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时空维度上强化空间意识
以往文学史研究,比较重视时间维度,如今要在时间维度上增加空间维度,不仅要增加,而且要强化。空间是时间展示的舞台,时间流动的渠道。没有空间,哪来的时间的存在、流动和延伸?这一切都需要在各种各样、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完成。
过去讲时间维度,弦绷得很紧,总在吹毛求疵,找出批判的对手或敌人。如清朝的《增广贤文》所形容的:“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江中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9]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喜欢分析这部作品是革命的还是反动的,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是现实主义的还是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等等。这种时间维度注重思潮、流派和时代性,并非没有必要,有时无可厚非。但在文化建设时期,看问题就要在时间维度上突出空间维度,转换思想方法。空间维度展示的是地理、民族、家族、城乡问题,主流写作和边缘写作、官方写作和民间写作,以及雅俗的文化层面、文化脉络的流动。因此空间维度是开眼界的维度、看世界的维度、探根源的维度,实在是大有作为。空间维度往往能够把问题翻转一面来看,这就可以祛除遮蔽,露出根须,碰到心窝。
比如公元11世纪北宋的王安石变法,从时间维度看,展示的是一方要革新,一方要守成。这种判断甚至掩盖了对于变法或保守的措施是否合时宜,是否有利于民众的安居乐业、国家的长治久安的审视,过多地从书面文件上论是非。如果加上空间的维度,就出现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题西林壁》)的观察视野。在此视野中,就闪现出南北家族的问题。在王安石的周围汇集着那些变法派的士大夫,基本上都是江西和福建人。司马光是陕州夏县涑水乡(今山西运城安邑镇东北)人,世称涑水先生。在司马光周围汇集的是山西、陕西、河南等地的中原士大夫。家族的籍贯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北方的中原士大夫家族安土重迁,根基深厚,文化态度趋于守成。
南方的士大夫家族是北方迁移过来的,迁移对一个家族来说就是一种性格。比如广东人闯不闯南洋,山东人闯不闯关东?这本身就是家族性格的反映。王安石家族本是太原王氏,唐人李肇《唐国史补》卷上云:“四姓惟郑氏不离荥阳,有冈头卢、泽底李、土门崔,家为鼎甲。太原王氏,四姓得之为美,故呼为‘钑镂王家’,喻银质而金饰也。”[10]据何光岳《中华姓氏源流史》(湖南出版社2003年版),王氏于唐末自太原迁临川,王安石是第四代。迁移家族的性格具有开拓性、冒险性,同时也有投机性。王安石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精神推动改革,力图革除北宋的积弊,推行新法以富国强兵。他的《元日》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他是要像新年的爆竹,爆出辞旧迎新的巨响。《登飞来峰》诗云:“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他是置身于高峰,不是担心高处不胜寒,而是穿破浮云,看取日出,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梁启超称赞王安石“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把青苗法、市易法类比近代“文明国家”的银行,把免役法类比“与今世各文明国收所得税之法正同”,还认为保甲法“与今世所谓警察者正相类”,推崇这场变法“实国史上,世界史上最有名誉之社会革命”[11]。
笔者曾到江西南丰探访过曾文定公祠(曾巩祠堂),调阅了南丰曾氏族谱,得知曾家是个很大的家族,在两宋期间出了51个进士。现在中国香港地区的曾荫权就是曾氏后人。王氏家族迁到江西临川后,与吴氏家族、南丰曾氏家族交叉联姻,过了三代就成了地方上一个大家族集团。曾巩的姑妈,是王安石的外祖母。曾巩和王安石无话不谈,劝王安石不要把变法搞得这么激进,全面开花,王安石就没有听进去。于是在王安石当了副宰相(参知政事)的时候,曾巩就请求到外地当了十几年的州通判或者州太守,然后才回汴梁,所以没有卷入后来的党争。曾巩父亲去世较早,他要承担家庭的生活担子,为人稳健持重,他的文章也有大哥式的持重风格。比曾巩小17岁的弟弟曾布就不一样,他对王安石变法参与很深,实际上与福建泉州晋江人吕惠卿成了王安石变法的左右手。曾布后来当了宰相,但是与蔡京不合,晚景凄凉,《宋史》将他列入《奸臣传》。空间维度包括地域、家族等维度的介入,使我们对政治文化、诗文品格的体验变得丰厚活泼,使它们从字里行间走到青山绿野,和我们在天地悠悠之间进行情绪交流和思想对话。
时间维度加上空间三维,再进入精神的超维度,就会使人们的感觉和思想来一个鲲鹏展翅,万里翱翔。其中的畅快有时简直就像李白《上李邕》诗所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笔者写过一部《楚辞诗学》,研究上古诗歌为何要从《楚辞》开始。因为《诗经》代表的是中原文化,《楚辞》代表的是长江文明。中华文明五千年绵延不绝,黄河文明加了一个长江文明,形成复式文明形态,是非常关键的。过去总以为稳健中庸、儒道释组合成互补结构,是中华文明没有中断的原因。可以承认是一个原因,但这只是全部原因的冰山一角。冰山是要海洋承载的,我们是要大地承载的,思想因素只是苍茫大地开出的花朵。更重要的是中华文明除了黄河文明之外,还有长江文明。你想想中国有多少个南北朝吧,确实如《三国演义》开篇所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北方存在或潜伏着一个强大的草原帝国,一旦它统一了漠北广阔的草原,万里长城是很难挡住它的十万铁骑的。因此魏、蜀、吴三国以后,有了东晋南北朝,还有两宋、辽、金、夏。如果没有长江天堑,游牧民族的强劲秋风就会毫不留情地狂扫江南甚至岭南的落叶,中华民族就可能拦腰折断。但就是有了这条“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才可能使人有机会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十万铁骑要从长江中下游飞渡,展开战阵,谈何容易!这实在就像老子说的:“上善若水”[12],“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13]。长江滚滚滔滔地挡住了北方游牧民族的铁骑,中原地区的许多士大夫家族渡江南迁,以他们的智力和财力把南方开发得比中原还要繁荣发达,东晋如此,唐代“安史之乱”如此,南宋也如此,到了宋、元以后,全国的赋税倚仗江南,元代全国的赋税1/3出自江浙行省,加上湖广和两广,全国财富的六七成在南方,经济力量转化成对文化的强大推动力。而滞留在黄河流域的少数民族,经不起两三代,就被汉族建立的衣冠文物慢慢中华化了。因此中国出现一种非常突出的文化认同现象,所有的少数民族到了中原之后,都不是夷狄自居,而是以中原正统自居,叫作前秦,叫作后燕,叫作西夏,叫作金,或取《易经》之义,叫作元。逐渐中华化的北方和浸染南蛮百越熏风的南渡衣冠士族,在其后又来了一个南北融合,这就把中华民族做大了。
更古老的埃及文明为什么会中断?因为它只有尼罗河狭窄的绿洲,马其顿人来了,阿拉伯人来了,它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西亚两河流域的文明也非常古老,但此两河只相当于中国黄河、长江腹地的1/7,同样经不起摔打。中华民族这一江一河,拥有山川纵横的庞大腹地,能够以“百川归海,有容乃大”的文化哲学,容纳多民族的碰撞融合,这就形成异常独特的南北“太极推移”,在推移中使自身的文化外溢,使中华文化圈变得更加波澜壮阔。
中华民族在南北文化的“太极推移”中,形成的文化哲学是“文化重于种族”,这是陈寅恪先生研究南北朝史的一个发现。当世界其他地区的种族冲突加深,陷于山河破碎的时候,中华民族却以文化融合和包容多元民族,使自己阅尽风波而生命不磨。这是中国文化应该受到它的子孙感恩的根本处。根据DNA的检测,北方汉族的DNA和北方少数民族的DNA的接近程度,超过了北方汉族和南方汉族;同样南方汉族的DNA和南方少数民族的DNA的接近程度,超过了南方汉族和北方汉族。历史上许多古民族到哪儿去了,鲜卑人到哪儿去了?突厥人到哪儿去了?西夏人到哪儿去了?它们的很大部分融合到汉族里来了。汉族已经成为混血的人种,汉族在北方混有北方游牧民族的血,在南方混有百越民族或所谓南蛮的血。不混,血不浓;不混,种不优。混混复混混,民族不困顿。
正是长江中游民族混合的过程,给《楚辞》染上了鲜活而绚丽的色彩。研究《楚辞》,就是研究文学中的长江。
楚人由中原挺进长江云梦,《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楚人之言:“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14]楚人南来,不是只讲教化,而是大讲兼容,因此《楚辞》才能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南方的神话、历史及歌舞形态、祭祀仪式。《离骚》驾驭龙凤,役使众神,上叩天门,下求丘女;《九歌》祭祀太一、东君、二湘,还忘不了三苗民间对河伯的记忆;如此等等,使中原的诗三百即便晋身为“经”,也挡不住《楚辞》与日月同光。《诗经》当然也有一些南方的歌诗,但是采集江汉一带的南音而纳入中原礼乐系统之后,它经过中原乐师的修改,已经雅言化了。这就需要楚人用自己的歌喉来歌唱。研究《楚辞》必须要到荆州去看一看收藏楚国文物的博物馆,读懂楚文物,才能读懂《楚辞》的奇异想象方式和绚丽的语言形态。这是不宜固执经学的眼光,而应在看过那荆州博物馆之后,换上异于中原礼乐文化的楚文化眼光,去看作为审美思维史的独特存在的《楚辞》。
唐诗是大唐气象的表达方式,读懂唐诗,就可以明白什么是泱泱大国的艺术精神。那么为何要把李白、杜甫放在一起来研究,实行“李杜合论”呢?“合论”的研究方式,就是对中华民族的黄河文明、长江文明和胡地文明进行合观,掂量出中国语言的诗性能力究竟可以达到何种程度。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今巩义市),属于河洛亚文化圈,他的祖父杜审言是我国近体格律诗走向成熟的一个关键的诗人。杜甫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因而他把诗学当作家学,宣称“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这也就表明,他的家族文化基因离不开对近体诗的格律推敲。他往上追踪他的十三世祖杜预,就是为司马氏统一中国建立汗马功劳的镇南将军杜预。杜甫作过一篇《祭远祖当阳君文》,“昭告于先祖晋驸马都尉镇南大将军当阳成侯之灵”[15],所谓驸马都尉,就指杜预是司马懿的女婿、司马昭的妹夫。他晚年功成名就之后,成了“左传癖”,为《春秋左传》作注,收入《十三经注疏》的《春秋左氏注》就是杜预注的,即杜甫祭文所谓“《春秋》主解,膏隶躬亲”。杜甫对于远祖文化事业,表示“不敢忘本,不敢违仁”,这也使得杜诗蕴含浓郁的历史意识。
杜甫从远近二祖继承来的诗与史的双构思维,实在是中原文化的精华所系。被清人誉为“古今第一律诗”的,就是杜甫的七律《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40多岁就得了糖尿病,就叫作“我多长卿病”,长卿就是司马相如,得的是消渴症,即糖尿病。到了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时候,又患了风痹症,右手不能写字,用左手来写字,写的字人家都认不得,后来又得了肺病。在夔州有几十亩橘子园,但他过不惯南方生活,埋怨“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戏作俳谐体遣闷》)。一个河南巩县(今巩义市)的老先生漂泊到长江边上的夔州顿顿吃黄鱼,实在不习惯,因此感慨“万里悲秋常作客”。精神维系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襄阳是杜预的封地,洛阳是杜审言的老家。所以杜甫是中原文化的产物,血管中流动着诗与史的血液。
那么,李白的血管中流动着什么?李白以西北少数民族的胡地文化,尤其是长期生活和漫游其间的长江文明,去改造中原诗歌的肌理和气质,从中激发生气勃勃的抒情风采。关于李白出生胡地,在李白故去的当年,其族叔当涂令李阳冰为李白文集作的《草堂集序》中,交代李白临终“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16],因此他说李白家世是李氏一支曾经“谪居条支”,“神龙之始,逃归于蜀”,是得到李白的委托的。在李白死后55年,与李白有通家之好的宣歙观察使范传正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说是访得李白孙女二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17],只能以记忆印证其大概,称说:“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18]范碑记载李白出生在碎叶,即现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市,属于唐朝安西四镇之一。李阳冰、范传正对李白出生地的指证,在关于李白出生地的各种说法中,最是可靠,只不过一者说的是大地方,一者说的是具体地方。李白家人的名字,妹妹叫月圆,儿子叫明月奴,叫颇黎,都是沾染胡人气味的名字,而不是取义于中原典籍的名字。李白自称是“陇西布衣”,又在诗中说“乡关渺安西”,都为李序、范碑的说法提供内证。李白五六岁时,随家迁居蜀郡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市)青莲乡,童年接触过胡人风俗、乐舞;由于父亲李客是丝绸之路上的客商,迁蜀之后也当与经商胡地者或胡人商贾保持着接触。唐代文明是汉族与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文明,鲁迅说过,唐室大有胡气,李白诗风也不可回避地沾染了胡气。
李白天性喜欢游历名山巨川,这就把胡地商贾的习性与长江文明结合起来了。他是从25岁离开蜀地远游,终生未返青莲乡,津津乐道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19]。李白性情乐于漫游,“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在《客中行》中,接受各地的主人邀请一同饮酒,就可以唱出:“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他尽情享受着盛唐文明的富足和道路的平安,几杯美酒就把他乡当故乡了。杜甫的姿态可没有这样潇洒,安史之乱中当了难民,流落成都,得到友人资助,在浣花溪畔盖了一间草房,不料秋风秋雨不作美,他就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天公不作美还不算,更可感叹的是“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这就是客居的悲哀了。如果杜甫是个土著,南村群童是不敢肆无忌惮地当面抱走他的茅草,因为他们的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我”都认识,“我”向他们讨个说法,这些顽童是要挨打屁股的。客居的孤独感和凄凉境况还在于“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那年冬天,老朋友严武才来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如果有这座靠山,群童不敢抱走茅草,村民也会帮忙修补草屋。事情并非如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中所分析的,杜甫是个小地主,把南村群童都叫作盗贼,把自己的儿子叫作骄儿,是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20]他是一个客户,有客户的孤单凄凉,推己及人而及于天下寒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难能可贵的仁者胸怀,属于中原儒者对于“家”,包括自家、他家的君子风的体认。
李白的绝句是盛唐第一。他的许多绝句都被广为传唱。盛唐流行胡人乐舞,李白自小就浸染于斯,所以他的歌诗适合于胡乐伴唱,易于流行。他的七绝《早发白帝城》,被认为是“七绝第一”,相信大家对这首诗都会吟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笔者曾经和一位大干部同桌共餐,他随口问我:李白《早发白帝城》的“两岸猿声啼不住”,是公猿在啼还是母猿在啼?他总以为是李白20多岁出川时候写的诗。实际上李白晚年受到永王李璘所谓“谋反”案件的牵连,流放夜郎(今贵州境内),顺着长江逆水上行赴贬地,到了白帝城附近,得到朝廷的大赦,于是轻松愉快地“朝辞白帝彩云间”而回江陵。据《唐大诏令集》载:乾元二年(759)二月,因关内大旱,肃宗下令赦“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21]。因此,李白应在三月得到赦免令,然后坐船返江陵。暮春三月,公猿、母猿都要发情,都会哇哇叫,因此“两岸猿声啼不住”。
其实这首诗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还”字。读懂这个“还”字,就读懂了李白。李白那时已是59岁的老人,他要“还”到哪儿去呢?如果他有农业文明的家族在青莲乡故里,他会落叶归根,“还”到青莲乡。比如称赞李白是“谪仙人”的秘书监贺知章,80多岁时告老还乡,就回到他的故乡越州永兴(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写了《回乡偶书》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其中的“少小离家老大回”,魂归故里,落叶归根,按农业文明的世俗思维,不回祖宗故里,就是流落他乡的孤魂野鬼。因此“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回”字,与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还”字,表达了不同的文化归属。59岁的李白乃胡地商贾的子嗣,他的“千里江陵一日还”,不是“还”到绵州青莲乡,他父亲是个客户,没有一个自己的大家族。李白“还”到江南去,漫游洞庭,到庐山与妻室会合,最后死在当涂(今安徽马鞍山市)。传说他在当涂采石矶酒楼醉酒赴江,水中捉月而溺死,或骑鲸成仙。《旧唐书》说,李白“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22],这里距离他的故乡数千里。
人文地理学展示的也是空间维度,这个维度连通“地气”,它的介入引起原先的文献材料、文化资源的重新编码。世界很大,应该多维度“看”世界,多维度对世界万象进行编码,从中引发思想原创。
比如中国古代有很多关于老虎的故事,就可以对之进行人文地理学的分类和编码。中原是有老虎的,甲骨文中也记载商王打死过一只老虎,还在虎头骨上刻字,作为陪葬品。中国西部的古羌族,是以虎作为图腾,古羌族分流出来的彝族、纳西族、土家族,都是用虎作为图腾崇拜的神圣对象。中国的虎故事数百个,要使之不至于叠床架屋,就须选择人文地理学的利刃,将之分类编码。
比较成熟的虎故事,出现在春秋战国的文献记载。春秋战国时期有三个虎的故事最有名。一个是《礼记·檀弓》的“苛政猛于虎”[23]。孔子过泰山侧,有一个妇人在哭,孔子问她为什么这样恸哭,她说老虎把她家三代的男人都吃掉了。那么,为什么不搬走呢?因为这里没有苛政,没有苛捐杂税。孔子叹息:苛政猛于虎!从政治维度、时间维度进行解释,这个虎故事是用孔子的仁学和德政思想批判苛政。但是如果换为空间维度、人文地理的维度,就发生了意义变化。它透露了人的政治经济活动,使一部分人进入了老虎的领地,所以产生了人虎的对抗,老虎才凶狠地把这家三代男人吃掉。这个是齐鲁之交的泰山老虎。
第二个有名的虎故事,是《战国策·魏策二》的“三人成虎”[24],魏国的老虎。魏王派庞葱(又作“庞恭”)陪伴太子到赵国邯郸做人质。庞葱临行前对魏王说:“现在有一个人说,街市上出现了老虎,大王您相不相信?”魏王说:“不信!”“有两个人说,街市上出现一只老虎,大王您相信吗?”魏王还是回答:“我就有些怀疑了。”“那么要是三个人都说街市上出现一只老虎,大王您会相信吗?”魏王就回答:“寡人信之矣。”庞葱说:“街市明明白白没有老虎,然而三人这么说,就成了真有老虎。现在赵国的邯郸离我们大梁也远于街市,而议论我的人超过三人。但愿大王明察。”这就是古人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不可不察也。”[25]以往从故事本身论故事,其意义就是谣言重复多遍,好像就成了真实,是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所说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是如果从空间维度考察,魏国的老虎,由于人的密集活动,在城市里已经绝迹,近郊也不易见到,但远郊山区还有。魏国据有山西南部、河南大部、河北小部,这些中原地区的老虎和人已经形成排斥关系。
第三个有名的虎故事,是《战国策·楚策一》中的“狐假虎威”[26]。江乙对荆(楚)宣王说:“老虎到处寻找百兽来吃,抓到一只狐狸,狐狸说:‘虎先生,你是不敢吃我的。天帝使我做百兽中的老大,现在你要吃我,是违背天帝的旨意的。你如果以为我的话不可信,那我就在你的前面走,你跟随在我后面,看看百兽见到我,胆敢不逃命吗?’老虎觉得有道理,故而与之同行。百兽见了都逃走。老虎不知道百兽是害怕自己而逃跑,以为它们害怕狐狸。”从时间维度,从政治社会意义来看,“狐假虎威”是以狐狸假借老虎的威风吓退百兽,比喻倚仗别人的势力来吓唬人。即所谓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虚张声势,倚势欺人。如果换为空间维度来看,这是楚国的老虎。在人虎关系上,人对老虎还保持着一定的审美距离,把老虎当成笨伯,谈论起来带有一点幽默感;老虎周围的食物链是完整的,有狐狸、有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人与虎并没有发生对抗。这个是楚国,也就是长江流域的人虎关系。
西汉时期有一本书,叫《盐铁论》,介绍西汉财政大臣和文学贤良之士,在长安讨论盐和铁的管理政策。《盐铁论》里面有一个文学贤良之士就说,南夷多虎和象,北狄多马和骆驼。在长安这样讲,就说明中原虎少,南方虎多。这种地理生物群的差异,在空间维度上深刻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的虎故事的叙述类型,形成了北方系统的虎故事和南方系统的虎故事的鲜明对比。北方系统的虎故事,人与虎是对抗的,是英雄主义的写法;南方的虎故事,人与老虎是带有人情的,相互关系染上了一层神秘感,是非英雄主义、反英雄主义的写法。这一点,我们可以举很多例子。
比如晋朝干宝的志怪小说《搜神记》,讲了庐陵即欧阳修的家乡江西吉水的一个虎故事。[27]说有个老虎跑到村子里,叼走了一个会接产的老太太,原来是山里母老虎难产。老太太帮助母老虎产下三个虎仔后,老虎把她送回家。这个老虎以后每天给老太太叼去很多小动物,来酬报她。你看这虎很精灵,知道谁有产婆的本领,不仅不伤人,而且知恩图报。还有传为唐朝太子宾客刘禹锡写的《刘宾客佳话》,刘禹锡诗云“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他在四川、湖南这些地方给流放有23年,于是写了一个发生在浙江诸暨即西施的故乡的虎故事。[28]。诸暨有一个老太太在山里走路,你看南方老虎总是跟老太太打交道,因为老太太心慈手软,无力跟老虎较量,就出现了另类的人虎关系。老太太在山里走路,看见远处小道上有个老虎在痛苦爬行,爬到了她面前,伸出前掌,原来前掌有个大芒刺,老太太就把芒刺拔了。老虎很惭愧,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以后那只老虎每天夜里都给她家叼来小动物,老太太生活改善了,吃得肥肥胖胖的。但是她多嘴,跟亲戚说这个老虎怎么怎么给她叼食物。老虎好像有灵性,当晚就叼来一个死人,害得老太太也吃了一场官司。老太太讲清楚是老虎叼来的死人,就被无罪释放了。回到家中当晚,这老虎又叼来小动物。老太太爬到墙头上说:虎大王你可不要再叼死人来了。老虎对人是知恩报恩,心也通灵,老太太多嘴就给她来个恶作剧,这种关系实在是带点万物皆灵的神秘主义。
明朝冯梦龙是苏州人,他的《古今谈概》对南方老虎说三道四:“荆溪吴康侯尝言山中多虎,猎户取之甚艰,然有三事可资谈笑。其一,山童早出,往村山易盐米,戏以藤斗覆首。虎卒搏之,衔斗以去。童得免。数日山中有自死虎。盖斗入虎口既深,随口开合,虎不得食而饿死也。其一,衔猪跳墙,虎牙深入,而墙高难越,豕与夹墙而挂,明日俱死其处。其一,山中酒家,一虎夜入其室,见酒窃饮,以醉甚不得去,次日遂为所擒。”[29]荆溪属于温州雁荡山的南山区,此处老虎傻头傻脑,误食误饮,出尽洋相。如此说虎,可见人与虎并无敌意。
还有安徽黄山的老虎,也是那样令人发笑。明代谢肇淛《五杂俎》笔记里写的安徽黄山上的老虎。[30]有个壮士晚上在山涧小屋里,看磨米磨面的水磨。一会儿进来一只老虎,把壮士吓坏了。老虎一把将壮士抓过来,坐在自己屁股底下。老虎一看水磨转个不停,也看入迷了,忘记屁股底下坐着一个人。老虎屁股底下的壮士,过一会儿缓过神来,明白处境危险,这怎么脱身呢?他睁眼一看,看见老虎的阳物,翘翘然,就在他的嘴巴上方,他一口就咬住老虎的阳物,疼得老虎哇哇叫,一下子就落荒而逃。第二天这个壮士就到处夸口,说他把老虎赶跑了。笔记中这样评点:过去的英雄是“埒虎须”,如今的壮士是“咬虎卵”。这是一种消解英雄的写法,南方的老虎变成这样愣头愣脑,屁股底下坐着一个大活人也忘了,还要端详琢磨水磨的工作原理,活该被人咬伤阴部,这种老虎和人的关系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地理空间维度一进来,南方老虎大惊失色,自己原来如此不堪。
北方的老虎就可以夸口自己威猛。比如说,黄须儿曹彰是曹操的儿子中最有武艺的一个。当时乐浪郡进贡了一只老虎,乐浪郡属于汉代辽东四郡之一,在朝鲜平壤附近。乐浪郡进贡了一只大白虎,锁在笼子里面,整天发威大吼,笼外的好汉们听了,个个都心寒胆战。黄须儿曹彰就进入铁笼,把老虎尾巴绕在自己的胳膊上,使劲抖了几下,就把老虎治服了。老虎是非常凶猛的老虎,人是非常勇猛的人,这是人虎对抗的英雄主义写法。最著名的北方虎和英雄的故事,就是《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景阳冈的老虎是吊睛白额大虫,使附近行人和猎户都闻风丧胆,“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的绝技。武松与老虎打斗,最后把老虎按在地上,“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躺着一个锦布袋”。《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有诗为证: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声名满四方。
但是,英雄主义的武松打虎故事,传播、旅行到南方之后,它会变得诡异多端。比如这只老虎到了鲁迅的家乡绍兴,绍兴“目连戏”的游行表演中有武松打虎的插曲,鲁迅的《门外文谈》对它作了记载。[31]就是说某甲扮武松,某乙扮老虎,表演武松打虎,某甲很壮,某乙很弱,打斗起来,强壮的武松把老虎打得哇哇叫,老虎就说:你干吗这样打我啊?武松说:我要不狠狠打你,你不把我咬死了吗?某乙就说:那我们换一下,我当武松,你当老虎。结果强壮的老虎就把武松咬得哇哇乱叫乱跑。老虎说:我不狠狠咬你,你就把我打死了?鲁迅说: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个目连戏中的“武松打虎”是毫不逊色的。其实“武松打虎,虎打武松”这种颠倒错综,以民间的幽默消解了英雄,颠覆了《水浒传》的经典叙事。清人笔记中记载浙江会稽有位水月老人,“时浙西多虎,老人辄语之曰:‘山上大虫任打,门内大虫休惹。’”[32]这是把山上老虎和家中泼妇相提并论,拿南方的老虎开涮。
武松打虎故事传到淮扬,可是别来无恙乎?笔者欣赏过扬州评弹说唱武松打虎。是说武松喝了这十八碗酒后,上了景阳冈,醉劲上来,就在青石板上睡着了。一会儿来了一阵风,出现虎吼,武松就惊醒了,他瞪大眼睛到处找老虎,没有发现,找不到藏在树丛中的老虎。老虎躲在树丛里说:“哈哈,武松你没有发现我,我可发现你了。”老虎简直是在跟人玩捉迷藏。武松与老虎开打,武松的棍子不是打在松枝上折断的,而是打到老虎的前面,老虎歪着脑袋说:“这是什么?是不是香肠啊?”“咔嚓”一口,就把棍子咬掉了半截,老虎好像在吃淮扬大餐。老虎似乎变成顽童,在紧张的气氛中添加了轻松,从而对英雄主义的叙事作了智性的超越。
与武松开打的老虎往南走,沾染了逗乐开心的习气。这只老虎往北走,走到蒙古,清朝蒙古有个喀尔喀蒙古语翻译本《水浒传》,今藏于乌兰巴托。蒙古人不懂得用南拳北腿打虎,骑在马上弯弓射箭,把虎射死,并非难事。蒙古好汉有三种绝技:骑马、射箭、摔跤。《水浒传》翻译需要随风入俗,武松跟景阳冈老虎搏斗,武松抓住老虎的前腿,老虎抓住武松的肩膀,人与虎之间一招一式,来了一个蒙古式摔跤,在景阳冈上滚来滚去,把摔跤写得很精彩。景阳冈上还有个水坑,武松最后把老虎摔到水坑里,窝着它的头,骑着它的背,挥拳猛打。景阳冈上的老虎哪里见过蒙古式摔跤,只好败下阵来。总之,老虎在北方,在人虎对抗中,都要抖擞威风,准备采取英雄主义的姿态。地理空间维度的加入,造成了老虎重新排队,出现了南北两个老虎系列。西方有新批评理论家认为:创作激情只是一种发现新类比的快乐。[33]我们发现二千年间的老虎故事分为南派与北派,乐何如哉!其实,老虎故事分南北,是南方和北方民性的折射,如鲁迅说:“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34](《花边文学·北人与南人》)厚重的愚鲁,可以衍化为人和兽的英雄主义;机灵的狡狯,可以抽引出人与兽的情感互渗的神秘性。这里展示的是重绘文学、文化地图的关于时间与空间关系的第一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