韩细君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那个史国柱,以前是我爸教过的学生,不打招呼不太好,打了招呼又不知道说啥。”吕冬冬暗自感叹,她知道韩细君躲开的源头不在这个人身上,却也不便过多提及韩细君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凌云青回到宿舍楼下,已是星月满天。宋桥在楼门口来回走动,似乎是在冥思苦想。
“大晚上不睡,在楼下徘什么徊?”凌云青调侃道。
宋桥告知,吕冬冬给他来了电话。他直接转达了她的原话:“你让细君的老乡给句痛快话,细君这样的姑娘,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重逢韩细君,这份惊喜后的疏离感一直在凌云青心里回旋。她曾经给过他温暖相助,他心存感激,却没有那种青春心动的感觉。他清楚地明白,真正的爱情是两颗心之间的互相吸引,也是两个灵魂的平等对话。细妹子是个好女孩,但她会是自己的人生伴侣吗?
回想那一年的大学寒假结束,凌云青即将踏上返校路程时,遇到了韩细君的大哥韩义君。韩义君像一堵墙,挡住了他前行的路,冷冷地问道:“你为啥要和细妹子通那么多信?你家茅草房都没有盖严,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凌云青只当韩义君是关心妹妹,并不与之计较,准备绕开从旁边走过。但韩义君伸开两臂,拦住他的去路,狠声说道:“你家那种情况,还好意思打我妹子的主意?你给老子趁早死了这条心!”
韩义君撂下狠话扬长而去。凌云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与韩细君原本斑斓的世界,顿时失去了颜色,变得灰黑黯淡。季节虽已立春,但触目可及的萧条让他心情低落,料峭的寒风吹掉了树上的枝叶,枝干孕育的生命似乎还挣脱不了褐色的苞壳。
往事涌来,凌云青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韩义君无情的指控,让他和韩细君从前的种种交往变了味,仿佛他真成了不知天高地厚、梦想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自己真的配与她继续往来吗?纵然他与她结有纯真的友谊,可毕竟家境有别,韩义君只是用一种极端残忍的方式揭开真相,逼他直面现实。
但自己为何要承受这种羞辱和斥责呢?凌云青从此硬起心肠,强迫自己和韩细君划清界限,不再回复她的来信。他将她的那些信函整整齐齐地锁进抽屉里,如同关上了心灵的窗子。
韩细君高考落榜,她将自己关进屋里不吃不喝。韩家二老实在担心女儿,恳请假期回到观龙村的凌云青劝劝她。那是他们失去联系一年多后的再次相遇,她鼓足勇气拥抱了他。他狠不下心,没有立即推开她,却也没有热切回应。从那时起,她收敛了对他的感情,二人再也没有联系。若不是他和宋桥暗访荷花池市场,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再度相逢呢?
凌云青明白,他和她有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缺失了情感相通的根系。他迈不过韩义君当年设下的坎,也不愿让他误以为自己对细妹子早有企图。他对她从来都是温暖友情,哪怕再多一些时光,可能也不会变成爱情。何况他已经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一颗心盛装的,都是与他已经建立恋爱关系的曾黎。
曾黎是凌云青采访夕晖养老院时认识的。她是出版社的编辑,也是养老院的义工。从大学开始,她就坚持每个周末到养老院帮忙干活,或是陪伴老人。当她得知有人把变质食品当作慰问品送给养老院的老人们博取社会名声,却让一众老人拉稀跑肚的情况,便拨打了报社的热线电话。
报社派来采访的记者正是凌云青。他写好了稿件,但最终选择不上交这组稿子。写稿过程中,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件事还是不予报道为好。这家养老院需要的,应该是强而有效的管理制度,而非人前曝光。选择放弃这组报道,也许能够更好地守护老人们的平静生活。
他觉得对不住曾黎,为了表示歉意,他请她吃饭,地点仍在蜀我香饭馆。他向她解释,如果这篇报道出来了,人们会怀疑养老院管理松散,存在疏漏,今后不愿再将老人送来养老。舆论一旦发酵,喧哗之下难有理性,无端的猜疑可能会让那些心存善意的爱心人士望而却步,不再积极参与慈善。
凌云青做好了接受责怪的准备。他曾向曾黎承诺过,一定会坚守真相,弘扬正气,为弱势群体发声,这也是他选择做记者的初心。曾黎配合了他的采访,得到的回馈却是撤稿和一句“对不起”。凌云青自己都觉得窝囊,如果她怪怨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不会为自己狡辩。然而,凌云青发现曾黎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在专注地看着他。他分明感到,那是一双比不染纤尘的深山清泉还要清澈的眼睛。
曾黎没有怪怨他,而是告诉他,她的父亲和她交流过。她父亲认为,他们想为养老院的老人伸张正义,初衷是好的,但他建议给养老院一次自省和改进的机会,也给老人们一个未来得到更好照料的机会。曾黎自嘲般地说道:“也许我太过于理想化,遇事比较容易激动。”
这次为了表达歉意的聚餐,吃得宾主尽欢。结账时,邱老板看看凌云青又看看曾黎,笑着对她说道:“凌记者是我们饭馆的常客,他来吃饭能打折,以后你来,也享受同样的待遇。”
邱老板意味深长的话外之音,让这位姑娘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三
凌云青和曾黎的恋爱关系,是宋桥透露给吕冬冬的。吕冬冬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告诉了韩细君。她愤愤不平,说了不少激愤的话:“他凌云青觉得自己是山沟沟里飞出来的凤凰啊,眼珠子长在额头,看不上青梅竹马的你了!”
韩细君的泪珠凝在了眼眶里。得知凌云青心有所属,她自虐似的坐在屋里,任由黑夜侵蚀,痛苦与煎熬之后,反倒心生一丝解脱。她看了那么多爱情小说,明白爱的国度里,住两个人刚刚好,对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搁在心里,眼里看不到别的人。凌云青拥有一个让自己望尘莫及的世界,那个世界让她感动的同时,也让她隐隐地感到陌生、害怕。吕冬冬告诉她,来找凌云青帮忙的老家人络绎不绝,有次来了十二个人,报社招待所实在住不下,宋桥的房间都被征用了,打上地铺安置凌云青的老乡。
韩细君想,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拥有一段平凡的缘分、一份平常的人生就可以了。凌云青的善意太过泛滥,即使和他真的走到了一起,她恐怕也会疑神疑鬼,担心他最爱的人不是自己。因为他的一颗心,早就分成了无数份,给予了其他人。
对陈涛的建议,她不能再视若无睹,得认真想想了。毕竟,人生的选择,需要冷静和理智,而不是凭靠一腔青春的偏执。
陈涛经常往返成都和广州,几年生意下来,在广州认识了不少厂商朋友,他们热情地拉他入伙办厂。他思量过,倒爷的生意已经不比之前赚钱,想要长期持续发展,就得遵循市场规律,控制源头生产。转型成为制造商,这才是长久之计。
他自认是个敏锐的人,但也承认,自己的弱点和软肋就是韩细君。
姑妈陈巧玲发现,陈涛在韩细君身上花费了太多心思,就偶尔拿话敲打他:“有些事要顺其自然,不是你付出就一定有收获。如果春来播下蔫子儿,秋天也收不了一颗粮。”陈涛不以为然,他觉得爱情就像挣钱一样,努力付出才会有收获,不能顺其自然。如果那么认命,当年他明知韩细君每周写一封厚厚的信寄给在西安读书的凌云青,那时他就该放弃。可他有耐心等待,等她一回头,就能看到自己。别的不敢说,这几年韩细君在荷花池卖衣服,见到最多的老家人是谁?联系得最多的异性是谁?还不是他陈涛吗。
陈涛不断邀请韩细君和他一起去广州,甚至为了等她点头,将自己的创业计划一推再推。此前,她从未将自己代入到陈涛的未来蓝图,无论他多么真诚,她都选择故意回避,视而不见。
如今,念头的转变只在倏忽之间。她明白,自己如果继续留在成都,会戒不了习惯的瘾,一次又一次去蜀我香饭馆,期盼偶遇凌云青。此前的偶遇是欲说还休的等待,此后,也许只会收获越来越沉重的失落。
她不愿为了一场徒劳的爱,让青春化为玫瑰色的泡沫。所以,再见,成都;再见,云青。也许有些人说的道理是对的,女人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依靠,会比找一个你爱的人更加幸福。陈涛待她的真心不会掺假,不知不觉间,他已付出太多,哪怕这些年她任性地对凌云青一往情深,他仍旧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
韩细君擦了一把腮边的泪,安慰自己,离开了就该放下,放下了就不会再沉重。应该割舍的记忆,不要带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