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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泡沫与霓虹:1927-1937的上海折叠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的某个清晨,外滩海关大钟的指针刚划过七点,十六铺码头已蒸腾起一片奇异的烟火气。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捧着英文课本匆匆穿过弄堂,身后跟着挑担卖粢饭团的苏北老汉,油条碎屑和《申报》头条“白银风潮”的字样一起飘落在青石板上。霞飞路转角新开的咖啡馆里,戴金丝眼镜的银行经理正用德产计算器核对公债收益,桌角的留声机偷摸着播放《毛毛雨》——这是属于“黄金十年”的经典开场镜头,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时刻。
黄浦江的货轮从未如此忙碌。美国小麦、德国机械、日本棉纱在码头堆积成山,报关行伙计的算盘珠响彻云霄,他们发明了独特的计数法:每打到一万包货物,就往江里扔个铜板听响,说是“给河神爷交印花税”。沙逊大厦顶楼的犹太商人们俯视着这一切,手里的雪茄烟圈幻化成股市K线图。某个浙江商人灵机一动,把从南洋运来的橡胶塞进面粉袋,申报单上赫然写着“特种战备物资”,转眼就在交易所炒出天价。人们管这叫“橡胶面粉”,就像后来华尔街的“次级贷款”,只不过这里的韭菜长得更茂盛——南京路证券大厅里,穿长衫的老秀才和烫卷发的摩登女郎并肩而坐,他们共用同一本《麻衣神相》预测大盘走势。
四大家族的财富游戏比任何小说都荒诞。孔祥熙的财政部办公室里,美援物资清单和山西老陈醋坛子摆在一起,据说用醋坛子装文件能防蛀。某次军费会议上,宋子文突然掏出一沓永安百货购物券说要“刺激内需”,后来发现那是他家三小姐囤积的嫁妆。真正的金融魔法发生在深夜的外汇黑市,黄牛党们用暗语交易:“今天'青天'兑'白日'什么行情?”——青天指美元,白日是白银。有传言说杜月笙的账房先生发明了“期货绑架”,提前三个月预定撕票日期,方便客户做空相关股票。
文化界的浮华在玻璃丝袜与狼毫笔之间摇摆。鲁迅在虹口寓所的台灯下写《为了忘却的记念》,隔壁亭子间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正创作《摩登寡妇》,两处稿纸上的墨迹时常被同一阵穿堂风掀动。徐志摩的飞机在济南上空失事后,真如镇上的小报记者连夜赶制《云游诗人秘史》,书摊同时出售陆小曼同款鸦片烟枪套件。最受欢迎的是商务印书馆的“中西合璧辞典”:查“自由”一词,中文释义是“礼义廉耻”,英文却标注“Liberty(参考租界法规第38条)”。
民族资本在夹缝中开出诡异的花。荣氏面粉厂的德国流水线旁,工头老李用《三国演义》培训新员工:“张飞长坂坡吼断当阳桥,咱们的机器也要吼出气势!”结果产量没上去,倒是发明了用机器震动筛面粉的土法子,荣老板亲自赐名“声波分离术”。青岛啤酒厂的德国技师永远搞不懂,为什么发酵罐上要贴关公像——直到某天发现中国技工通过观察关公脸色(其实是油漆剥落程度)来判断温度。天津的永利碱厂更绝,范旭东要求所有技术员背诵《天工开物》,说是要“让古人给现代化学开光”。
霓虹灯下的众生相比电影更离奇。百乐门舞厅的弹簧地板每晚吞吐着三百双皮鞋,其中有穿西装的青帮打手、踩军靴的东北流亡将领,还有扮成男装的富家千金——她们在洗手间交换口红和手枪。大世界的魔术师玩出新花样:从礼帽里掏出活鸽子,鸽子脚上绑着最新公债利率。更有个绍兴戏班子排演《雷雨》,把周朴园改成棉花期货大王,鲁妈变成包租婆,观众席里的交易所经理们纷纷掏出小本子记“商战秘籍”。
教育界的荒诞剧在象牙塔里上演。清华园里,吴宓教授讲《红楼梦》要带罗盘测定“太虚幻境”方位,物理系学生偷听后被启发,试图用相对论解释绛珠仙草还泪原理。中央大学的生物课上,教授指着解剖的青蛙说:“诸君请看,这就是不参与国民经济建设的下场!”引得穿中山装的青年们忧心忡忡望向窗外——那里正有工人用南京政府新发行的法币糊窗户,据说比桑皮纸更防风。
当杭州湾的潮水裹挟着各地方言涌入上海滩,大世界哈哈镜里扭曲的身影成了时代隐喻:穿马褂的遗老与着洋装的买办勾肩搭背,人力车夫用英语喊“Five dollars”,留学生们却在茶馆争论该把“德先生”(Democracy)翻译成“德谟克拉西”还是“得摸拉客气”。海关钟声响起时,外白渡桥上的乞丐突然掏出怀表对时,他今天刚在当铺换了身行头,准备去股票大厅扮演“破产实业家”讨彩头。
1937年的某个黄昏,国际饭店顶层餐厅里,孔家大小姐用高脚杯喝着豆浆,突然问法国主厨:“你说这泡沫破了会怎样?”主厨晃着红酒回答:“夫人,在巴黎我们管这叫舒芙蕾,塌了再做就是。”她不知道,此刻卢沟桥的枪声已击碎所有幻象。黄浦江上最后一批橡胶正在沉没,某个宁波商人突然想起十年前父亲的话:“侬要记得,泡沫再好看,总归是空心汤团。”霓虹灯依然在南京路上流淌,只是那些“大减价”招牌的阴影里,悄悄爬满了时代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