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7章 三大营
朱祁镇在大同连吃带拿,动静自然不小,大同大小官员不敢隐瞒皇帝“叫门”之事,加上库银被皇帝挪作“赏赐”也先之用,只得火速以八百里加急将实情上报京师。
孙太后当即便坐不住了,急忙将张祁和于谦召入清宁宫议事。
张祁有一种“自己一直讨厌的人终于被大家发现是多么讨厌”的暗爽感。
他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要揪住于谦的衣领,像现代人揭穿渣男真面目一般疯狂摇晃,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朱祁镇他就不是个好玩意儿!
现在你可看清了?这就是你一心效忠的皇帝!这般昏聩无道之人,值得你以死相报吗?
然而,当真正面对神色凝重的于谦与张輗、张䡇兄弟时,张祁那刚溜到嘴边的幸灾乐祸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他想起先前的教训,不待三人开口,便识趣地抢先表态道,“此番入宫,奴才定当三缄其口,若无大司马允许,绝不多言。”
于谦与张輗、张䡇不约而同地阴沉着脸,那肃杀之气,竟比八月十六那夜,他们三人强逼张祁假扮郕王时更教人胆寒。
张祁左看看右看看,见三人皆默不作声,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所幸陛下圣躬康泰,奴才相信,只要圣体无恙,则终有回銮之日……”
张䡇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道,“少来了!”
张祁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张輗冷然嗤笑道,“如今倒真教你称心如意了,你是真的要当皇帝了,陛下滞留虏庭,归期难料,你先前所议立储之事,眼下反倒成了先见之明。”
“当初你急不可耐地主张立储,不过是想借大司马之力,以储位为筹码要挟皇太后殿下,待皇长子入主东宫,太后垂帘、郕王辅政之势一成,以大司马忧国之心,必择郕王而弃太后,好一招驱虎吞狼之计!”
“如今陛下身陷虏营,又为瓦剌索赏张目,倒是你先前所倡立储之议,阴差阳错间竟保全了皇室血脉,只要东宫仍系陛下骨血,以大司马公忠体国之志,为江山社稷计,必会拥你登基。”
“这一连串的计谋,当真是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纵是刘伯温再世,怕也要自叹弗如!”
张祁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哪里是什么深谋远虑?
只是因为他这个穿越者早就知道朱祁镇会做出帮瓦剌人敲诈自家官员的荒唐事,又急于拉拢于谦,才顺势而为罢了。
但问题在于,他既无法道明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又不能直言早就看出朱祁镇是个寡廉鲜耻的昏君。
因为他渐渐明白,无论朱祁镇如何混蛋,朝中永远有一群人支持这个恬不知耻的大混蛋。
这个现实让张祁既沮丧又愤怒,故而面对张輗的指责,张祁已不复往日急于辩白之态,只是冷冷应道,“奴才岂敢与刘伯温比肩?听闻昔年刘伯温辅佐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后,洪武四年便急流勇退,归隐青田。”
“此后便隐居山中,终日不过饮酒对弈,绝口不提开国功业,青田县令慕名求见遭拒,只得乔装布衣前往。”
“彼时刘伯温正在濯足,令堂侄引县令入得茅舍之中,仅以粗茶淡饭相待,待县令表明身份,刘伯温竟当即大惊失色,口称‘草民’谢罪,自此避而不见。”
“倘或奴才真有刘伯温那般运筹帷幄之能,又立下不世之功,断不会如此韬光养晦,定要与胡惟庸之流一较高下,享尽人间富贵,活得轰轰烈烈,方不负此生!”
张輗闻言,顿时勃然变色,张祁竟将他比作因谋逆而被太祖皇帝诛戮的胡惟庸!
这分明是自恃即将登基,他们三人不敢在此时揭穿他,便在此耀武扬威。
张輗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转向于谦厉声道,“大司马!大司马!您看看!此子竟猖狂至此!”
于谦轻咳两声,面色虽与张輗、张䡇一般冷峻,言辞却缓和许多,“殿下乃是太祖皇帝血脉,天潢贵胄,如何比不上刘伯温呢?何来猖狂之说?”
张䡇敏锐地察觉到于谦对张祁态度的微妙变化,不由沉声道,“看来大司马已决意要扶保郕王殿下了。”
张輗注意到于谦与张䡇对张祁的称谓皆已改成了“殿下”,只得愤然落座。
于谦神色淡然,“东宫既立,乃陛下长子,只要击退也先,迎回圣驾,还政于上,眼下本官暂奉郕王殿下为帝,于礼于法,并无不妥。”
张䡇目光如刃,冷冷扫过张祁,讥诮道,“只怕郕王殿下坐稳了龙椅,便再难起身,倘或陛下当真永绝归期,殿下又当如何?”
张祁正色答道,“纵使陛下不归,东宫亦是正统所系,奴才既承大统,岂敢妄动储位,另立‘他人之子’?”
张䡇凝视良久,终是长叹一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殿下若欲登大宝,下官等自当奉诏,想来国公爷在天之灵,得知我英国公府竟出了一位真龙天子,定当欣慰不已。”
于谦与张輗相视片刻,终是默然颔首,认同了张䡇所言。
于谦似是泄了心气,此番竟未如往常般告诫张祁“慎言”,反倒略显疲惫道,“殿下天资聪颖,机变过人,实胜陛下许多。”
“既然即将践祚临朝,终不能缄默终生,殿下若有所言,但说无妨,下官等……自当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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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祁心中暗喜,于谦终于解除了他的“禁言令”,这意味着于谦已经默许让他这个替身参政议政了。
这可是他与于谦关系的一大进步!
他暗下决心,定要把握这来之不易的信任,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于谦最好的政治盟友。
然而甫入清宁宫,扑面而来的凝重气氛立即让他明白,这道“解禁令”带来的,恐怕是比沉默更沉重的责任。
孙太后乍闻她的好大儿竟为瓦剌“叩关叫门”,那叫一个如遭雷殛,悲从中来,恸哭不已。
此番痛哭之声,较之张祁初见她时,竟更显撕心裂肺,连整个宫室都为之震动。
先前金英、兴安尚能劝慰几句,此刻连这两位大珰却也只能跪伏在地,噤若寒蝉。
张祁与于谦跪在云母屏风前,只听得屏风后的孙太后泣血椎心,直至更漏滴尽一盏茶的功夫,那哭声方渐渐止息,只余下几声压抑的抽泣。
孙太后虽已哭得肝肠寸断,但在张祁与于谦面前,却绝口不提朱祁镇的那些荒唐行径。
张祁心下明了,要让一位母亲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卖国大混蛋,可比让她接受自己儿子是个无能败家子还要痛苦万倍。
毕竟后者不过是庸碌愚钝,而前者却是丧德败行,既蠢且恶,令人齿冷。
孙太后好不容易哭完了,她强自压抑着哽咽,抽抽搭搭得对于谦道,“老身此番召见于卿,也没有干政的意思,就是想问问,那整顿京营之事,进展如何了?”
于谦立即恭谨回禀道,“禀殿下,各地勤王兵马已陆续北上抵京,臣已擢大同参将石亨为右都督,总领后军都督府事务,仍兼管五军、大营操练,另委驸马都尉焦敬提督神机营,忻城伯赵荣统辖三千营。”
孙太后微微蹙眉,轻声道,“老身一介妇人,不谙兵事,你方才说的这些营制,究竟各司何职?不妨为老身细细道来。”
于谦应了一声,解释了起来,“我朝京营又称‘三大营’,乃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之总称,专司拱卫京畿重地。”
“溯自洪武年间,京营原设四十八卫,兵员二十余万,初隶大都督府,后归五军都督府节制,京师设大小二教场,操练四十八卫将士,及至太宗皇帝的迁都,扩为七十二卫。”
“至永乐八年改制,分步骑为中军、左右掖、左右哨,合称‘五军’,除京卫外,每年另调中都(指朱元璋老家凤阳)、山东、河南、大宁等地都司兵十六万轮番入京操练,谓之班军。”
“其下设十二营、围子手营、幼官舍人营、殚忠营、效义营等,皆附五军营中,五军营设提督内臣一人,武臣二人,掌号头官二人,大营坐营官一人,把总二人。”
“各营分置坐营官,马步军把总各司其职,平日专司操演,若遇御驾亲征,则五军分驻外围,为征战主力。”
“再说三千营,三千营初设时,以塞外降卒三千人建制,取《史记》‘虎贲三千’之意,虽名三千,实为精锐铁骑,后渐扩至数万之众。”
“永乐年间,以上直官军、旗手卫并锦衣卫红盔将军重组,遂成御前侍卫主力,其制蒙汉相杂,尤以哨马营为甚,初多由鞑靼、回回、女真等部勇士组成,然经太宗皇帝数次北伐,鞑官鞑军已日渐稀少。”
“三千营分设五司,其一执掌龙旗御宝,其二统辖旗鼓仪仗,其三专司传令勤务,其四统领红盔亲军,其五督率前哨陷阵,观其职司,实负扈从圣驾、传令三军、冲锋陷阵之重任,堪称京营精锐之最。”
“至于神机营,乃我朝专精火器之劲旅,昔年太宗皇帝平交趾后,俘获安南胡朝君主胡季犛长子胡元澄,此人精于兵器制造,尤擅火器神枪,归顺后改名黎澄,授职工部,专司铳箭、火药诸事。”
“太宗皇帝有此得神机枪炮秘法,遂专设神机营专习火器,初以火枪、火铳为主,后更添置火绳枪,军威愈盛。”
“神机营仿五军营之制,设中军、左右掖、左右哨五营,中军辖四司,掖、哨各领三司,专掌火铳、火炮等利器。”
“此营肩负‘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之重任,既统火器操练,又领御前马队,其制与卫所军迥异。”
“营设提督内臣二人、武官二人、掌号头官二人,五营各置坐营官一人,武臣一人,每司设监枪内臣一人、把司官一人、把牌官二人。”
“总而言之,三大营各有专司,五军主营阵操演,三千主巡哨警戒,神机专精火器之术,若遇御驾亲征,则天子居中调度,五军分驻四方,步兵居内,骑兵列外,神机火器布阵最外围,长围拱卫,平日勤加操演,战时互为策应,实乃拱卫京师之干城,捍卫社稷之利器。”
张祁不由在心中暗赞,于谦这番论述,当真是条理分明,将京营建制剖析得透彻非常,在业务能力方面,于谦当真是无可挑剔。
果然男人还是认真工作时的样子最迷人。
张祁心想,如果不是孙太后入宫太早,与明宣宗鹣鲽情深,又碍于男女大防,从未得见于谦真容,否则她一定会喜欢上于谦的。
就算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起码她一定不会舍得杀了于谦。
张祁自认为这一“历史设想”颇有根据,不料转瞬间便被现实击得粉碎。
只听屏风后孙太后沉声问道,“如此说来,京营干系重大?”
于谦肃然应道,“若要击退瓦剌,全赖京营将士用命。”
孙太后忽地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方才的恸哭之后显得格外森然,“既如此,老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于卿。”
“这京营如此紧要,于卿为何偏偏要擢用那些曾经被皇帝责罚过,或是遭皇帝亲近勋贵弹劾过的人来执掌呢?”
张祁与于谦闻言俱是一愣。
张祁甚至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孙太后是什么意思,在他所熟悉的历史记载中,于谦向来是刚正不阿的典范,何曾想过在这等军国大事上,竟会被孙太后质疑存有私心?
于谦当即伏地叩首,“臣……”
一个字尚未出口,孙太后骤然抄起手边茶盏,朝屏风奋力掷去。
“砰”地一声巨响。
那只珍贵的宣德祭红釉茶盅在云母屏风上迸裂粉碎,碧绿茶汤顺着屏面蜿蜒流淌,在晶莹的云母片上晕开一片青翠的痕迹。
孙太后厉声喝道,“尔等当真以为老身耳目闭塞,不知尔等暗中勾当?莫非还要老身在此细数石亨、焦敬、赵荣三人劣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