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雪狐(五)
朱蓝山在病榻之上,面容憔悴,往昔的威严不见,只剩无力与虚弱,连审阅公文都难以支撑,更别说去追查那河中白骨案。
众人都说是朱蓝山不信鬼神,下河捞尸的时候冲撞了什么。
此类鬼魅奇诡之事,向来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最为热衷的谈资。
往昔那熙熙攘攘、喧闹非凡的集市,如今全然变了一番模样,气氛莫名紧张起来,百姓们彼此间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咱朱县令肯定是中邪了。
王天鸣瞧着几个大夫都看不好朱蓝山,又见他整日昏睡,便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强行握着朱蓝山的手,进入了他的梦境一探究竟。
王天鸣再度坠入小枝的躯壳时,指尖正触到妆匣里半支断裂的玉簪——那是三日前又棠被吴县令掌掴时崩飞的簪头,此刻在掌心硌出微红的印。
镜中映出她青布衫子的下摆,廊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戌初一刻,正是梦境里她们准备刺杀的时辰。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半寸,她攥紧玉簪转身,正见又棠的银线牡丹裙角掠过屏风,今夜的九层姑娘格外安静,妆面虽精致,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霜。
“姑娘要去伺候县令了?“小枝快步跟上,在又棠抬手叩门的刹那按住她冰凉的手腕,忙扯借口:“方才...方才有人来找我,说是什么太卜署的...”
又棠眸光一顿,“你说什么?他在哪里?“
当然不是,算着时辰,林清越该在明早到。
“是个穿着华贵的人,说是明早再来拜访。”小枝故意放软声调,“他说九重楼的事牵连甚广,要我...要我劝姑娘莫做傻事。“
又棠顿住片刻,认真打量天鸣:“小枝,你要是此刻反悔了,我不怨你,此事的确凶险。”
天鸣立即握紧了又棠的手:“你先告诉我,既然要告御状,为何招来的是太卜署的人。”
九重楼的姑娘虽然凄惨,但不属于梦案诡事,肯定是衙门办差。
那么,太卜署的林清越怎么会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
“九姑娘,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天鸣露出不属于小枝的沉稳:“既然我们是同谋,你必须事事告诉我才行。”
又棠眼神中闪过犹豫,最后在天鸣专注的视线中下定决心:“小枝,你信不信...梦?”
“当然。”
她可不就是干这个的。
又棠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线:“我过去写了好多封密信托人送去京城府衙,想要上面关注九重楼的事,可总不见回信,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书信到底送没送出去,直到——几个月前,我忽然开始梦见,梦到一个女孩,一个比你大上几岁,姿容不错的姑娘,“又棠一手紧紧攥在胸前:“那女孩的住处,正是京城,且常常出入太卜署内,我便想.....若是真的......太卜署也算是官差,也许会助我呢?”
便写了几封书信寄去,意外得到了回音。
“那女孩说她叫天鸣,答应会帮我上告。”
天鸣顿时倒吸一口气,顶着小枝的脸庞满是惊诧:“你说什么?梦里的女孩叫......天鸣?”
凑巧还是.....?
只见又棠点点头,“我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怪事。可她就算肯帮我,也难保结局如何,我实在见不得下层的姑娘整日被人凌辱致死,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
“再等一晚。”
虽然知道梦中无力改变结局,但天鸣还是握住了又棠的手:“不差这一晚了,我们......”
又棠垂下眸子暗忖,最终还是在小枝期盼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安抚好又棠,天鸣想到明天林清越便会来,那今晚呢,他是不是已经在富尔镇了?
于是匆匆跑下楼,躲过门房,踏出梦中的九重楼,跑在百年前的富尔镇小路上。
林清越是太卜署的人,是从京城来的,那么一定会入住官驿。
半柱香后,天鸣出现在官驿角门处。
大门铜环在掌心里凉得刺骨,小枝贴着青砖墙滑出阴影时,听见门房在东厢与人闲谈:“那位林大人的被褥不用准备,刚收到信,人家要与娘子住在占梦房,啧啧,他那娘子真是生得貌美,二人站在一起,一对璧人呀。”
娘子?
林清越竟然成婚了?
不过他果然与占梦房有关,这点倒是让天鸣暗喜。
此刻来不及想这些,她转身急匆匆奔向占梦房——
依旧是关东,古朴街巷犹若百年前旧景重现。
其实这里,没有太大的变化,天鸣闭着眼睛也知道路在何方,不过是石砖路不断翻修过而已。
当她气喘吁吁停在占梦房前时,正要叩门,忽然看到不远处一辆马车朝此处而来。
忙躲在了树后。
很快,马车停下。
车帘轻掀,身着一袭青衣的林清越翩然下来,继而回身,向车内伸出手去,一位女子搭着林清越之手,款步而下。
帷幔完全扬起的刹那,天鸣的呼吸骤然冻结——
那明艳的面容,垂落肩头的鸦青鬓发,甚至眉峰微蹙的弧度,都与她的模样分毫不差。
这这这是百年前的她与林清越?!
是与又棠书信的....那位天鸣?!
“这占梦房的床板太硬,不如去住官驿。“林清越的声音比夜色更冷,却在触到女子指尖时泛起涟漪,“夫人,明日我自己去九重楼,你在这里等我便好。”
这个“她”下了马车,站在林清越身旁,看上去与他极为登对,无论是气质神韵还是衣着装束,皆如天作之合。
天鸣因太过震惊而被定在了原地。
女子抬眼望向占梦房匾额,眼里有无限温柔:“我在这里长大,对这里最熟悉不过,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小住几日。”
她似乎很虚弱,总是咳嗽,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林清越将女子安顿在门廊下,转身时瞥见躲在槐树后的小枝,身形一顿。
直到女子的咳嗽声消失在木门后,他才转身望向逐渐走近小枝。
天鸣哪里会逃避,同样大步走向林清越。
“她也叫天鸣?”
非常直言不讳。
林清越的眼神还是那般莫测的冷静:“暂时与你无关。”
暂时....无关。
天鸣微微眯眼,打量林清越。
“有些事过早知晓,只会让梦境裂痕更深。“他望向占梦房紧闭的木门,“你该关心的是又棠——毕竟,她若被杀死,现实中的朱蓝山,很可能会一睡不醒。“
果然,朱蓝山的前世是又棠。
“我改不了梦中因果。”天鸣压下不安与懊恼,对林清越作揖道:“无论什么代价,我也希望又棠活着,求你帮我修改梦境,她是个好人,不该这样惨死。”
“我说了,共感之力不是这样用的。”
他果然记得梦中循环反复的一切。
“这能力你也有?”
他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如何用?”
“我没空与你解释这些。”
林清越要走,但被天鸣死死挡住:“你不说,我现在就过去告诉你夫人,我与她同样的模样,同样的名字,甚至是——”
同样生长在占梦房。但说到此处,天鸣忽然顿住。
是啊,为何她们一模一样,甚至经历也颇为相似。
唯一的不同是,她从未去过京城的太卜署,自出生起便生长在关东。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百年之前。
于是她话锋一转:“你夫人,难道是我的前生?”
“不是。”林清越黯然垂下眸子,仿佛累及了一般,轻轻叹口气:“共感之力,能让你体悟到小枝的一切,可以让你知道,在这个梦里,谁与她最亲,她又最很谁。”
王天鸣愣住,呆呆地品味林清越的这句话。
最恨的....自然是吴县令。
最喜欢的....她虽然喜欢又棠,但更多的是感激与钦佩。
若说喜欢之情——天鸣微微闭上眼,让心绪平静下来。
小枝,请你告诉我,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绝境下,九重楼到底哪里能让你心生欢喜。
很快,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
酷暑时分,小枝在九重楼后门外,捡到了一只腿部受伤的小狐狸。
她轻轻给小白狐包扎好伤口,看着它一瘸一拐地重新学习走路,便笑个不停。
她给白狐喂食桂花糖,白狐会用尾巴扫开她绣错的针脚。
还有某个暴雨夜,狐狸趴在她膝头,眼中倒映着九重楼的梁柱,陪着她默默流泪。
但她没办法养狐狸,只能当做一段得过且过的缘分。
若遇到,便一起玩会儿,遇不到,只能祈祷它遇到新的主人。
幸好,那狐狸总会来找她。
直到——某夜被吴县令撞到小狐狸从后门溜走,便夺了去,拿着去讨阿九的欢心。
原来那些被她当作“小枝的记忆”,早就在共感时悄悄告诉她,雪狐才是串起所有梦境的钥匙。
恰如联结杜春娘与朱蓝山的梦境里,都有雪狐的踪迹。
“它认主的不是又棠,是小枝。”
林清越淡淡说完,抬腿便走,却被天鸣握住了手腕。
他侧眸看她,眼里闪过疑问。
“林清越,你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咱们都是梦官,恐怕我还与你夫人有些因缘,你为何不能对一切明说?”
他静静看,轻轻挣脱她的手腕:“你难道看不出,我根本不想与你多说话?”
“?”
天鸣露出愕然,全是不解,可惜后者不再多说,头也不回的进了占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