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奶奶
在原主儿时一直抚养她的张奶奶，去世了。
她走得很安详。
传统里将这种离开的方式叫做寿终正寝。
接到消息的颜羽汐当时正在打工，外边下着倾盆大雨。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傍晚的雨幕，她没有伞，从城西一直奔向城东，出租车无法开进孤儿院前边雨后的泥泞道路，她便徒步迈过泥沼，任由雨水如注般呼啸，心中只想着能更早一些，去寻到曾为她遮风挡雨的芭蕉叶。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奶奶捡她回来的那天，据说也是这样的大雨。
奶奶同样没打伞，一路奔波。
可其实早点晚点，又有多大差别呢。
后来呀，在张奶奶的葬礼上，哭泣到几近昏厥的颜羽汐，从孤儿院院长奶奶那里收到了一封遗书。
那是张奶奶生前留给颜羽汐的最后一封信。
善良的人，仿佛临终前能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上天赐予她足够的时间，将最后的话语留给最牵挂的人。
那封信，被颜羽汐亲手埋在了那片芭蕉树下。
信里的内容，奶奶的遗愿，说来也很简单。
——希望小羽汐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本就是个漂亮的孩子啊，别人家孩子拥有的，咱们家羽汐也要有。
随着那封信一起，还留给了颜羽汐几千块钱。
张奶奶作为退休职工，二十多年的退休金积攒起来数额不少，但大部分她都捐给了孤儿院，省吃俭用剩下的这几千块钱，她选择了自主支配。
说是自主支配。
但实际上，不过是想给她最疼爱的孩子，一份慰藉罢了。
也许从理性角度出发，颜羽汐应该用这些钱改善生活、补充营养，不让自己累垮生病，不让天上的奶奶忧心。
也许从感性角度考虑，她也想，像奶奶一样，把这些钱捐给孤儿院，为后来的孩子们多添一台空调。
但颜羽汐，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张奶奶的愿望，不是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信里了吗？
希望小羽汐，能打扮得漂亮些，莫让这上天赋予的美丽容颜，蒙尘于世间的迷雾。
那是颜羽汐第一次去商场给自己买几百块的小白裙。
那是颜羽汐头一回戴上亮闪闪的发饰，将散落的头发束起。
换上许久之前就羡慕不已的崭新帆布鞋。
那时的颜羽汐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之后，很快就泪如雨下。
低声抽泣，喃喃呼唤着回忆里的奶奶，不知这份愿望的实现，奶奶是否满意。
回到当下。
颜羽汐低头沉默不语。
她再次看向自己身着的白裙，这才明白，为何出租屋里的一切都是旧的，唯独这件衣服，如此崭新。
她也这才发现，衣领处那尚未剪去的新衣标签。
她是舍不得剪吗？
还是说...内心深处期待着，那双温柔的手，能像往昔那般，在她睡梦中为她剪去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类...你没事吧？哭了吗...？吾...吾也不是故意吃掉你的饼干啊...”
“啊啊...没关系，我只是有些...感同身受。”
“是吗...”
嗯。
同样是从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曾经的【颜羽汐】经历了太多。
感她所感，泪由心生。只是此刻已不想再多言。
“完成了奶奶的愿望...又为何选择离去呢？”
“大概是因为，她在这世间已了无牵挂吧。”琉璃抬头望着低矮的天花板，缓缓说道。
小小的神明不懂太多人类的复杂情感。
但即便如此，她也明白，张奶奶希望【颜羽汐】好好活下去，颜羽汐不可能不明白。
那么，致使她自杀的缘由，在【颜羽汐】最后的记忆里，就只剩下最后一条了。
琉璃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在探寻【颜羽汐】记忆之海的最后讲述。
“等她替奶奶守孝结束回到学校之后，谣言愈发汹涌了。”
只因她身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衣物。
不算昂贵却也不便宜的鞋子，还“反常”地用发簪固定了头发，精心打扮了自己。
当一个本就拥有绝世容颜的贫寒女孩，突然有了这般变化，嫉妒成为了罪恶的源头，居心不良之人，趁机借题发挥。
【听说了吗...那个三班的颜羽汐啊，好像在从事什么不正经的兼职...】
【噫，真的假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吧，老师们也不管管？】
【谁敢管啊，再说，这种事，谁愿意管。她又没有父母，就算管了跟谁说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没有永远经得住敲击而不破碎的窗。
失去了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在女孩最为脆弱的时刻，听到那些恶意的谣传，见到的每一个眼神，都充满鄙夷，可想而知，她该是何等的绝望。
于是，那晚她推开满桌的药瓶，把张奶奶留给她的剩余的钱，买了些零食，放到了孤儿院门口之后...
回到她居住的这出租屋的屋顶。
茫然地仰望天空，最后，张开双臂。
一跃而下。
“在这件事上，吾能做的极其有限，神明无法干预人类的抉择。”琉璃已没有了饼干，她用手指缠绕着颜羽汐垂落在身旁的银丝，轻声说着，“吾察觉到了那强烈的情绪波动，在她坠落之前，将她转移回了自己的房间，保全了她的身躯，不至于粉身碎骨。但她的生命，依旧按照原本既定的轨迹，消逝了。然后发生的事，你也都知晓了。”
“谢谢你，琉璃。”
“谢吾？”
“嗯。”
谢你，维护了她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颜羽汐仰起头，似乎看到了那时与她所见相同的天空。
真的难以想象啊...
当这个女孩最后站在屋顶，仰望飞过的鸟，倘若突然忆起当年倚靠在孤儿院围墙看到的飞鸟，会是怎样的心境。
它飞越了山河大海。
那你呢。
颜羽汐心中猛地一揪，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的缘故...？似与那时的她，产生了共鸣，心生悲伤。
不知不觉间。
一人与一神，相互依偎得很近，仿佛在相互取暖，这并非火焰的温度，而是灵魂的慰藉。
“琉璃，你说，我以后还有机会见到这个【颜羽汐】吗？”
“没可能没可能~吾都把她送去别的世界过好日子去了，谁跟你一样还得受苦啊，她有了新的身体，保留了原本的记忆，但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你绝对见不到她！大...大概？嗯！不会出错的，吾做事向来靠谱！这可是母神大人认可的！呃，不过你还想见她干啥？”
“没什么，若没有机会，就算了。能脱离这样的旋涡也是幸事，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
嗯，其实我有句话想对她说。
并非多么深奥的话语。
只是想提醒她。
——别忘了拉开窗帘。
颜羽汐起身，朝着洒在窗台上淡淡的金光走去，走向那没有关严实的窗帘。
她伸手，握住帘子的一角。
踮起脚尖，将似乎每日都精心打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窗帘顺势拉开！
哗啦！
瞬间。
淡金色午后的暖阳，涌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照亮那些药盒。
照亮摆放在桌上，排列整齐的发簪，照亮那个女孩曾经生活过的，每一处痕迹。
颜羽汐欣慰一笑，向琉璃招招手。
“琉璃，你看。”
“看啥？吾瞅瞅啊...”
琉璃从床的一侧爬到这一侧，房间本就不大。
一张床，便能从阴暗的角落来到窗台前。
琉璃起初不知她在说什么，并未抱有太多期待。
可当她看清窗外的景色时...
双眸顿时一亮，光芒闪烁。
幽静的小巷外侧。
陈旧的窗台远端。
没有了遮挡视线的障碍，远处皆是高楼大厦。
整座城市与天地，仿佛在眼前全然铺展。
距离虽远却能清晰看见，又不会被城市的喧嚣所扰。
距离很近却毫不模糊，广阔天地近在咫尺。
琉璃不由自主地靠近窗户，将小脸贴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上。
“哇...吾好像只在天上这样俯瞰过诶！这样的视角，还是头一次！刚才觉得那么压抑，原来这地方如此通透嘞！”
“嗯，我想也是。”
颜羽汐上辈子也囊中羞涩，花钱谨慎，因而对租房颇有研究。
她看过众多房型，做过诸多对比。
在她看来，【颜羽汐】这间房，似乎是以牺牲部分空间为代价，用相同的租金，换取了某种别样的东西。
换取的是什么呢...？
嗯。
换取的，是向阳而生。
原来，她是个喜爱阳光的人呢。
午后喜欢坐在树下晒太阳的女孩，又怎会不热爱阳光呢。
即便多付出些租金，更拼命地工作赚钱，也想要留住更多的暖阳。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微光，颜羽汐眯起眼睛，由衷感慨。
“琉璃，我好像突然不再怨你让我转生至此了。”
“哈？！你之前原来一直在怨吾的吗！”
“......”
你竟然现在才发现！
算了。
毕竟，此刻颜羽汐的心脏，随着这具新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中，有力地跳动着。
“你不觉得，那些在学校里作恶的人，才是该遭报应的吗。”
“嗷？”琉璃歪着头，在颜羽汐绝美的脸上，读懂了方才未曾出现的坚毅，也随她一笑，“人类，看来，你下定决心了呢，要接受这副身体去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了？”
“你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嘛。”
颜羽汐推开窗户，伸出手去，稚嫩的掌心，感受着偌大城市的清风。
“我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你能选...你能选...母神大人又要骂吾了。”
“呵，但我忽然不想选了。”
毕竟这午后的暖阳，令人陶醉呀...
一枚白羽，悄然落在了颜羽汐的掌心。
她惊讶地抬头，只见一只飞鸟掠过。
啼鸣悠长，振翅高飞。
少女微微一笑，缓缓松开手中的白羽，轻羽，随风而起。
只是短暂的凝望，目光，不必停留去揣测它将飘向何方。
毕竟风带它去的方向，无论南北，只要启程，既是远方，也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