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了不起
这头。
太尉与内侍前后脚出了未央宫,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头已有人悄悄往东边去了。
长安南部近三分之一的面积都被宫殿占据,一为未央,一为长乐,中间以丞相府、尚冠里等建筑分开。
未央在西,长乐在东。
宦官从未央东阙出,经尚冠里,从长乐宫西宫门入,穿甬道,过宫门,一路畅通无阻。
最后,抵达长信殿。
“太尉两刻钟前入了宣室,与陛下商议有关儒生事宜,半刻钟不到离开。”宦官伏在地上,恭声道。
靠在软塌上的老太太目光放空,对此只评价了一句:“逢迎媚上,蛊惑君王。”
殿内侍立的一众宫娥女官纷纷低头,装作没听到。
没有告退的声音,老太太问:
“还有事?”
“禀太皇太后,陛下言说宫中乏闷,命人去召长公主府中歌姬,入宫玩乐。”
闻言,老太太抚了抚手,脸皮寡淡下来,“看来我真的是瞎了,咱们的小皇帝哪需要别人蛊惑。”
诛心之言落罢。
左右尽皆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殿内沉寂许久,过了会儿,方才再次有苍老声音响起:“回去,盯着。”
“喏。”
傍晚时分,三辆马车停在未央宫外,十数名女子相继被引到宣室,内侍传话,随后将她们领了进去。
甫一入殿,便见年轻天子立在中央,目光灼灼。
歌姬们仿佛被这目光烫了一般,又仿佛是单纯的羞怯、卑微一般,尽数眉目低垂。
只见。
轻纱披妙龄,曲裾束细腰,满殿春色,小皇帝的眼神却只为一人独留。
她,在众女当中艳丽称不上第一,娇媚称不上第一,身姿同样称不上第一。
但娴静温婉、柔而不懦,皆属第一。
“陛下。”内侍在旁小声道:“可要将乐器搬进殿来?”
“不用!”
刘彻手指身前少女,“她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前半句没有出乎内侍意料,陛下果然已经急不可耐了,现在还赏什么舞、听什么曲儿啊。
后半句倒是有些诧异,陛下居然只留下一个?
待闲杂人等都退走,殿内唯有刘彻与身前女子,少女明显对之后的事有所猜测,此时早已红了脸颊。
不过,她猜错了。
一众以为陛下要如何如何的内侍们,也猜错了。
刘彻只是上前一步,牵着女子的手,拉着她往榻上坐。
“陛下?”
少女不敢与天子同坐,略有胆怯。
“无妨,坐。”刘彻将她按在身侧,示意安心,随后再无其他动作。
这一刻,少女心中惴惴,刘彻心绪复杂。
他想起了前世那个自缢身亡的皇后,三尺白绫,一具女尸,纵然刘彻事后追悔莫及,奈何已无转机。
今时今日,他终于能对她说上一句:
“朕,亏欠你良多。”
身旁小心陪坐的卫子夫听到这话,神情疑惑,“陛下,什么?”
刘彻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无事。”
天子言行举止怪异,少女被深情得有些惶恐,加上此刻两人全都沉默不言,大殿内的气氛顿时冷寂下来。
然而。
深情是短暂的,冷寂更是转瞬即逝的。
仅仅几个呼吸之后,小皇帝就打破沉默,“朕听闻你有一弟,名叫卫青,现在何处?”
“回…回陛下,他在平阳侯封地做事。”少女下意识答完,复又疑道:“陛下如何得知舍弟?”
“那不重要。”
刘彻一摆手,站起身,“来人,速去平阳侯国,将卫美人亲眷接来长安,都接来!”
“外甥也接!”
冷寂过后,迎来的是火一样的热情……
至于小皇帝身在深宫,如何得知平阳长公主府中一名毫不起眼的歌姬会有外甥,还专门吩咐一起接来?
正如前言,不重要。
总之。
刘彻不说,卫子夫也不敢再追问,外人只会以为,此歌姬深受陛下喜爱,她和她的家人要一飞冲天了!
事实的确如此。
前有接亲眷入京,后有‘美人’品阶,卫美人、卫美人,美人二字,并非夸她美貌,而是指等级。
仅在皇后、夫人之下。
君无戏言,刘彻喊了卫美人,就一定会给加衔,而且是立刻马上加,唤来少府属官,当场登名赐金帛。
短短片刻间,一介身份卑微的歌姬,仅是在天子面前露了个脸,摇身一变,就成了宫中贵人。
阶级跨越之大,震惊程度之高,可想而知。
卫子夫整个人都是昏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大运,可昏归昏,不妨碍她感激涕零。
“谢陛下!”
新鲜出炉的卫美人,如是说道。
事毕,有宦者询问:“陛下,从长公主府里召来的其他歌姬,是留在宫中再过一过目,还是?”
“送出宫去罢。”
刘彻又不是真的要赏舞听曲儿。
如今麾下无人、手中无权,大丈夫一日无权,便坐卧不安,岂会再贪恋外物?
美色于他如浮云。
忠臣猛将才是重中之重。
宦者应了一声,再次为卫美人的好运道暗叹不已,得了吩咐,转身照办去了。
刚出殿门,忽见乌泱泱一大群人从廊道过来,瞧见打头那位,宦者、宫女连忙俯身拜道:
“见过皇后。”
被众多随侍簇拥而来的女子,十五上下,衣着华丽,面容姣好,此刻却满脸寒霜。
她理都没理拜倒一地的宫人,大踏步入了主殿,高声言道:
“听说陛下觉得宫中乏闷,特地召了歌姬,巧了,我也觉得宫中无聊,一起来赏赏歌舞。”
“看看她们跳的有多妖艳!”
语中带刺,眼中带冷,皇后陈阿娇一入殿,就直奔上首御榻,落座时,眼角斜向一旁恭敬行礼的卫子夫:
“你就是陛下新纳的美人?”
“回皇后,是。”
女子的直觉乃其一,对方不加掩饰的敌意乃其二,所以卫子夫此时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不敬。
但,火气上头的女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想挑刺总能挑到。
好比现在,见到身侧少女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样子,陈阿娇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往脑门上蹿!
妖艳贱货,在这儿演给谁看呢!
“皇后。”就在陈阿娇柳眉倒竖、作势呵斥之际,看了她许久的小皇帝,这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今日重见的故人不少。
对舅舅田蚡,刘彻面上和颜悦色,心里冷的能掉冰渣子。
对卫子夫,他嘴上亏欠,心里实则也就那样。
而眼下。
见到陈阿娇,刘彻难得真诚了一次,心里想着什么,嘴里也说着什么。
“作为皇后,就要有皇后的威仪、心胸,与一个歌姬怄气,你认为很了不起吗?”
话音落下,殿下侍立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口,他们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能化作空气最好!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冲突要再一次爆发了。
果然,陈阿娇面色憋得通红,蹭地一下站起身,“是,跟一个歌姬怄气是没什么了不起!”
“跟你那不知廉耻、只会天天琢磨着怎么往你榻上塞女人的阿姊怄气,就高尚了!”
“就了不起!?”
身为天子同母姐,平阳长公主替自己弟弟物色女子的事情,知道的人可不少。
陈阿娇分明就是在打人专打脸。
不过。
她羞恼之下口不择言,显然是忘记了一件事。
“先帝时,你母亲多次往宫中进献才女,同样被栗姬咒骂不知廉耻。”刘彻目光平静,“长公主今日之举不过是在效仿你母亲罢了,所以说,皇后今日也是在效仿栗姬?”
这一刻。
皇帝的语气很冷静,静的像水。
皇后的呼吸却很紊乱,乱的像一团火。
陈阿娇因她被拿来和栗姬、和那个愚蠢不识抬举的栗姬相比较,从而心头冒火。
同时,又因自己无意间嘲讽了母亲,却被人当众挑破而难堪,进而恼羞成怒。
最后。
让她最受不了的,乃至感受到压力的,是刘彻那平静至极的目光,全然没有往日争吵中的愤怒、压抑、无可奈何等等情绪。
全程无波也无澜。
陈阿娇几次欲要张口怒斥,可一对上那道眼神,都以欲言又止告终。
以至于,胸中恶气憋的她乱了呼吸,憋的她红了眼眶,憋的她留下一声“哼!”
随后拂袖离去。
她怒气冲冲地来,梨花带雨地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全无皇后的威仪。
反而显得轻浮、刁蛮、不成熟……
可话又说回来,当今皇后年不过十五,何谈稳重?自幼娇生惯养、家世显赫,何谈谦逊、礼让?
她生性如此,本就如此。
刘彻也知道她如此,所以他并未生怒,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来、她走。
陈阿娇离开后,刘彻挥了挥手,让身边众人一并出去,一个人也不留。
等宣室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这时。
小皇帝的脸上方才显露真正的怒意,阴沉似水。
“朕说了一个乏闷,皇后嘴里跟着冒出来一个乏闷,皇后都晓得的词,太后、太皇太后不晓得?”
“又有多少人晓得朕的一言一行?”
空旷、孤寂的大殿中,有低语喃喃,“朕的身边,还真是漏的跟筛子一样!”
前世时,刘彻并未感到不妥,即便有感触,也因年少跳脱的性子不甚在意。
可现如今。
他只觉分外膈应,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纵使屁股下坐的是龙榻,刘彻也丝毫感受不到大权独揽、天下我有的安全感。
反倒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