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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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挑拨再挑拨

当夜。

伯颜帖木儿掀开帐帘,一股暖流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

帐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硕大柏木浴桶,桶身还冒着袅袅热气。

四下里七八个炭盆环列四周,里头银炭烧得通红,将整个营帐烘得暖意融融,竟似将这漠北寒夜化作了江南阳春。

皇帝正背对着帐门,双臂懒洋洋地搭在桶沿,发梢滴着水珠,他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雨滞雨渧,城隍土地,雨若再来,还我土地……”

他每唱一句,就用手指在桶边打着节拍,尾音拖得老长,在氤氲水汽中悠悠荡荡,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喜宁挽着袖管,左手持浮石在皇帝背上细细揉搓,右手不时从浴桶中舀起一瓢温水淋下。

袁彬更是脚不沾地,一会儿提着铜壶往浴桶里续添热水,一会儿又去拨弄炭火。

两人围着浴桶忙得满头大汗,活像两只团团转的陀螺,倒衬得浴桶中的那位愈发闲适自在。

伯颜帖木儿眯起眼睛,喉头滚动着一声冷哼,他不喜欢朱祁镇这副理所当然的主子做派。

他更喜欢之前那个被剥去中衣,又死活不肯穿胡服,蜷缩在毡毯里憋红了眼眶的落难天子。

那副强忍屈辱又不敢声张的模样,才该是俘虏应有的姿态。

那时的朱祁镇多有趣啊,像只被拔了毛的孔雀,又狼狈又可怜。

帐内蒸腾的热气熏得伯颜帖木儿心下发涩,他当然不懂后世那个叫“男性凝视”的词,只是本能地感到烦躁。

这个俘虏怎么敢如此坦然地袒露身体?怎么敢当着他的面在浴桶中舒展肢体?

他突然意识到,真正令他恼怒的,是朱祁镇那种上位者才有的“毫无羞耻感”的从容。

因为上位者没有“被凝视”的束缚,他们袒露身体时,反倒会让看见他们身体的下位者自惭形秽,慌忙移开视线。

这种微妙的权力倒错像根细刺,伯颜帖木儿说不清楚这根刺是何时扎进来的,但胸腔里翻涌的不适感却真实得教他抓心挠肝。

伯颜帖木儿大步绕过蒸腾着热气的浴桶,靴底碾过潮湿的毛毡,在朱祁镇面前重重坐下。

水雾朦胧间,他看见皇帝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眼睛竟还带着几分沐浴时的慵懒惬意,“那些明军俘虏都松了枷了吗?”

朱祁镇开口时,一缕湿发正贴在他颊边,水珠沿着下巴滴落在浴桶边缘。

伯颜帖木儿不自觉地盯着那颗水珠,看着它滚过木纹,最终消失在氤氲的雾气里,“早就松了枷了。”

皇帝扯了扯嘴角,水雾在他眉宇间缭绕,“既如此,便没什么要紧事了,刘安、郭登不是还给你们瓦剌送了羊羔和美酒么?你且吃些去吧。”

这话说得轻巧,活像在打发个无关紧要的传话小厮。

伯颜帖木儿顿时心头火起,当即起身,冲袁彬和喜宁二人沉声道,“你们俩都出去!我来伺候陛下沐浴!”

袁彬与喜宁的动作顿时僵在半空,铜壶里的热水溅出几滴,在毡毯上洇出深色痕迹,帐内空气仿佛凝固,只余炭火偶尔爆出几声脆响。

朱祁镇却忽然笑出声来,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伯颜帖木儿,你也太不知足了,朕刚赏了你一千六百两,怎么?连个安生澡都不让洗?”

“你们瓦剌那些士兵可比你懂事多了,朕不过赏了他们每人几两碎银,转头让哈铭传话说朕要沐浴,他们一个个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抬浴桶的抬浴桶,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伯颜帖木儿俯身凑近浴桶边缘,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却让低沉的嗓音更显清晰,“陛下乃无价之宝,哪里只值区区一千六百两?所以臣才要亲自守着,免得那些粗手笨脚的奴才,糟蹋了陛下的万金之躯。”

朱祁镇往后一仰,搭在浴桶边缘的手臂收了回来,整个人沉入水中,只露出脖颈以上。

热水漫过他精致的锁骨,水波荡漾间,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杀意,“伯颜帖木儿,朕劝你见好就收。”

水面“哗啦”一声破开,皇帝的伸出湿淋淋的手指点了点对方,“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千六百两,够你在草原上快活好些日子了,不如趁早拿去享乐。”

“如今于谦执掌兵部,你们瓦剌的好日子笃定是长不了了,这银子若是攒着,来日怕是连买棺材都来不及花呢。”

伯颜帖木儿的舌尖无意识地舔过干燥的嘴唇,水雾缭绕中,这位大明天子简直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精怪,清冽如出水芙蓉,却又美艳得像祸国妖姬,显出一种诡异的魅惑感。

伯颜帖木儿的嗓音下意识地裹上了一层蜜糖般的黏腻,“陛下这么着急赶臣走,莫非是怕臣看出来,您害怕那个于谦吧?”

朱祁镇的面色骤然阴沉如铁,水面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伯颜帖木儿却恍若未觉,继续用那把淬了蜜的嗓音说道,“大同府库共存银十四万两,陛下却只肯赏两万两千两,未免太过吝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何须这般精打细算?”

“何况离了大同,九边重镇恐怕再难找到像刘安、郭登这般顾念圣驾安危的边关守将了,除非陛下是忌惮于谦,担心他知晓此事后会勃然大怒,否则,臣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缘由。”

袁彬与喜宁相顾愕然,四目相对间,手上的活计不觉停了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沉寂片刻后,却听皇帝开口道,“袁彬,去为朕再打些热水来,喜宁,再去给朕取些炭火,你们都各自忙去吧。”

两人结伴出去后,朱祁镇伸手撩起一捧水来,看着晶莹的水珠从指缝间淅沥滑落,“这回你可猜错了,我大明不像你们蒙元,动辄便有太师擅行废立之事。”

“大明规矩得很,因为太祖皇帝早把不守规矩的人都杀干净了,所以朕不怕于谦,朕说他是清流风骨,是君子如玉,绝非虚言。”

“纵使朕这般狼狈回京,他仍会整肃衣冠,行三跪九叩大礼,对朕恭恭敬敬地称一句‘陛下’,这便是读书人的‘君君臣臣’,岂是你们草原上那些,仗着几万铁骑就敢对大汗指手画脚的权臣能比的?”

朱祁镇收拢掌心,最后一滴水珠自指缝间无声滑落,他抬起眼,在浴桶中心定定地看着伯颜帖木儿,眼底似有寒星闪烁,“朕真的不怕于谦,因为他就根本不会去当什么曹操、司马懿,他只会当诸葛亮。”

水面渐渐归于平静,倒映着皇帝阴晴不定的面容,“朕只是有一点儿……有一点儿不喜欢于谦。”

“倘或他当作了那鞠躬尽瘁的诸葛武侯,朕岂不是就要沦为那乐不思蜀的刘后主了?”

他的声音在水汽中飘忽不定,有一丝鬼气森森的阴鸷,“所以朕好不甘心啊……”

“朕此番御驾亲征,就是要立下不世之功,超越太宗皇帝的伟业,朕怎么可能是那扶不起的刘阿斗呢?”

几缕湿发如墨痕般黏在皇帝的颈侧,将他消瘦的面容衬托得愈发楚楚可怜,一时间竟透出几分病态的凄美,活似深宫中徘徊的幽魂,带着经年的怨气与潮湿的寒意。

伯颜帖木儿魁梧的身躯在氤氲水汽中投下一片阴影,他天生阳气旺盛,看着浴桶中阴柔似水的大明天子,他三下五除二地就找出了解决方法,“既然陛下不喜欢于谦,他对陛下又构不成威胁,不如直接宰了省事!”

朱祁镇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井底传来,带着湿冷的回音,“刘禅能杀诸葛亮吗?”

“刘禅即使投降了曹魏,但因他信重诸葛亮,故而顶多算个庸君,而刘禅若是杀了诸葛亮,蜀汉照样要亡,他也照样要投降曹魏,可他却要从庸主变成昏君,这样的臣子,他杀不得,更杀不起啊!”

伯颜帖木儿浓眉一挑,抚掌大笑道,“陛下,您这比方从一开始就打错了!如今于谦既已奉郕王为主,哪还配比作诸葛武侯?”

他宽厚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倘或昔年刘备白帝城托孤后,那诸葛亮不去辅佐刘禅,反而另立刘永、刘理为新君,那史书之上,又岂会留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美名?他还算什么忠臣良相?早该千刀万剐了!”

朱祁镇浑身一震,倏然睁大了双眼,脸上浮现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惊愕,仿佛被人当胸刺了一剑,此刻才觉出痛来。

伯颜帖木儿猛地抓住浴桶边缘,继续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道,“陛下,您该醒醒了!于谦他不是诸葛亮!”

“诸葛亮一生谨遵先主遗命,可如今于谦背弃陛下,改立他人,这般行径,说是乱臣贼子都不为过,陛下怎么反把他当作诸葛亮呢?”

朱祁镇向后一靠,背脊再度贴上浴桶边缘,激得水面一阵晃荡。

蒸腾的雾气中,他与伯颜帖木儿四目相对,苍白的嘴唇如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着,仿佛有千万句话要冲口而出,却被这个醍醐灌顶的认知生生截断。

氤氲的热气在他眼中凝结成雾,又渐渐被一种尖锐的清醒所取代,就像浓雾散尽后突然显露的刀锋。

朱祁镇沉默良久,道,“可若是没有诸葛亮,蜀汉怕是早就亡了……”

伯颜帖木儿浓眉紧蹙,他一拳砸在浴桶边缘,震得水面波光粼粼,“陛下,三国时天下十五州,曹魏占十州,东吴据四州,蜀汉只得一州之地,无论有没有诸葛亮,蜀汉都难逃覆灭!”

“可如今大明疆域万里,岂是偏安一隅的蜀汉可比?无论是死守北京,还是迁都南京,只要龙椅上坐的不是您,这万里江山,又与陛下何干?”

最后一句话在帐内久久回荡,与皇帝发梢滴落的水珠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嘀嗒”“嘀嗒”的余音在水雾间回旋萦绕,在密闭的空间中形成共鸣。

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帐幕上,水痕与阴影交错,仿佛两人都戴着一张破碎的面具。

朱祁镇抬起一条湿淋淋的手臂,搭在了浴桶边缘,侧过脸去道,“……你不就是为了那些赏银吗?”

“十四万两的府库银,朕只赏了你们两万两,剩下的十二万两银子,竟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非要在这会儿来戳朕的心窝!”

伯颜帖木儿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道,“陛下,您若再这般自欺欺人,只怕这大明江山真要易主了!”

“今日刘安面圣时的做派,您还没看明白吗?堂堂大明天子支取区区两万两银子,竟要大同文武联名具奏!这成何体统!”

“若换作郕王下旨取大同银两,那刘安可敢如此大费周章?怕不是要连夜开库,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了,哪还敢说什么要大同官员一同进京面见郕王才可定夺?”

朱祁镇眸光一沉,浴桶中的水波随着他绷直的身躯微微震荡,“战事当前,钱粮调度自当谨慎,有何不妥?”

伯颜帖木儿“哈”地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道,“照这么说,陛下既管不得钱粮,又调不动兵马,诸事皆不得自主,岂不是真成刘后主了?”

朱祁镇猛然扬手,一捧水花泼向伯颜帖木儿的面门,“住口!”

水珠顺着伯颜帖木儿的虬须滴落,虽不烫人,他却故作夸张地后退半步,眼中精光闪烁,“陛下可知世人为何皆道刘禅为庸主?”

“昔年邓艾偷渡阴平,诸葛瞻虽败,而尚有姜维据守剑阁,可那刘后主竟连最后一搏都不敢,直接敕令三军缴械,汉军将士闻讯,悲愤交加,乃至拔刀砍石,这等不战而降的懦夫行径,岂配为昭烈帝之子?”

“而今陛下坐拥我瓦剌铁骑,若就这般坐以待毙,畏首畏尾,岂非重蹈刘禅覆辙?但陛下若能效仿太宗皇帝靖难之壮举,亲率虎狼之师杀回京师,他日青史之上,谁能不称颂陛下英武果决,更胜先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