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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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断肠咒

三个月后,他们蜷在青城山神庙残阶前。阴九娘裹着陈三的旧氅衣,刀柄红绸褪成惨白。青城山巅的雪是淬了盐的刀,剐得人皮开肉绽。阴九娘立在九重杀阵中央,紫衣被罡风撕成缕,后背溃烂的伤口暴露在寒风中,脓血凝成冰棱,随呼吸叮当坠地。她将七把刀插进雪地,刀刃排成北斗状,最长那柄“大寒”映出陈三的影子——他右颊新添了道疤,是上月为护她被唐门毒砂所伤。

“陈三!”她突然回头,发间紫玉簪“咔”地迸裂,簪尾雕的并蒂莲摔在冰面上。“看好了——”七把刀腾空轮转,搅碎漫天雪霰,“这才是杀人技!”

最后一字出口时,她足尖故意偏了半寸。陈三浑身血液骤冷——三年前漠北盐湖,她教他破阵时曾说:“天璇位是阵眼,若有人在此处送死,便是存心要你记一辈子。”

剑光如银蛇乱窜。陈三的刀机械地割开喉咙,每一具尸体倒下,都叠上记忆的残片:秦淮河画舫里她蘸着胭脂画死穴图,指尖划过他脊椎时在颤;苗疆药池中她咬着他肩头说“情蛊不解也罢”;昨夜破晓时分,她蜷在他怀里数北斗星,断指上的玉扳指贴着他心口,凉得刺骨……

“蠢货!别分神!”阴九娘突然撞进他怀里。三枚透骨钉擦着她耳畔飞过,钉入他左肩——是蜀中唐门未清的旧伤。她反手拔出透骨钉扎进自己大腿,血喷在他衣襟上,烫出一朵红梅:“记着,杀人时……”

剑阵忽变!七十二道寒光绞向阵眼。阴九娘紫衣绽裂,七把刀脱手飞旋,刀柄红绸缠住陈三手腕——这是他们屠尽漠北马帮那夜,她用战俘的血染的。

“接刀!”她嘶吼着撞向天璇位。陈三目眦欲裂,却见她回头一笑,唇角翘起与破庙初遇那夜一模一样的弧度:“你欠我的命……”

剑光绞碎紫衣的刹那,陈三的刀贯穿最后一名剑客的咽喉。阴九娘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长发缠住他靴上金铃——那是她去年生辰夜,她醉眼迷离地跪在塞外沙丘上,用染血的齿尖咬开绳结系上的。“拴住了,就不许逃。”她当时笑得像只餍足的豹,断指上的玉扳指磕在金铃上,叮当一声,震碎了漠北的孤月。

坟前无碑,只有七把刀插成北斗状。陈三跪在雪中刨了七日,把阴九娘的尸骨放入棺木时,触碰到她指尖露出的白骨时,看到那截裹着红绸的断指上玉扳指内侧新刻了行小字:“饮过你血的蛊,比交杯酒更甜。”他忽然笑了。什么江湖草芥,什么鸿毛生死,不过都是她刀尖上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烫穿肺腑,方知最痛处早被她刻了姓名。

断刀刺入血肉的刹那,陈三忽然想起许多琐事:她总嫌他握刀太紧,塞外的寒夜里,她曾掰开他冻僵的指节,将染血的掌心贴在自己心口:“攥出血也留不住温度。”她的心跳透过肋骨撞进他手掌,比塞北的狼嗥更凶烈,“刀要松着握,像握情人的脖子。”月光漏进破庙时,她扯着他的手按向自己咽喉,刀刃在苍白的皮肤上压出红痕,“这样……才能听见血脉唱歌。”

血从断刀边缘渗出,在衣襟上晕开暗红的花。陈三恍惚看见她蹲在尸堆旁,攥着自己的衣角擦着“芒种”刀的鱼鳞纹。阴九娘和他说过——每回杀人后,须用他左袖擦净七把刀,才能入睡。她斜倚在染血的佛龛上,断指勾着酒壶,醉眼看向被他擦得锃亮的刀刃:“刀比人干净……咳咳……沾了血锈,就配不上我的刀法。”

最痛的记忆在苗疆药池翻涌。雾气蒸腾的池水中,阴九娘锁骨下的红莲被蛊虫啃出蜂窝状的孔洞。她仰头灌下猩红的药汁,突然将他拽进池底。水波扭曲了月光,她的断指抠进他肩胛旧伤,声音混着水泡破碎:“记着这疼……等我死了,就把刀插在这儿……”水面浮起她脱落的长发,像一团化不开的血雾。陈三挣扎着浮出水面时,见她正用“小雪”刀削去溃烂的皮肉,嘴角还噙着笑:“你看,这红莲……咳咳……比初见你的时候更艳了……”

刀柄没入心口的刹那,陈三听见金铃在深渊中轻响。阴九娘的声音贴着耳骨钻进来,带着药池蒸气的潮湿:“傻子,我教你擦刀……”她的手虚虚覆上他握刀的手背,“可不是为了让你剜自己的心。”

刀锋抵住心尖三寸,正是她教过最痛的位置。血喷溅在雪地上,竟凝成红莲形状。恍惚间有人从背后拥住他,断指勾着他握刀的手往外送:“哼,再深些……当年教你时,怎没这般乖?”

雪暴骤然加剧,吞没了他的身影,唯有金铃在狂风中叮当作响,像是阴九娘在哼那首荒腔走板的《折红英》。

脑海有一生走马打过,万千声音与面孔同时炸裂,陈三只听见两串笑声交织。一声是苏玉娘立在血泊中的轻笑,月白裙裾扫过冻僵的猪首;另一声贴着耳蜗钻进骨髓,带着紫檀香与血腥气:“杀人的刀暖和么?可我偏觉得……你心口这点血,最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