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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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鬼使神差 7.

李婵小时候是和父皇母后皇姐一起长大的,皇兄一早封王赐府不在宫里居住,九哥哥也在她出生那一年受封辉王搬了出去。

所以蓬莱殿里大多时候都是他们一家四口。

可天复三年那一年,所有人都从岐州回来了,唯独李如没有回来。

紧接着第二年,天祐元年二月廿二,母后给自己生下了一个小妹妹婉儿,和父皇生辰是同一日。

于是李杰笑颜如花逗着阿虔手里怀抱的婴孩,而那婴孩只磕磕巴巴吐出两个音节:“父……皇。”

婉儿才四个月大就会说话了?他们争先恐后又喋喋不休的,围着那个婴孩,都在说婉儿长大后一定很聪明吧。

没有人注意到李婵独自一人坐在一旁,将自己的手臂一寸寸抽回,转而拾起汤勺安静用膳。

就是不知道在她出生时,或者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父皇母后是不是也这样的笑颜如花。

是不是因为婉儿,所以火烧长安被逼迁都也都没有关系。

因为父皇说婉是温柔美好的意思,希望这个孩子以后温柔美好,因为这个孩子是在父皇生辰那日,二月廿二出生的。

因为她是在从长安迁都到洛阳的路途中,在大家都舟车劳顿疲惫不堪时衔光而落,带着希望美好而来。

所以即便不是在大明宫,即便没有公主待遇,所以婉儿也是最值得温柔美好的对待。

转眼虔嬷嬷已把婉儿哄睡着了,就连她自己也掩了床毯子昏昏沉沉打着盹儿。

李婵收神回来,望向窗边细雨如丝,雨珠一颗颗尽数落下,落在石桌落在树干落在围墙……

还有一颗沿着窗檐,落在了自己手心。

使人不由想起长安的檐角,记得有一回皇姐带她爬上屋顶,见了那一种与众不同的飞檐叠瓦。

那日所有人都不在蓬莱殿,李婵从藏书阁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李如在解身上的骑装。

原是由于穿戴繁杂,搞得皇姐挣扎了都半天脱不下来。

李婵便笑着把书放下走过去帮忙,紧接着三下两下噔的一声,李如身上的骑装就掉落在地。

皇姐见状,立即惊喜的问她怎么会解骑装。

只喋喋不休的夸奖还未说完李如又发现李婵在偷偷取笑自己,便是一下露出狡黠的笑,抓过妹妹的挠痒痒肉兴师问罪:“好啊。婵儿居然还敢笑皇姐了是吧。”

两个人就这样打打闹闹的滚到榻上,突然发现她们弄出这么大声响也没看见虔嬷嬷和秋嬷嬷。

李如眼珠一转兀自歪着头的就和李婵说:“他们都不在,整个蓬莱殿就我和你。不如……”

她知道,又来了,皇姐又没安好心了。

然后……然后她和皇姐就爬上了最高的屋檐,一步一步踏过瓦片,踩出细碎声响.

坐在屋脊上,任由皇姐倒在她的肩头絮絮叨叨。

说今日马儿跑的真快,说骑师又怎么……而她听着那些琐碎,只勾起嘴角极目远眺——

远处的长安城炊烟袅袅,近处的大明宫金碧辉煌,落霞满天群鸟起舞,天际辽阔万里无云……

她想长安想皇姐了……而这不是长安的檐角。

在洛阳的她突然好想皇姐,想起自己被父皇罚跪后总是喜欢一次次故意跑到皇姐面前闷不作声。

想起每一次李如都能准确无误的掀开李婵裙裾,知道她又被罚跪了的抹药膏。

为什么婉儿一出生就是父皇的生日,无条件获得父皇母后的无上关心,根本没有一个人提一句皇姐不见了。

为什么婉儿一出生就打破了她七岁以来的家的结构,她好像看见窗外雪停了,冷飕飕的格外静谧。

这年六月,朱全忠火烧长安逼帝迁都,这年八月十一,父皇死了。

父皇一定是死了吧,不然她怎么会一遍遍地,看见父皇以前教她执笔写字的模样,看见父皇为她擦去嘴角的饭粒。

看见那些记忆碎片……

可为什么她不能像皇姐一样撒个娇就可以骑马,换个装就可以出宫,又为什么也没有像婉儿一样。

咿咿呀呀唤声“父皇”就可以让父皇笑颜如花。

她唤了七年的“父皇”,父皇都没有那么开心,但是婉儿一句就可以了。

她好像做个了梦,梦里父皇高大挺拔长身玉立,逆着光转过来对着她笑。

就像婉儿第一次唤父皇的那种笑容。

然后她牵住了父皇温暖宽大的手掌,噌的就被抱上马背后,她就这样驰骋在蓝天之下,奔腾在猎场之上。

她就像皇姐那样的在跑马在飞,一连串银铃般的悦耳声飘散进风里,再拓印于阳光……

骤而一个转头,及至李婵睁开双眼,却只有一轮圆月照进窗棂。

余下枕边泪渍。

她下意识拿手去擦,却发现自己的手上都是纱布,被白色里里外外地包裹着。

因为手上缠了纱布,所以就连一块小小的芙蓉糕,李婵都拿不起来。

让芍药递到嘴边咬下一口,她怎么咀嚼却都是索然无味,转而放下糕点问虔嬷嬷:“可以喝一口桂花酒吗?”

这是李婵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

她闻过无数次的酒味,第一次咽到喉咙里才知道是这个味道呢,涩涩苦苦的。

母后坐在榻上发呆,虔嬷嬷在一旁剪灯花,芍药在她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趣。

这一年是李婵永远忘不了这一年……这一年婉儿出生了,这一年父皇逝世了。

后来起了风,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没日没夜的雨似乎把人们的眼泪都哭完了一般。

弄得李婵一出书阁,都是细细绵绵的雨丝,芍药噌的一下撑开油纸伞。

她抬头一看,以为是上回父皇和皇兄生辰礼的那把伞,只是话未说完芍药就在一旁轻声低呼:“小公主……”

是了。父皇死了。再也没有那个人的伞了。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的一路前行一路风雨,无人同归无人言。

后来。

后来她总是在无数次这样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世界里缺了一个人,就像是要无数次把自己的记忆碎片剪一个洞。

然后无数次的提醒着某种失去。

就像是那些空着的座位,那些摆上桌却再也没有人动筷子的佳肴,而李婵只能自己一个人夹着米饭咀嚼,再咽下去。

嚼了又嚼吞了又吞咽了又咽,再夹一口再嚼再咽……直到哽咽。

也像是那些临摹的字帖、空白的宣纸,以及先生夸奖的习字再也没有人来检查,也再也没有人会来要求她的功课了。

如同哪里空了一块的像剜心一般的,疼。哪里不一样了呢?不是都会一样的吗?怎么不一样呢?

后来。

后来夜色来临噩梦连连,李婵一觉惊醒,只有冷汗淋淋湿透衣衫。

风吹过有些凉,她坐起来双手抱膝,就像是用双手抱紧自己,在一片漆黑里迎着惨淡的星光,突然哭了。

所谓死亡,原来不是鲜血,只是没有了。

后来。

后来李婵想起那些年,总是一闭眼就是噩梦,总是一睁眼就是黑夜……

宫人说母后和九哥哥晨起便去祭奠父皇了,现在的母后成为了太后,九哥哥成了皇帝陛下。

而父皇,已是先帝了。

李婵裹被赤足踏过冰冰凉凉的瓷砖,才发现芍药不在虔嬷嬷不在,秋嬷嬷也不在。

他们又这样将她一个人扔下了……

转身靠在榻上又瞥见书案上一张信笺,移开镇纸,只见是传往蜀地告知圣上薨逝的一封密信。

然而不待李婵仔细看些什么,就听见旁边火盆里的啪呲啪呲,又忽尔传来一阵咯咯嫣笑。

悄悄走到摇篮边才看见是婉儿在甜甜的笑,她小手一伸一伸的,就要她抱。

父皇有十一个女儿,八公主蚤薨,她就成了大唐最小的十公主。

即便早已封号乐平,大家也都习惯性的唤她小公主。

但如今论年龄其实婉儿才是最小的那一个“小公主”,可婉儿还未起名封号载入玉牒,名义上小公主便还是她。

李婵不过八岁,搬了凳子踮起脚尖人也太矮了,努力伸手越过摇篮才勉强握住了婉儿的手。

她尝试着将妹妹抱出摇篮,却在她小脚快要越出摇篮时,一个咯哒——

只引得婉儿哇哇大哭。

李婵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要抱妹妹,却没有抱住的,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然后婉儿的额头磕到了木角,一颗颗小血珠也从她稚嫩白皙的胳膊上溢了出来……

王太医过来说两位公主都是皮肉小伤,又给李婵胳膊包扎以及婉儿额头涂药的,养息一番。

虽然母后并未多加责怪,她却有些惴惴不安彻夜难眠,每天都跑到摇篮边直盯着婉儿看,直盯着那额间看。

还好婉儿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可也留了条疤,不过那疤痕有些奇奇怪怪的?

有些事情发生的太快了,一天夜里李婵正睡的迷迷糊糊,忽而一个身影推门而入。

带进纷纷飞雪,风尘仆仆的唤:“小公主。”

李婵不知所措爬起身来揉揉眼,便见芍药和秋嬷嬷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要回洛阳,三下两下的就被丢进了马车。

二月廿二,是父皇的生辰,也是婉儿的生辰。

如果父皇还活着,今年三十九岁。如果母后可以,会给婉儿举办一个两岁的宴会。

可惜这个生辰谁也没有记起来,他们每个人都被命运裹挟着,奔逃至精疲力尽。

驾的一记绝尘悲鸣,芍药和秋嬷嬷终于带着李婵回到了洛阳。

夜色之下的紫微宫有些凄清,他们一步步拾级而上,推开门却空无一人。

直到亲信骑着马赶着在身后报信:“小公主!太后娘娘在积善宫。”

积善宫,前年九月开始建造,去年五月母后才住进去。

噌的一下跳下马背,才发现月亮出来了,照得巍峨宫殿那么孤单,李婵慢慢推开宫门时发出呲呀声响。

这里太黑了,所以大殿中央房梁上的一条白绫,简直比月光还要皎洁。

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什么,芍药已在一旁惊呼出声,甚至秋嬷嬷都上前挡在面前,不让自己再前进一步。

可她还是看到了,看到了那一条白绫之下,挂着的……一颗头颅!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是母后的脸。

母后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的安静平和,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唱童谣一样的,再也没有了呼吸。

那些画面像是空档,只有朱全忠凌空刺出的利剑轻响,只有虔嬷嬷一挑一砍的鲜血溅在了李婵睫毛上。

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是眼泪。

再后来耳边传来一声秋嬷嬷直挺挺倒下去的砰咚,无数血流涌出来,呲呲血沫从嘴里流出来,蜿蜒曲折。

那些记忆是麻木的,没人能够清楚地复述出痛苦的前因后果,只有铺天盖地般扒筋抽骨,一次次机械性地袭击身体。

然后出于心脏的保护本能,会让人停止跳动停止呼吸,停止所有存在的感觉。

就算阳光沐浴微风轻拂,就算星辰交换日月更迭。

直到破晓后的凛冽风雪一阵阵吹进来:“小公主。要不要吃点东西?”

直到李婵没心思搭理芍药,才听见一句诚实的坦白:“婉儿……要喝母乳……”

“她还没断奶吗?”

“小公主,婉儿才两岁。”芍药悄悄看她一眼才小声说:“而且娘娘生前都是亲自哺乳的。”

“我又能怎么办?”她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竟有些辨不明所以。

“小公主你陪着婉儿喝粥嘛……”芍药一直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李婵只能怔怔地听完每一句唠叨。

婉儿她其实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按照规矩,宫里的公主在襁褓中都会取个乳名。

而她的乳名就是,婉。

只有等到一定年龄,圣上赐封才会正式起名载入玉牒,有的公主还会载入封号。

有时这个名字就是乳名,有时则会另取一个名字。

婉儿还没有被赐予名字,也没有被赐予封号也就还没有载入玉牒。

然后父皇死了接着母后死了,公主封号是圣上才可以给的,名字是父母才可以给的。

婉儿都没有了。

或许如今九哥哥登基称帝也可以给婉儿赐封,或许除却父母,皇叔等长辈也可以给婉儿赐名。

只是如今寄人篱下,很多理所当然就是奢望了。

皇姐不见了。父皇死了皇兄死了母后死了,虔嬷嬷死了秋嬷嬷死了……

李婵抬眸,望向坐在皇帝宝座上方的李祚继续说:“九哥哥,你会死吗?”

李祚只得搁了笔抬起头,也望向立于大殿下方的李婵,她一个人的身形被黑瓷砖上的影子拉的格外长。

致使那稚嫩的声音也很长:“九哥哥,婵儿……会死吗?”

“不会吗?”李婵似乎是在看这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又好像只是在瞧那一轮皎洁的月亮,自问自答。

最后他只能走下龙椅,走下来牵住她软软糯糯的小手说:“婵儿,你带婉儿回长安吧。”

“九哥哥呢?”

“九哥哥是皇帝了,不可以离开洛阳。”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妹妹用这样的语气。

李婵却根本没回答也没动的,任由李祚牵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九哥哥,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也不知眼角是反射了月光?还是星光?那么刺目,弄得眼泪都像是断了线。

夜色尽去,晨光迭起。

转眼已驶出了潭州城,范大成驾着马车一摇一晃地向西而行,坐在车内的顾敻却有唇色发白。

范小全看着自家公子直冒冷汗的模样,一面叮嘱着外头哥哥驶得稳当点,一面倒过一杯温水便劝:“庄主分明宿疾在身,为何非要亲自去什么蜀国送药?”

“派我去不就行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顾敻一记眼刃瞪了回来:“当初如琴山庄遍寻焉子僵不得时,幸是普慈公主给了可靠消息,不然你家庄主我如何有今日?”

“现在她求药我怎能不去。”他搁下了杯盏,仍是有些心头不豫。

哪是什么出嫁和亲?公主不过是被国家和子民裹挟了去当人质。而今离岐回蜀……

自己也不过为人送药罢了,人间多的是无可奈何。

顾敻吩咐范小全去拿包袱里平日随身吃的药来,只让彼时午后日头斜斜穿过车帘,随着马车摇晃一下一下照上身来,恍惚光晕。

马蹄踩上山间郊外的一片片落叶,踩过粘粘软软的泥土,许宜一个打转勒住缰绳自是下马独行。

迎着这样的天边落日,不由又想起了长安的落日。

她一直很喜欢夕阳。

可惜这样静赏烟霞的时刻终究没有维持多久,前方便有一人拦在路口,焦切地左顾右盼。

许宜略带犹疑地加快脚步走上去,才发现是……“范小全?”

她一下脱口而出:“你为何在这?”

范小全一见许宜,有些见到希望一样的拉过她,急急忙忙边走边说:“我家公子他心悸犯了,叫来附近的一位老大夫下针诊治了大半天,不知怎么却越来越呼吸困难。”

话未说完,许宜已被范小全带到一顶落星马车前,白底起花,满天星辰如丝细雨……真是,好华贵的车驾呢。

而他还在她耳边继续解释着:“因为不能随意移动,太阳又快下山了,病人怎么在野外过夜啊……”

许宜即是一步上前正欲掀帘,未防车里的老大夫先一步出来,拱手而道:“老夫长在乡野,一般只是医治街坊四邻的小病小伤,从未见过先天心悸的病人。”

“医书上说,这种病人根本不可能活下来的。”

这时,躺在车驾里的顾敻忽而嘶的呻吟,小脸煞白,双眼紧闭喘着粗气,满头冷汗一层层打湿了发梢。

仿佛跟在游船时故意调戏她身份的不是一个人,真成了一片将要消失的溶溶白雪。

许宜不得心下一顿,开口就问老大夫:“医书上说这种病是如何治的?他越来越喘不上气该怎么办?”

于是他们这才冷静下来,将顾敻抬下马车,置于一旁的空地上解开衣带重新下针。

老大夫每一动针,顾敻的难受似乎就愈增一分,许宜下手点了几处穴道也都无用。

站在旁边的范大成见了,即递过一囊水宽慰道:“许公子,这些我都试过了。”

她抬手要接,又碰洒了水囊,潺潺涓涓的淌到衣服上,斑驳一片。

许宜下意识致歉,与范大成一起擦干顾敻解落的衣衫,突然发现水渍污过之处……

皆有一种奇怪颜色的粉末被水滲出来。

范小全一见,马上凑过来问:“这衣服上是什么?”

“断魂香。”一下子,许宜终于想起皋老板说的——这东西虽无色无味,可一沾水便会显出颜色气味。

“这衣服哪来的?”

“公子在城里一家作坊买的,说是颜色青丽剪裁别具……”范小全说到一半又不自觉停下。

她立即扯去顾敻衣衫丢在一旁:“快换下。这衣服上的断魂香会让人昏迷不醒。”

老大夫一见,赶紧再一次依据那本医书上写的重新下针诊治……

当最后一抹天光将要陨灭时,顾敻终于半是失神地微张眼睑,不过霞云朦胧。

而许宜看见范小全从马车上拿来的新衣,也自侧过身去。

然后就是痛苦的呻吟。

许宜听过很多次的呻吟,过去在明月楼的地下一楼,每个死在她手里的人皆是如此呻吟的。

那些呻吟意味着将死,可如今这呻吟意味着已生。

待她转过头,只见了顾敻虚弱地吩咐着范小全去马车里拿自己平日吃的药。

老大夫在一旁惊讶又欣喜的,范大成则呆在一旁唤了声:“公子。”

然后他这才看见她,橙蓝苍穹交错下的一束松姿鹤态,遂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的男装,才张着泛白的嘴唇笑:“许……宜公子。”

后来天光尽落,周遭四合点起灯火,借过黑夜里的半弯皎皎明月,顾敻只看着许宜一步步走到自己前面——

蹲过身子附耳只问:“你为何在这?”

轻轻几个字,有些冰冰的,顾敻却觉得许宜身上干净的、没有药气的味道很是好闻。

待到再一抬眸,见她那般眼神望向他,倒像是在审讯犯人呢。

马车摇摇晃晃驶往城里,沿着潭州客栈的方向,阿噶被拴在车后,范大成和范小全皆在外面驾车。

车驾里只有许宜与顾敻,他垂过窗边的帘,目光自随外头微弱星光收回,转而抬手去拿小几上的水。

又禁不住发颤般的哆嗦,额角滲汗,连小几的边都碰不到。

她便抬手倒了水递去,只是将盏置于顾敻手心,又半捏过他手背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许宜在威胁?她又为何在此?为何要隐藏身份,要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不速之客。

但他的青山兄是会写下那些清词丽句的人……顾敻呆呆直盯着许宜那双杏眼,不得有些失神。

终是选择了坦诚相告——蜀国的普慈公主管如琴山庄要一味药,他是去益州送药的。

“送药送到把自己的命送了?”

“这不是意外嘛。”他半咳着回答她:“谁能想到潭州已如此了……咳……看来朱友贞这皇帝也管不了各州的……”

顾敻说到一半,又掩过直呼其名。

而坐在旁边的许宜不再出声,转是勾起眼角问:“送什么药给公主啊?”

这下轮到顾敻有些无语地望向许宜:“如琴山庄只是个药贩子。怎能随意透露人家隐私?不过我和你的交情……”

说到交情两个字时,马车突然停了,外头只听范小全说到了。

他们便是起身下车,一下车却见皋老板略带疑惑地迎在门口,许宜一记眼刃过去——

皋老板只得又把疑惑咽下,作了个请的手势,让人进门。

顾敻扶着范大成进去,许宜洛在后面的给皋老板吩咐了句:“去给柳姑娘点支香,别让她察觉异样。”

楼上厢房内的柳依,此刻正洗漱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那样笑着看她,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是不用还的关系吗?为什么她问他“因为我欠你银子啊,不要还么……”

他就勾唇轻笑,直直的看着她不说话了呢。

可这些胡思乱想终究没有下文,门缝里便飘进了一缕丝丝袅袅的迷烟。

很快的,柳依已然四肢沉重,帷幔掩过眼皮就再也无法睁开了。

来到客栈,顾敻的脸色总算比在野外时好过不少,许宜吩咐皋老板在库房里找了些治心悸的药,给范小全去厨房里熬着。

范大成则自己守在了房间外,以备不测。

房间里点了几盏灯,幽幽昏昏地辩不分明,顾敻半靠过榻上的软垫。

看了看面前的许宜双手抱臂倚过方桌一边,问:“若我不说公主的事,你是不是就认定我跟着你来的了?”

“你只实说,我自判别。”

戌时已至,外头天已黑尽,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吹过她半边脸廓明暗不清。

这般模样,与游船雅会时的无措简直判若两人。

顾敻只得收回目光低垂过眸,盯着身上盖的毛毯说:“公主被蜀王嫁到了岐国,我猜公主是想管如琴山庄寻一味绝世毒药谋杀驸马吧。”

“是吗?”她看着他咳嗽不已,又挑过眉:“驸马在岐,公主在蜀,如何毒杀?”

可他故意的咳着笑着,似乎很是欢喜如此逗弄着许宜表情:“那就是毒杀自己吧?”

“你没骗我?”

“像你这样……”顾敻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许宜的男装:“要隐藏身份的人。”

转而便瘫软在榻上,有些疲惫地叹息着:“估计不用我骗……咳……自己就会论定欺骗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她只蓦地愣在原地,默不作声的侧过了脸,望过一片烛火光影摇曳生姿。

复又踩着那些破碎光影,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坐在榻沿强抓住人手腕问:“你到底为……”

“我就不能是为了你来的吗?”顾敻的脸很是苍白,窗外清薄月光洒下,直衬得他额角冷汗不已宛若琉璃碎片。

刚才说“跟着你”,现在说“为了你”,其中差别只让许宜晃神起来,手上劲道不得卸去几分。

甚至她也不知自己在那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里辨别什么。

骤而门外叩响几下敲门声,是范小全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公子,药煎好了。”

话音刚落,一抬头只见了许宜与顾敻两人无声对峙。

他正疑惑着要不要出去,未防这边许宜已然松开顾敻手腕,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说:“喝药吧,我看着。”

范小全闻言,看了看自家公子的撇嘴轻笑,即走上前侍汤送药。

可惜顾敻一路颠簸郊外病发,又被染有断魂香的衣物与许宜的审问折腾,就是喝着药也咳嗽不已。

一嗽一嗽的,就像过去一个个在她身边染疫而亡的侍从。

那几个月的王府,真的好似一座地狱……都是惨叫与咳嗽,都是呕血窗棂与灯烛俱灭。

乱世艰难人命轻贱,似乎谁都没办法,没办法活着。

她看他喝药烦了,起身噔的一下推开门扉,随着一记吱呀轻颤就离开了这间满是药气的屋子。

心神晃荡地一阶一阶走至楼下,正见皋老板上来汇报:搜查马车里只有银票细软和药物,其中最多的一味药是曼陀罗。

曼陀罗?使人成瘾致幻的东西,虽不罕见,但近来战事连年,的确紧缺。

普慈公主管如琴山庄讨这种药,似乎还算合理。

皋老板看许宜略带思索,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问:“领主,要不要……”

“不用。”许宜一下干脆地拒道。

他自想了想,又出声试探问:“那要不要去查一查如琴……”

“也不用。”

许宜转头望向楼梯边的窗,听了外头一梆梆更声,不过吩咐皋老板让顾敻他们在潭州客栈歇息三日。

三日之后,立即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