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秘密花园:20世纪伟大诗人名作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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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心中的伊萨卡

诗歌界的卡夫卡

2010年去希腊出差,走得匆忙,只是往行囊里装了一本卡瓦菲斯的诗集。就这样读了一路的卡瓦菲斯,坐在雅典卫城山的矮墙上,以帕特农神庙为背景读诗时感觉最佳,如饮甘露。

我给卡瓦菲斯的定位是“诗歌界的卡夫卡”。两个人的处境颇为类似:卡夫卡生活在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布拉格,是一名保险公司的职员,一生未婚,以德语写作,生前籍籍无名,身后声名日隆,与普鲁斯特、乔伊斯一起并称现代主义文学的三大先驱;而卡瓦菲斯,除去在利物浦、伦敦和君士坦丁堡短暂居住,一生都侨居在埃及亚历山大,在水利局做了三十年临时职员,是个同性恋者,以希腊语写诗,在世时从未正式出版过诗集,如今已被公认为最伟大的现代诗歌大师之一,“与艾略特并驾齐驱”(埃利蒂斯语)。重要的是,他们都独立乃至孤独地进行艺术探索,决然与同时代的文坛、文学风尚保持距离,并且在思想和艺术上远远超越了自己的语言和时代。

泛希腊文明的美学切片

卡瓦菲斯的诗可分为两类:一类写当代,一类写历史。前一类多取材于个人经验,大量篇什写他对自己沉迷肉欲、屈从感官快乐的回忆和反省。后一类以历史为题材——比如亚历山大帝国分崩离析后的泛希腊时代泛希腊时代,又称希腊化时代,从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逝世到公元前30年罗马征服托勒密王朝为止。这一时期是希腊文化在北非、西亚广泛传播的时期,也是希腊文化和东方文化广泛交流的时期。,或者基督教在地中海世界取得统治地位的时段基督教从公元1世纪开始发展,大约到公元4世纪成为地中海地区主流。 ——手法则是直接切入某一人物、某一时点或某一情境。为了增强现场感,抑或是简单地服务于诗意要求,他甚至随意虚构角色,让这些杜撰的手艺人、语法学家、读经员或诗人融入历史的戏剧化场景。但真实不虚的是诗人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历史脉络的精微把握、对希腊文明漫长衰亡的淡淡忧伤。可以说,这些诗作成了卡瓦菲斯为泛希腊文明衰变所做的一个个美学切片标本,他那轻描淡写的虚构与戏拟就是令标本显形的着色剂。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伊萨卡

让我觉得美不胜收的主要是他的历史类作品。鉴于里面往往充斥着长长的希腊人名地名,恐怕影响阅读效果,还是先选择流传最广的名作《伊萨卡岛》来作解读。

当你启航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好的开头对于全诗的成败至关重要,相当于调匀气息、定下调子。事实上,调子即风格,它决定了这首诗必然是诚恳、清晰、舒缓的,毫不晦涩。对于卡瓦菲斯来讲,晦涩或者朦胧相当于一种诉诸遮遮掩掩的二流技巧,在他这里完全没有必要。可以试着拿这个开头与叶芝的“当你老了,头白了”或艾略特的“四月是残忍的月份”作对照阅读。

《伊萨卡岛》从表面上看像是一首教谕诗,指导读者如何正确对待漫长的人生旅程,实际上还是历史诗,以《奥德赛》英雄、伊萨卡国王奥德修斯历尽磨难返归家乡为基本素材。后面还提到港口里“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也说明诗的场景还是设在特洛伊战争时期,大概是公元前12世纪,古代商贸民族腓尼基的鼎盛期。吃人的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基克洛普斯、海神波塞冬,代表着奥德修斯路上遭逢的种种磨难,在这里两次提到,形成一个小的变调回旋,从正反两方面说明它们其实不过是你自己的心魔,重要的是要“保持高尚的思想”,就是“志存高远”。

说到旅程的“一路所得”,埃及的功能显然与腓尼基人不同,它是泛希腊世界里负责提供知识服务和精神财富的。看来亚历山大后来建成号称“世界知识总汇”的图书馆(即亚历山大图书馆)也不是偶然。

是伊萨卡赋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她你可不会启航前来。

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我们看到,在这一段阐明全诗主旨的诗句中,卡瓦菲斯仅用逻辑串联,而不用比喻增加其中意涵的强度。这就是埃利蒂斯赞扬他的:“从诗歌中消除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达到结构简练和词语精确的完善境界。”那么,是什么构成了卡瓦菲斯诗歌强大的核心竞争力呢?英国诗人奥登认为是“一种语调”“一种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

卡瓦菲斯是一个充满启发性的诗人,是那种“诗人中的诗人”。这一点对于诗歌写作者来说更为重要:观照世界的方式,以及由此获得的思想,可以使我们不那么依赖语言、依赖修辞、依赖夸饰,从而避免用力过猛而致的动作变形,也就是过度抒情。或者说得再白点:噢,诗原来可以这样写。不过,但愿这种启发或者学习没有奥登说得那么绝望,他说,卡瓦菲斯“只可以被模仿,即是说,被拙劣地模仿或引用”。

用“如果你发现她原来是这么穷”来表现夙愿与现实间可能的落差,这是非常精彩的一笔,词锋轻轻一转,诗意指数瞬间提升。

伊萨卡是什么

《伊萨卡岛》是明白晓畅的,不需要多么深的专业素养就可以大致总结出它的主题思想:最重要的是对于探索未知世界的渴望;寻找意义的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之所在,云云。其实,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是:伊萨卡是什么?

这就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见仁见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伊萨卡。

首先,伊萨卡岛可以是目的地,意味着冒险,意味着自我丰富、充实和完善;其次,伊萨卡岛可以是灵魂的归宿,是永恒的家园;还有,伊萨卡岛可以是梦想和追求具象化的理想国。事实上,卡瓦菲斯在结尾处使用了复数的伊萨卡——“这些伊萨卡”——将其普遍化,使其具备形而上的精神属性,上升到了哲学高度。

再补充一个信息,有助于我们理解伊萨卡岛的形而上属性,那就是,卡瓦菲斯本人可能从来就没去过伊萨卡岛。

在读《伊萨卡岛》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上路,并且耐心听取卡瓦菲斯的忠告,克制盲目的激情,尽量让“旅途漫长”而丰盈,去往各自心中的伊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