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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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余生,或许还有很多年,或许只有三五年。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今以后理查德不用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出现在学院了。时间,他现在只拥有时间。有时间去旅行,有人会说。有时间看看书。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时间听音乐。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适应——时间。不管怎样,他的头脑还在工作,和从前一样。现在他该拿这头脑做什么?还有那里面一直存在的想法?他曾获得过成功。可现在呢?那些所谓的成功。他出过书,应邀参加会议,他的课直到最后都很受欢迎,他的学生们要读他写的书,画出里边的重点,背下来参加考试。学生们现在在哪儿?有一些在大学里做助教,其中两三个后来也成了教授。别的学生很久没有音讯了。有个学生一直和他保持着友好的联系,还有几个偶尔联络。
就这样。
坐在书桌前,他看到了那一汪湖。
理查德给自己煮了咖啡。
他拿着杯子走到花园,去看看鼹鼠是不是又刨土堆了。
湖面很平静,和这个夏天的其他日子一样。
理查德在等待,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时间的概念变得完全不同了。一下就变了,他想。他又想,很明显,他无法停止思考。思考与他不分彼此,同时却也是统治他的机器。一个人独处时,他也无法停止思考。即使已经没人在意了*,他还在思考。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象一只公鸡正用尖喙翻动他的论文:《论卢克莱修作品中的世界概念》。
他又回到房间。
他想,穿西装会不会太热了。不过,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子里转悠,还需要穿西装吗?
几年前,理查德偶然发现情人对他不忠,除了将失望转化为工作以外,他没找到别的办法从中走出来。后来的几个月里,情人的行为成了他的研究对象。他写了将近一百页的论文,研究所有导致不忠的原因,以及这名年轻女子将之付诸实践的做法。论文并没有为这段关系带来特别的结果,因为不久之后她终于还是离开了他。可他至少用这种方式熬过了事发后最初那几个月,极度痛苦的几个月。奥维德好多个世纪之前就知道,治愈情伤的良药是工作。
而现在,折磨他的不是被徒劳之爱所填满的时间,而是时间本身。时间应该在流逝,却也没有在流逝。在某个短暂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一只愤怒的彩色公鸡,用尖喙和利爪撕碎了一本书,书名是《关于等待》。
或许羊毛衫比西装更符合他现在的处境。至少会更舒适。既然不用每天出门见人,早晨刮胡子也没有必要了。让想生长的东西尽情地生长吧。不再反抗,或许这就是死亡的开端?死亡会始于这种生长吗?不,他想,不可能是这样的。
那个躺在湖底的人还没有被找到。不是自杀,是游泳时溺水了。六月的那一天之后,湖面一直很平静。日复一日都静静的。六月很静。七月很静。现在就快到秋天了,还是静静的。湖里没有一艘小艇,没有尖叫的孩子,没有钓鱼的人。过去这个夏天,从公共水域的栈桥上一头扎进湖里的人,肯定是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外地人。他上岸晾干身体时,一个正牵着狗的本地人,或从自行车上下来的路人会问他:您还不知道吧?理查德从未对不知情的人讲过那件事,何必呢,为什么要毁掉这个人的一天呢?一个只想开心地度过一天的人。出游的人会从他花园的栅栏外经过,愉快地踏上归途,就像他们来的时候一样。
而他只要坐在书桌前,就没法不看到那汪湖。
出事的那天是个周日,但他在城里,在学院。之后必须上交学院的总钥匙还在他这里。和此前几个周末一样,他在慢慢清空自己的办公室。抽屉,柜子。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左右。他正把堆在书架、地板、沙发、椅子和小桌上的书收走,装进纸箱。每个纸箱箱底都有二十、二十五本书,上面放着分量比较轻的东西:手稿、信件、曲别针、文件夹和旧剪报。铅笔、圆珠笔、橡皮和信件秤。那附近应该有两艘划艇,可船上的人都没觉察到什么异样。他们看到那个人在挥手,以为他在闹着玩,于是将船划走了,听说是这样。没有人知道船上的人是谁。据说是几个年轻的男人,还很强壮,他们本来可以帮他的。可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可能当时他们害怕被那个人拉下水吧,谁知道呢。
秘书说可以帮他一起打包。非常感谢,但是……他觉得似乎所有人,包括(或者说尤其是)那些喜欢他的人,都急切地要把他尽快赶出他们的圈子。因此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打包,在周六和周日,那时学院非常安静。他发现自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其中有些已经在书架和抽屉里放了很多年),然后决定它们是去蓝色的大垃圾袋,还是去纸箱,之后再带回家。有时候他会不知不觉开始翻看起之前的手稿,站在办公室中间读上一刻钟或半小时。某个学生的学期论文,关于《奥德赛》第十一章——当时他对那个女学生颇有好感——《奥维德〈变形记〉的语义层次》。
八月初的一天,在他的荣休欢送会上,人们敬了几轮酒,讲了一些话,他的秘书,一些同事,甚至他自己都热泪盈眶,可没有人,甚至他自己,是真的哭了。所有人都会在某一刻开始衰老。所有人都会变成老人。前几年,致告别辞经常由他负责,往往也是他和秘书交代要多少开胃菜,准备葡萄酒还是香槟,橙汁还是矿泉水。现在这些事已经有人安排好了。一切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照常运转。这也算是他的功劳。过去这几个月,他不得不经常听别人说,他的继任者是多么优秀,他自己也参与挑选的这个人真是不二人选,每次碰到这个话题,他都会附和着夸赞那个年轻人,似乎也在期待着他的到来,他毫不迟疑地说出他的名字,这个名字不久之后就会顶替他的名字,出现在学院信件的抬头上。从秋天起,这位继任者也会接手他的课,沿用他(此刻已是荣誉退休教授†)在退休前几周为他离开后的日子所制订的教学计划。
要走的人必须安排自己的离开,这早已司空见惯,可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他也不太理解。他甚至无法理解,这场道别对别人来说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对他一个人来说是真正的结束。过去几个月里,每当有人对他说,他即将离开是多么令人难过,多么令人遗憾,多么难以置信,他都很难表现出别人所期待的那种感动。对方的确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但其哀叹恰恰说明:他要走了,这个令人伤感的、难以想象的事实(太糟糕了!),早已因其无可转圜而被对方所接受。
学院为欢送会准备的冷餐盘只剩下欧芹和一些三文鱼卷,天气炎热,有的人可能对鱼肉不放心。他眼前这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在他看来始终比他自己知晓得更多,哪怕思考是或曾经是他的职业。无论在湖中腐烂的是鱼还是人类,这片湖都一视同仁。
欢送会的第二天,暑假开始了,每个人都有计划,去往四方,只有他没安排任何旅行。清理办公室里生长多年的内脏,这项工作已经进入尾声。
两周后,办公室的墙边靠着用绳子捆扎好的书柜隔板,门后堆着打包好的纸箱,几件他要运回家的家具在房间正中央堆成一小堆,挡住了路,鬃毛扫把斜靠在一旁。窗台上落满灰的信封边放着一把剪刀,四个大垃圾袋立在房间一角,其中一个只装了半袋,一卷胶带躺在地板上,墙上有几颗钉子,之前上边都挂着画。最后,他将钥匙上交给了学院。
现在他要在家里为每件家具找到合适的地方,拆开纸箱,让里面的东西与他的私人住宅合为一体。骨对骨,血对血,这就连在一起了。对,梅塞堡咒语‡。还有那些所谓的学问,他所知道和学到的一切,如今都只是他的私人财产。从昨天起纸箱就在地下室里等候了。可什么样的日子适合拆箱呢?今天肯定不行。明天呢?或者再过几天。总之得是无事可做的一天。事实上,问题在于到底还要不要打开它们。如果有孩子的话,这还有点意义。哪怕侄子侄女也可以。那里边其实都是他妻子称为小玩意儿的东西,仅供他自己消遣。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便不会再有人享受它们的乐趣。当然了,古董商会拿走那些书,其中的初版书和签名本可能会找到另一个感兴趣的人。某个像他一样能在有生之年收集小玩意儿的人。如此继续循环下去。剩下的东西呢?那些在他周围建立起一个系统的物品,那些只有当他从它们之间走过、用手触碰、通过它们唤起一些记忆时才具有意义的东西——这一切在他离世后就会分崩离析,不知去向。关于这些,他倒可以写点什么,关于引力,一种把生命体与无生命的事物连接起来、构成一个世界的引力。他是一个太阳吗?真得当心了,如果整天一个人,不和任何人讲话,他会疯掉的。
即便如此。
在他死后,那个顶上缺了一条装饰边的木立柜,想必不会和他每天用来泡土耳其咖啡的咖啡壶出现在同一个家庭;把他坐着看电视的那把扶手椅推来推去的手,和拉开他书桌抽屉的手,也不会是同一双;电话机的新主人,他用来切洋葱的利刀的新主人,剃须刀的新主人,一定不是同一个。很多他珍惜的、功能完好的,或者仅仅只是觉得有趣的东西都会被扔掉。某堆破烂儿,比方说他的旧闹钟落脚的那一堆,和某个能买下他的蓝色洋葱纹瓷器的人的住处,也能建立起一种隐形的联系:它们都曾属于他。当然,如果他已不在人世,就没有人知道这种联系了。但或许这样的联系客观上还能一直存续?如果真是这样,可以拿什么单位度量它们?如果意义真的因他而生,将他的家——从牙刷到挂在墙上的哥特式十字架苦像——变成一个宇宙,那么接下来的根本问题是:意义有物理质量吗?
他真得当心不要疯掉了。也许等那个死者被找到了,他会好一些。据说那个不幸的人是戴着潜水镜的。这件事或许很可笑,可他还没看到有谁真的为此发笑。前不久村里的节庆如期举行,不过取消了跳舞环节,他听到钓鱼协会的主席反复说了好几遍:他戴着潜水镜!戴着潜水镜!似乎这是关于游泳者之死最沉重的细节,而所有拿着啤酒杯站在那里的男人,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望着杯中的泡沫,点了点头。
他会继续做他喜欢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一头扎进土里。思考。阅读。若哪天他的大脑停止工作,他就不会有头脑去思考问题出在哪儿。有人说,等尸体浮上来还要一段时间。已经快过去三个月了。他们又说,他要永远消失了。被水藻缠住了,或者永远陷入湖底的淤泥了,据说淤泥有一米深。这湖是很深的,有十八米。上边看着景色很美,其实下边是条深沟。出事之后,所有附近的居民,包括他自己望向那片芦苇时都会带着某种犹疑,在没有一丝风的日子里望向如镜般平静的湖面时,也会如此。他坐在书桌前就能看到这汪湖。湖很美,一如往昔的夏日,但今年夏天不止于此。只要死者还没被找到并带走,整片湖都属于他。一整个夏天过去了,眼看秋日将至,这汪湖一直属于一位死者。
*原文为德语谚语,直译为“连公鸡见了都不打鸣”,常用来指对某人某物失去了兴趣,或某人某物不再有价值。——译者注(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注)
†德语原文中采用斜体字的内容,中文版皆用仿宋体字加以强调。
‡Die Merseburger Zaubersprüche,用古高地德语写于九世纪的两个咒语,分别为“释放囚徒”和“治疗脚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