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停职清收

2023年12月22日，我被行里停职清收。

柯峰请我吃饭。

柯峰也是湖北人，我在初中时就认识他，他大我10岁，曾当过特种兵。

他第一次向我表白时，我就明确地说，做朋友可以，做情侣绝无可能。我这个人，从不含含糊糊。当然，我从湖北老家来深圳，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他；也是他，让我从一个证券公司小经纪人，火箭般成为这家商业银行支行的行长助理；现在又因为他的公司——深圳星源电子股份有限公司，我被停职。

但我一点不怪他，只怪自己没能力帮他。

柯峰从开第一个个人账户起，就一直是我们行里的优质客户，更不消说后来开立的企业账户，给我提了多少业绩了。

原本，星源一直都发展的好好的。

2020年，席卷全球的“断芯潮”，让柯峰这个喜欢赚快钱、且本是做电子产品发家的人，头脑发热。用他的2500万抵押物，贷出了3000万，全部投入到华强北（亚洲最大的电子元器件集散中心）玩芯片。

最夸张的时候，曾经价格只有10几块的芯片，飙涨到了近1000块。

但他在高位却没有及时套现。

2022年，随着原厂产能的恢复，政策宽松，大量芯片又正常供应，曾经涨到近1000块的芯片，跌到800、500、300，最后稳在30多块钱。

这次玩芯片，让他投入的钱血本无归，还倒欠债务。

雪上加霜的是，星源公司还为他的子公司做了一笔500万的担保，那笔担保也爆了雷。

而他公司的产品，因为国内外需求都大幅下降，收入缩水一大半。

拆东墙补西墙好一段时间后，星源的资金链终于断裂，现在已经还不上银行的贷款了。

为了保证银行不受损失，行里向他追加1000万的抵押物。

我跟着柯峰，已经跑了半个多月了，原以为能周转、或借到的钱，全黄了。如果单单让星源在一年半载内还银行利息，还能缓口气。可是，那笔贷款，加上担保款，星源必须每月最少还100多万本息。

除非天降奇迹，否则，不可能办到。

我带着拯求星源的方案，马不停蹄奔波数天。

当然没有奇迹。

他的星源没救。

我被停了职。

于是我们两个倒霉蛋，决定一起喝两杯解愁。

都没开车，约在蛇口海上世界的日本烤肉店见面。

之前柯峰没离婚时，常带着老婆和孩子，我和男友秦子谦，一起来这聚餐。烤肉店的店长，是个台湾年轻帅哥，以前每次柯峰都要调侃他几句：

最近回台湾不？

有没大富婆来找你？

女朋友换了没有？

今天心情不佳，我们都没理台湾帅哥，只简单点了菜单，要了备用酒杯，拿出柯峰存在这里的大半瓶茅台。柯峰的酒量惊人，两斤白酒不醉，可能是当特种兵的人，体能本就过人。

“对不起啊！”他拿起倒得满满的白酒，跟我碰杯，先一口喝个精光，然后说：“这次不仅要把你的副行长位子给搞没了，还可能让你丢工作。”

“胡说啥呢？”我说。

我看着这个又瘦又黑、头发白了一半，才40多岁的男人，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当年，刚认识他时，他是个又高又酷又帅的小伙子，腰杆笔直，两眼充满霸气，身边跟着两个小弟。

现在，他来深圳十几年了，结了婚，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又很快离了婚；事业上，从一个电子模具小作坊的老板，跟着深圳极速发展的步伐，把小作坊扩张成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大公司。之后成立股份制公司，相继拥有自己的工厂，子公司和连锁店。本以为顺风顺水了，没想到国内外大环境的变化，加上投资的重大失误，现在都要成银行黑户了。

“我一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明白，错了！”柯峰自嘲地说。

“现在什么打算？”我不忍心地问。

“尽快变卖资产吧，把你们行的钱还上，不能成黑户，更不能让你为难不是？”柯峰说。

“我很愧疚，没帮到你。”我说。他说变卖资产，应该是指名下拥有的物业，银行一旦进入清算程序，他的资产都要被打折甩卖，很可能一无所有。40多岁的人了，要从头开始吗？！在平均年龄只有30来岁的深圳，简直不敢想象。何况，他起点本来就高，他爸是内地小有成绩的商人，给他启动资金做的生意。

“傻丫头！你愧疚啥？你也只是银行工作人员，当初还是你建议我买房呢！要是没那两套房，现在说不定还要欠债！我啊，现在就是后悔，当年干嘛非要去扩张做这个鬼生意？多买几套房，现在收租多舒服。”柯峰苦笑。

“多少早期来深圳的人跟你一样想法。”我也笑了。

那一年，他收到一笔货款，准备转到我所在的证券公司，做我名下的托管资产，但我建议他买房。于是他花了460万，买了两套房。现在，这两套房的市价是2500万。最高峰时，3500万可以出手。

银行敢给他贷这么多款，不仅因为他一直是优质客户，有公司，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名下的物业。

“不说我了，你呢？什么打算？子谦回来，我们再约，是我害你停职，也向他道个谦。”柯峰又自饮了一杯。

“跟他毛线关系？”我不以为然。

“你们这跟结婚了有什么区别？他什么时候回？”柯峰问。

“去泰国复检宝石，早该回了，都推迟好几天了，也没给我消息。”我说。

柯峰一脸疑惑：他没消息，你就不能主动问一下？

“他又不是小孩，再说，我这边焦头烂额的，天天跟着你去找钱，到处受气，他不关心我，为什么我要找他？”我反问。

“你不爱他？”柯峰问。

“嚯，多大年纪了？”我打趣。

“你变得越来越，不像女人了……。”柯峰说。

我撇了撇嘴，心想，我又不是靠“女人”这身份吃饭的，我是靠自己的拼命和努力。

“打个电话吧，男人也需要女人送温暧。”柯峰说。

说来也怪，我可以对客户软磨硬泡，甚至讨好，可是我从不主动给自己的男人打电话发信息，好像这样做了，有查岗嫌疑，显得自己特LOW，特离不开这个男人似的。

“打吧！正好我有话要跟他说。”柯峰再次说。

我只好拨秦子谦手机，关机。

这让我有点意外，相处这么久，印象之中，他从来没有关机的习惯，这也是他给了我信任和安全感的原因之一。

再拨一次，还是关机。

“在飞机上了？”我自言自语。

“那快点吃，早点回去，说不定他要给你一个大惊喜呢！”柯峰说。

“他才不会这么浪漫！”虽然嘴硬，心里还是莫名雀跃起来，匆匆吃了烤肉，喝掉杯中酒。

柯峰结了账。

在地铁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峰哥？

“什么事？”柯峰期待地看着我。

“我有个做小额信贷的朋友，姓周，你跟他联系一下，我把他手机号发给你。”我说。

我现在这情况，难办啊！柯峰摇头。

“不到最后一刻，别放弃！”我说。

回小区的路上，我在经常光顾的花店里，买了一盆造型精致的盆栽三角梅，虽然家里大大小小有16盆了，可我一高兴，还是忍不住买。

有一次子谦问：深圳能看到土的地方，都是这种花，你买它干什么？

“喜欢。”我说。

为什么喜欢它？女孩子不是都喜欢什么玫瑰，百合的花吗？

“这是深圳市花。”我说。

子谦在网上查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只伸手把我的头发轻轻揉了几下。

三角梅：又名簕杜鹃，九重葛，三叶梅等。花语：热情活力、坚忍不拔、奋进昴扬、吉祥繁荣，爱情与美好。

秦子谦和柯峰，都是帅气，高大的人，但完全两个类型。

柯峰霸气、强悍、果断、豪爽。

秦子谦则儒雅、温柔、内敛、低调。

我这种暴脾气，估计也只有秦子谦能忍我这么久。

我提着花，想象他在家里傻乎乎给我惊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进小区大堂，到电梯门，刚拿出电子卡准备刷卡，突然听到有个女声问：是林遇嫣吗？

我一看，是一位50多岁，白白胖胖，左上眉有颗醒目红痣，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阿姨，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只见她左手拉着一只大红拉杆箱，箱子上搁着一只咖啡色环保袋，右肩上挂一只沉甸甸的红色大布袋，手上牵着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男孩背着一只蓝色卡通大书包。

“您是？”我警觉地问。

“总算找到你了，我受这孩子他妈，啊，就是汪秀丽的托付，把秦子谦的儿子还给他。”阿姨说。

“汪秀丽？秦子谦……的……儿子？”我莫名其妙。

“孩子他妈，那个，嫁人了，托我把他送过来，我也找不到那个秦子谦啊，有人告诉我，说你是他未婚妻，我就找到这儿来了，家里有急事，我晚上12点飞机回去，你看时间，再不走，我赶不上飞机了，这是小孔雀，你一定要帮我把他交给他爸啊，谢谢你了姑娘！”阿姨一边急急地说着，一边从环保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硬塞过来，顺手把那小孩往我身边一推，接着把那红色大布袋和咖啡色环保袋往我脚上一扔。

我吓得本能地跳到一边：不行啊！

阿姨紧追过来，把信强塞到装三解梅的袋子里，然后一把拖过箱子，飞速跑出小区大堂。

小孩跟着她一边跑，一边叫：奶奶，别走……

“宝贝，你等爸爸回来，奶奶有事，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胖阿姨停下来，把小孩抱了抱，又用脸贴了贴他，猛地放开孩子，起身，满眼泪水看着我，说：姑娘，我看你面相，你一定是个好人，善心人，小孔雀就拜托你，交给他爸了，这孩子实在太命苦了。

我很讨厌别人道德绑架我，正想反驳，她猛的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跑出小区，很难想象她这么胖，怎么做到这么神速的。

一辆路过的士停下来，她飞速抱起行李箱钻进去，带上门。

小男孩追着的士，边哭边喊奶奶，脚绊了一下，摔倒了，等他爬起来，的士看不见了，然后，这孩子对着的士远去的方向，哭得撕心裂肺。

我无名火起，从三角梅的袋子里，掏出那个信封，扫了一眼，上面写着秦子谦在深圳罗湖的宝石镶嵌工作室的地址，还有他的手机号，微信号。

竟然，全都是真的。

我有点蒙圈，我碰到过各种人，不讲理的、暴躁的、无聊的，但从没碰到过这种女人，纯粹一个无赖啊，扔下一小孩就跑，这算怎么回事？

把孩子送警局去？

不过，也许……秦子谦已经回家了？

我嫌弃地安慰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孩：别哭！啊！你别哭啊，你鼻涕都流到下巴来啦！

小孩慢慢停止哭泣，怯怯地看着我。

我伸手去牵他，他一把甩开我，又往阿姨的士方向走去，我只好强行把他抱起来，他一通狂打，把我手中的三角梅给摔到地上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小孩连拉带拽弄回小区大堂，让保安帮我把那两个脏兮兮的袋子拎进电梯。

想象着，一进家门，就看到秦子谦。

屋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