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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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冲突

夜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在空旷的桥面上打着旋儿。

井水澄低头望着桥下那如墨的流水,河水无声,却仿佛吞噬着一切光线与希望。

他伸手轻轻抚平被风吹起的帽檐,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人间百态,善恶分明,爱恨纠缠,可每个灵魂都有着独特的色彩,或明亮,或黯淡。

有时,他也会思考自己肩负的责任,是引渡,是裁决,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记录那些消逝的灵光?

这份责任,有时轻如鸿毛,有时却重若千钧。

“该回去了。”井水澄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融入这寂静的夜色。

他转身,迈步向着城市那片虚假的繁华走去,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拉得颀长。

灯火通明的街道尽头,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一家名为“回忆录”的照相馆静静伫立。

招牌上的霓虹灯已经老旧,光线断续,时明时暗,却依然在冰冷的夜里透着一股不曾消褪的、属于过往时光的温暖。

橱窗里,一台蒙尘的古董相机静静安放,黄铜框架在店内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而沉淀的光晕,仿佛阅尽了世间沧桑。

旁边是几张精心装裱的泛黄照片,黑白的光影记录着早已不存在的人与景,无声地诉说着逝去的故事。

井水澄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历史的回音。

门楣上悬挂的风铃随之摇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您回来了,今天的收获如何?”一个带着些许慵懒,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从照相馆深处传来,伴随着冲洗照片的水流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挂着厚重遮光帘的暗房中走出,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他拥有一头略显凌乱、不羁的银发,看上去约莫六十岁的年纪,面容却出奇地年轻,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停滞了脚步。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马甲,里面是洁白的衬衫,领口处别着一枚精致的青铜做的老式相机胸针,细节考究。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异色瞳——左眼如温润的琥珀,流淌着暖意;右眼却如剔透的冰晶,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这便是东肯,“回忆录”照相馆的主人,一个身份神秘,似乎知晓许多秘密的男人。

“还算顺利,东肯先生。”井水澄摘下帽子,将其工整地挂在门边那个黄铜衣帽架上,动作一丝不苟。

“送走了一个本不该滞留的魂,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工作。

东肯扬起一边眉毛,琥珀色的左眼闪过一丝兴趣,冰晶般的右眼则透出审视。

他走到积满岁月痕迹的红木柜台后,熟练地从酒架上取下一瓶陈年的威士忌和两个雕花玻璃杯。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小澄。”他倒了两杯酒,金黄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摇曳,散发出醇厚的香气。他将其中一杯推向井水澄。

“引魂灯将苦归魂带回人间等待时机,偿灵人带走灵作为代价。这是阴阳两界的规矩,亘古不变。”东肯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你今天,却亲自出手,帮助一个没有‘路费’的魂回到了阴府?”

井水澄接过酒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感受着玻璃的冰凉与酒液的温度。

店内角落的老式唱片机正不知疲倦地播放着一首悠扬舒缓的爵士乐,萨克斯的声音缠绵悱恻,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为这间小小的照相馆增添了几分迷离色彩。

“那个魂,很特别。”井水澄喝了一小口酒,辛辣的暖流滑过喉咙,他的眼神飘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现实的喧嚣。

“他为了让女儿能安心活下去,宁愿放弃轮回的机会,在人间苦苦飘荡五年,承受魂体消散的痛苦,也不愿离去。这种执念……”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语气中的复杂意味不言而喻。

“人性,对吧?”东肯笑了笑,那双异色瞳中闪过一丝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纯粹而强大的情感,有时确实能撼动规则。不过……”

他话锋一转,冰晶般的右眼微微眯起:“你拿什么送他回阴府的的?没有灵,魂是无法回归的,这是铁律。”

井水澄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黑色皮面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

他翻开其中一页,页面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团微弱的光芒在缓缓流转,细看之下,能辨认出那光芒中蕴含着惊恐、暴戾与悔恨的情绪。

“我用了这个。”井水澄将笔记本递给东肯看,“那个杀死白聪的男人的灵。本该属于洪文的‘收益’,我截留了。”

东肯凑近仔细看了看,那双异色瞳中光芒流转。

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带着几分惊叹:“嚯,好家伙!你这是虎口拔牙,在偿灵人嘴里抢食啊。胆子不小,小澄。”

他将笔记本还给井水澄,眼神变得严肃了些:“你这是在挑战规则,而且是直接触犯了偿灵人的利益。那个叫洪文的家伙,我听说过,贪婪得很,睚眦必报。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规则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井水澄合上笔记本,将其放回口袋,语气依旧平静,“有些事情,看到了,就不能当作没看到。”

“呵,‘引魂灯’的责任感吗?”东肯给自己又倒了些酒,琥珀色的左眼带着笑意,“但愿你的这份‘人性关怀’不会给你惹来大麻烦。”

井水澄没有接话,只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东肯先生,我想去一趟阴府,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东肯放下酒杯,点了点头,脸上恢复了那种老练而神秘的表情。

“没问题,老规矩。”

他转身,走向照相馆的后室,那里与前厅的怀旧氛围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精密的工作间。

墙上挂着数不清的相框,但里面的照片却并非静止的画面,仔细看去,那些不同时代的人物肖像,他们的眼神似乎在不断变化,仿佛是活着的记录,能穿透时空直视观者的灵魂深处。

照相馆后室中央,一台古老的大型暗箱相机庄严地立在那里,黑色的风箱,黄铜的镜头,每一个部件都散发着岁月的沉淀感。

相机镜头正对着一面看似普通,实则泛着极淡银光的纯白幕布。

幕布两侧,各有一盏造型古朴、灯罩如同莲花般绽开的青铜立灯,灯光柔和,却带着某种非凡的力量。

“准备好了吗?”东肯站在相机后方,一只手搭在快门线上,另一只手调整着镜头焦距,冰晶般的右眼专注地观察着取景框。

井水澄走到白色幕布前,整理了一下衣领,神情肃穆,仿佛即将踏上一段庄重的旅程。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起,比寻常相机声音更为空灵。

两盏青铜灯瞬间爆发出强烈的银白色光芒,将井水澄的身影完全吞没。

光芒只持续了一刹那,便迅速黯淡下去。

当后室恢复原状时,白色幕布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类似鱼腥草的味道。

东肯放下快门线,走到幕布前,用手指轻轻拂过,幕布上荡漾起水波般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他回到前厅,拿起酒杯,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琥珀色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人性啊……真是这世间最难懂,也最有趣的东西……”

……

当刺眼的白光散去,井水澄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便是阴府,亡魂的归宿,生与死的交界之地。

与人间的黑夜不同,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深邃的色彩,介于灰蓝与紫黑之间,仿佛一块巨大的、磨砂过的宝石。

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偶尔几缕扭曲的、仿佛极光般的银色光带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尘土和旧书卷混合的气味,并不难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感。

远处,一条宽阔的河流无声地蜿蜒流淌,河水并非黑色,而是散发着微弱的、如同磷火般的惨淡荧光。

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明灭不定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那便是等待渡河前往轮回或接受审判的魂。

井水澄沿着脚下一条由黑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前走去。

石子路的两旁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生长着一些奇特的植物,它们的枝干呈现出金属般的灰黑色,叶片则是半透明的银白色,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路的尽头,隐约可见一片连绵的建筑群,飞檐斗拱,样式像极了人间古代的官署衙门,但规模更为宏大,透着一股森严肃穆的气息。

建筑群的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牌匾,用古朴的篆体刻着三个泛着幽光的大字——“魂务司”。

这里便是阴府处理日常魂魄事务的核心机构。

井水澄走到魂务司朱红色的巨大门前,两扇门板上各镶嵌着一个狰狞的兽首门环,此刻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人来人往,或者说是“魂”来“魂”往。

他迈步走入,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庭院。

庭院地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缝隙间看不到一丝杂草。

几株造型奇特的参天古树矗立在庭院角落,它们的树干扭曲盘旋,如同饱经风霜的老者,银白色的叶片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庭院中央,有一方巨大的圆形水池,池水清澈见底,却并非活水,水面平静无波。

仔细看去,池底游动的并非是鱼类,而是无数拳头大小、形态各异的光团,它们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在池底缓缓穿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些身着统一制式黑色短袍的工作人员在庭院中穿梭忙碌。

他们有的捧着厚厚的卷宗行色匆匆,有的则引导着一些新来的、尚显迷茫的魂魄前往不同的区域。

这些工作人员大多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个岁月。

井水澄没有直接走向主殿,而是先来到庭院一侧的长廊下。

长廊立柱旁,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正有些百无聊赖地靠着柱子,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清秀,但眼神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他注意到井水澄走来,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

“这位……引魂灯大人?您是来交接任务还是有其他事务?”他认出了井水澄衣领上那枚小巧的、代表引魂灯身份的青铜灯盏徽章。

“我找队长。”井水澄言简意赅。

“队长啊……”年轻工作人员挠了挠头,“他刚才好像去‘归档轩’那边了,最近积压的卷宗有点多。您要不在这里稍等片刻?或者我帮您去通传一声?”

“不必,我自己过去就好。”井水澄道,“今天这边情况如何?”

年轻工作人员似乎难得找到一个可以闲聊的对象,话匣子稍微打开了一些。

“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他撇撇嘴,“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魂进来,大部分按部就班,填表,审核,然后根据生前功过去不同的地方报道。偶尔有几个刺头,不肯接受现实,闹腾一阵子也就消停了。”

他顿了顿,稍微压低了声音:“不过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听老人说,‘苦归魂’的数量似乎比以前多了不少,也不知道人间那边发生了什么。还有啊,那些‘偿灵人’最近也活跃得过分,抢灵抢得厉害,搞得我们这边有时候都收不到足够的‘手续费’,队长为此头疼好几次了。”

井水澄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辛苦了。”

“嗨,谈不上辛苦,就是日复一日,有点枯燥。”年轻工作人员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无奈,“对了,大人,人间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我下来太久,都快忘了太阳晒在身上的感觉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井水澄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人间……变化很快,悲欢离合,每天都在上演。但阳光,依旧温暖。”

年轻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谢谢您,大人。”

告别了年轻的工作人员,井水澄穿过长廊,走向庭院深处的一座偏殿。

殿门上挂着“归档轩”的牌子。

推开门,里面是排排高耸入顶的书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材质的卷宗和册籍,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陈旧纸张和墨水的气味。

一个身着魂务司队长制服的男子正站在一个梯子上,费力地将一卷厚重的竹简塞回高处的架子。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方正,眉毛浓黑,眼神锐利,不怒自威,正是魂务司的队长,姓张。

听到开门声,张队长转过头来,看到是井水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井水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不是应该在人间引导那些迷途羔羊吗?”他从梯子上利落地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队长,我来报告一下今日的工作,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井水澄微微躬身,态度恭谨。

“哦?”张队长扬了扬眉毛,“引魂灯的工作,直接在‘往来簿’上登记就好,还需要特地跑来归档轩找我?”

他走到一张落满灰尘的巨大书案后坐下,示意井水澄也坐。

“说吧,什么事?”

“我今天,送了一个没有足够‘灵’的魂回了阴府。”井水澄平静地陈述。

张队长的动作顿了一下,锐利的眼神看向井水澄:“你说什么?没有灵?你怎么送回来的?”

“我用了……另一个灵。”

张队长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哪个灵?你可知道规矩,灵是魂回归阴府的凭证和费用,不可挪用,更不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归档轩门口响起。

“井水澄!”

洪文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那张原本英俊的西域面孔此刻因愤怒而扭曲,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井水澄。

他显然是追踪着井水澄的气息而来。

“你竟敢偷走本该属于我的灵!那是我盯了很久的目标!你一个引魂灯,凭什么干涉我们偿灵人的事情!”洪文的声音在空旷的归档轩里回荡,震得书架上的卷宗都簌簌作响。

归档轩里其他几个正在整理卷宗的工作人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观望着。

井水澄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怒不可遏的洪文,神色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并非偷窃,只是遵循本心,将一个本该回归的魂送回了阴府。至于那个灵,它来自一个罪有应得之人,用以弥补,并无不妥。”

“弥补?说得好听!”洪文上前一步,几乎要指到井水澄的鼻子,“那是我的!是偿灵人收集灵的权利!你破坏了规矩!队长,您可要为我做主!”

他转向张队长,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控诉和施压。

张队长揉了揉额角,显然对这种冲突感到头疼。

他看了看一脸怒容的洪文,又看了看平静如水的井水澄,沉声道:“洪文,冷静点!这里是魂务司,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冷静?队长,他抢了我的东西,坏了阴阳两界的规矩,您让我怎么冷静?”洪文不依不饶,“引魂灯就该好好引导亡魂,偿灵人负责收取灵,各司其职!他这是越界!是渎职!”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归档轩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井水澄始终保持沉默,但那挺拔的站姿和毫不闪躲的眼神,表明了他寸步不让的立场。

张队长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巨大的书架前,踮起脚尖,从最顶层抽出一本厚重无比、封面由某种黑色皮革制成的古老法典。

他将法典放在书案上,吹开上面的灰尘,然后手指沾了点口水,快速而熟练地翻阅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洪文和井水澄都看着他,归档轩里只剩下翻动书页的哗哗声。

终于,张队长停了下来,手指点在其中一页。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阴府工作条例》,壬册,第三十七条补充说明:‘凡以任何方式,有助于魂魄顺利回归阴府、维护阴阳秩序者,无论其身份职务,皆视为功德,应予记录,特殊情况可酌情上报……’”

念完,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洪文:“条例上,并没有明确禁止引魂灯在特殊情况下,利用其他途径帮助魂魄回归。事实上,洪文,你要明白,阴府的根本目的是维持秩序,接引亡魂。每一个魂魄的顺利回归,对整个阴府的运转都是有益的,无论他是怎么回来的,用了谁的‘灵’,只要来源正当,程序上没有大错,结果是好的,那便可以接受。”

洪文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条例里还有这么一条补充说明,或者说,他从未仔细研究过这些条文。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说起。

规矩,最终还是掌握在制定和解释规矩的人手里。

“这……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洪文憋了半天,最终只能恨恨地说道。

“是不是强词夺理,条例白纸黑字写着。”张队长合上厚重的法典,语气不容置疑,“井水澄的行为,虽然特殊,但并未明确违规。而且,据我所知,他使用的灵,来源于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用此灵送另一个善良的魂归来,也算是一种‘平衡’。”

洪文脸色铁青,他知道再说下去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他冷笑一声:“好,好一个‘平衡’!好一个‘功德’!井水澄,今天算你走运!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们偿灵人,是不会轻易忘记这笔账的!”

他狠狠地瞪了井水澄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猛地一甩袖子,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归档轩,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看着洪文离去的背影,张队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看向井水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眼神中依然带着探究和一丝担忧。

“井水澄啊井水澄,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虽然条例上没禁止,但你这么做,确实有些出格了,而且还得罪了洪文那个睚眦必报的家伙。”

“队长,”井水澄开口,声音平静,“有些事情,关乎的并非规矩,而是道义。那个魂,他……”

“我知道,我知道。”张队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为了女儿滞留人间五年的魂,对吧?这种执念,确实罕见,也值得敬佩。放在平时,或许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人间似乎正在发生一些我们无法完全掌握的变化,滞留的魂魄越来越多,阴府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严格按照规矩来,才能保证整个体系的运转不出差错。你这次的行为,虽然结果是好的,但过程……很危险,容易引起连锁反应。”

井水澄沉默,他明白队长的顾虑。阴府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任何一个齿轮的异常都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你知不知道,洪文他们这些偿灵人,最近为什么这么活跃?”张队长问道。

井水澄摇了摇头。

“因为人间某些地方,‘灵’的产生似乎异常增多了,而且质量很高。”张队长压低了声音,“具体原因不明,上面正在调查。这些高质量的‘灵’对偿灵人来说是巨大的诱惑,他们自然会不择手段。你这次动了洪文的蛋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明白。”井水澄道,“我会小心的。”

“小心?”张队长苦笑一声,“希望如此吧。”

他看着井水澄,眼神复杂:“说实话,我有时候也觉得,我们这些阴府的差役,是不是太过……冰冷了?只讲规矩,不问缘由。但没办法,职责所在。”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这次也算是歪打正着。既然你这么有‘人情味’,又敢于打破常规……”

他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份卷宗,这份卷宗的材质是某种泛着淡金色光泽的丝绸,看起来就非同一般。

“这里有个新任务,恐怕……还真的需要你这种‘特殊人才’去处理。”张队长将卷宗递给井水澄。

井水澄接过卷宗,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奇异的能量波动。

他缓缓展开,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

卷宗上的文字并非寻常墨迹,而是由某种发光的银线织成。

内容描述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案件:一个区域内,出现了大量魂魄失踪的现象,既没有进入阴府,也没有成为飘荡的苦归魂,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同时,那个区域的“灵”也变得异常稀薄。初步调查显示,可能与某种禁忌的古老仪式有关,甚至牵扯到了某些……早已被认为消失的存在。

井水澄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眉头也微微蹙起。

“这个……”他抬起头,看向队长。

“没错,情况很复杂,也很危险。”张队长点点头,表情严肃,“常规的引魂灯和差役去了几个,都失去了联系。偿灵人倒是想去分一杯羹,但他们似乎对失踪的魂魄不感兴趣,只盯着可能存在的‘异常灵源’,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所以,上面认为,需要一个既熟悉人间,又懂得变通,还能应对突发状况的人去深入调查。综合考虑,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张队长看着井水澄,“当然,这个任务风险极高,你可以拒绝。”

井水澄合上卷宗,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白聪父亲那充满执念的眼神,想起了白聪母亲那压抑的悲伤,想起了那个因酒驾而害人害己、最终灵被取走的男子……人间的善恶,灵魂的归宿,似乎远比阴府的条例要复杂得多。

“我接受。”井水澄抬起头,眼神坚定。

张队长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需要什么支持,可以提出来,魂务司会尽量满足。”

“暂时不需要。”井水澄将卷宗收好,“我会尽快出发。”

“好。”张队长站起身,拍了拍井水澄的肩膀,“万事小心。记住,有时候,活着回来比完成任务更重要。”

井水澄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归档轩。

庭院里的光线似乎又黯淡了几分,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那是渡魂河上飘来的声音。

井水澄站在魂务司的朱红大门前,抬头仰望那片灰蓝与紫黑交织的奇异天空。

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都将继续前行。

因为在生与死的边界,总有些黑暗需要被驱散,总有些真相需要被揭开,也总有些值得守护的东西,比如……那微弱却不曾熄灭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