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女僧(二)
未待多想,发愣时,庙外突然传来木轮碾地的吱呀声。
八名灰袍沙弥抬着粥桶转过街角,最前头的年轻和尚怀抱经卷,月白僧袍在风里扬起,颈间菩提子念珠泛着温润光泽——正是周诚的面容,却比现世多了三分悲悯,眉峰舒展如春日远山。
“劫粥!”王天鸣本能地抄起破庙的断旗杆,疤脸在暮色里绷紧,“只劫粥,不伤人!”
小乞丐们嗷嚎着扑向粥车,瘸腿狗龇着牙咬住沙弥的裤脚。
周诚却抬手示意身后沙弥们停步,目光落在王天鸣年轻但饱经苦难的脸上。
“施主欲劫粥救贫,贫僧自当相赠。”
他双手合十,声音如清泉过石,“但请先听贫僧一言:众生皆苦,施主的棍棒该指向的人并非是我们。”
王天鸣挥动棍棒的动作愣住,脑海中印下了他一派圣洁的模样。
沙弥们掀开粥桶木盖,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琥珀色的米汤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这粥里掺了些槐花蜜,是贫僧今日晨起在古槐树下采的。槐树生百年,开的花能安神,落的叶可入药,就连树根……”
他忽然看向破庙歪倒的菩萨像,“也能护住迷途的魂。”
王天鸣不否认此刻的周诚相当迷人,让她下意识的收起木棍,眼含愧色。
小乞丐们举着破碗的手渐渐放下。
缺门牙的男孩盯着周诚腕间的菩提子串,忽然发现每颗珠子上都刻着“善”字。
“可你们总说我们带煞!”王天鸣的旗杆尖端戳进地里,却没了先前的狠戾,“昨日还拿朱砂洒我们栖身的破庙,这庙宇明明是你们先舍弃的!”
“施主误会了。”他双手合十,“贫僧法号明诚,是一月前从关东与北狄交界处的观音庙来的,几日前才到达禅院附近,在富尔镇施粥,小兄弟你还是我们遇到的第一波流民。”
天鸣闻言微微抬眉,怪不得,这和尚看着面生,原来不是本地禅院的。
明诚说罢,望向远处烽烟缭绕的城头,“如今北狄犯境,关东十室九空,贫僧随师兄弟们北上时,目睹一路惨烈,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亲手舀起木勺,琥珀色的米汤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贫僧的师父临终前说,真正的慈悲不是分善恶、划人鬼,是让乞儿的碗里有粥,让战死的魂有经。”
他将第一碗粥递给最年幼的乞儿,瓷碗边缘刻着北狄文字与汉字交织的吉祥纹,“贫僧日日施粥,只愿战事早日平息。”
瘸腿狗突然低吠,对着周诚的僧袍下摆作揖。
“喝了这粥,便知贫僧不是他们。”周诚将粥碗递给天鸣,轻轻一笑,真如菩萨一般。
破庙的铜铃突然自鸣,周诚的僧袍无风自动。
天鸣心间猛地一跳,某个倩影如流光掠过脑海,他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忙不迭捧起另一碗粥,转身时袍角勾住香案,踉跄着往后殿跑去。
破庙后殿的草席上,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少女。
蔓蔓的指尖深深掐进草席,指节泛白如霜,鬓角冷汗浸透碎发,在苍白的额间贴成一片。
“阿毛......“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像只怕冷的蝶。
“蔓蔓,别怕,咱们有吃的了。”
王天鸣胸腔像是被人攥紧,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跪在草席旁,颤抖着掰开封冻般的唇齿,将温烫的米汤一点点淋入。
滚烫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在少女脖颈上划出一道水痕。
眼前的蔓蔓,正是阿毛未及过门的未婚妻,与阿毛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本是要成家的,却迎来战火,亲眷尽失。
她曾经镇上最巧手的绣娘,此刻却瘦得几乎要嵌入草席。
战火如恶风过境,吹散了他们的杏花与笑语。
蔓蔓虚弱的身体渐渐有了力量。
她靠着墙壁坐起,捧着温热的陶碗,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些许血色。
她望着碗中尚在轻漾的粥汤,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阿毛,这粥……是从哪儿来的?”
天鸣正要说话,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探头探脑,而后快步跑到他面前,递来一本有些陈旧的经书。
“那位师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小乞丐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咧嘴笑道。
王天鸣翻开经书,只见扉页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南北同悲”。
其上还写着一行字:“明日此时,槐树下见,明诚。”
天鸣回头看向蔓蔓,扬了扬手里的经书:“那位师傅叫明诚。”
蔓蔓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经书面上的“南北同悲”四字,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经文,可得仔细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逃难时,包袱里还藏着几米素绢,是战前绣嫁衣剩下的料子,“阿毛,你找些针线来,我想给这本经书做个护袋,权当谢他救命之恩。”
王天鸣在破庙角落翻找出一截断了针的木簪和几缕褪色的棉线,蔓蔓却如获至宝。
她倚着斑驳的庙墙,借着透进窗棂的月光,将素绢裁成方正的形状。
待晨光染亮庙门时,经书袋已裹着淡淡的艾草香,静卧在草席上。
次日傍晚,槐树枝桠间漏下的夕照将两人身影拉得老长。
王天鸣攥着绣好的经书袋,看着树下立着的清瘦身影。
明诚依旧穿着那袭洗得发白的僧袍,手中念珠轻响,望见两人手中的物件,忽而笑了:“施主何必多礼?”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蔓蔓将经书袋递过去,指尖微微发颤,“这莲花……是祈愿师傅一生平安。”
“我们都要平安。”
他笑着接过,仿佛战火连天中的一抹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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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破庙前的施粥车第三次被围堵。
过去久居禅庙的僧人举着棍指向排队的流民:“慢着!这些不是给你们的!”
天鸣攥紧的拳头再也收不住——这些本该分给流民的粮食,分明是明诚师傅找来!
面前这些本院僧,怎会如此欺压百姓?
“秃驴!你们把粮食扣去换酒肉,还要打人?“天鸣飞快一拳,躲过迎面砸来的木棍,膝盖撞上石供桌,疼得眼前发黑。
那武僧毫不客气:“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扣下粮食了!“
天鸣恨得牙痒,这些日子为了筹措粮食,他亲眼看着明诚奔波。
在他忍无可忍,险要抽刀之时,一席袈裟翻卷如白鸟展翅,明诚的禅杖横在两人中间:“阿毛,够了。“
那武僧见到明诚,立即道:“明诚和尚,我们富尔镇恐怕不是你施舍的地儿。“
明诚倏然回眸,截过话头:“贫僧以为,庙门容得下众生,不分你我。“
他一手按住天鸣发颤的肩膀,僧袍下渗出淡淡血痕,不知何时替他在人群中挨了一棍。
“官米赈济名册在此,若要争执,我们便去府衙理论。“
明朝从袖中取出盖着朱砂印的黄纸,对面僧人脸色青白难看,目光扫过对他们敌意满满的百姓,不得不留下粥桶离开。
破庙内,天鸣替明诚包扎伤口,指尖抚过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上个月替流民抢粮时被烙铁烫的。
“师傅,这么做值得吗?“
他不甘地望着庙外冻得缩成一团的人群,声音轻得像雪:“你一人之力,根本渡不完,不是吗?”
“我知饿殍遍地时,善念难敌饥肠。但我若不做,世上便会少了一份善念。“明诚淡淡一笑,仿佛无所畏惧。
天鸣看着这样的人,心中第一次有了信仰,不,是阿毛有了信仰。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遇到的禅庙僧人,他们腰间带着金叶子,又想起官仓外墙堆着的霉米,想起明诚递出名册时眼底的疲惫——原来慈悲真的救不了所有人,总要有人去做恶人。
三日后,城南富户周员外家遭了飞贼。
当差的捕快找不到贼人。
却不知此刻天鸣正蹲在破庙后巷,将一锭锭银元宝掰成碎块,分给围过来的乞儿。
蔓蔓用素绢包着金器,指尖还留着天鸣翻墙时被瓦砾划破的血痕:“阿毛,这样太险......明诚师傅若知道...“
“他知道的。“天鸣望着无尽的黑夜,想起前日撞见明诚在义庄替冻死者超度,“他渡人以经,我渡人以刃,不过是不同的袈裟罢了。蔓蔓,我也想为这世间做点什么。“
雪落在他发间,像落了一头未及盛开的杏花,那是蔓蔓从前最爱的颜色。
但此刻身后久久沉默。
天鸣顶着阿毛的脸问:“你认为我这样做不对?”
如此乱世,对错已然没有分明的界限。
“可我也可以与明诚一样,济世救人,这不好吗?”
蔓蔓似有犹豫,片刻后道:“我听说,禅院的师傅们之所以身上带着金叶子,其实是卖了随身的法器换的,只为给边境的将士们加些酒肉补身体。”
天鸣愣住,缓缓回眸,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还有昨日遇到一位卖浆的王老汉说……”蔓蔓声音发紧,“禅院每月初七都会开暗仓,富尔镇周边的老弱妇孺先吃,壮丁们要排在最后——他们舍弃禅院净土,走入乱世,低调施粥,也是担心粮车被流寇盯上,更想为将士们做更多事。”
王天鸣发愣听着。
“阿毛,先前你与禅院的师傅们多有冲突,恐怕是我们误会他们了。”
......
破庙的铜铃在夜风里轻响,不知何处传来更声。
此刻,明诚正站在破庙中还未坍塌的藏经阁顶,望着西北方腾起的火光——那是官仓方向。
他手中的念珠突然“啪“地断开,木珠滚落在地。
身边跟着的小和尚匆匆而来:“师傅,火已经烧起来了,明日,富尔镇恐怕一碗粥都找不到。”
明朝面露笑容:“如此,甚好。”
他的目光落在北狄文木牍掉落在地,上面刻着:“焚官仓者,断汉僧粮道;杀武僧者,激流民戾气。”
——破汉地佛寺,乱其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