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節 宋代湖湘概况
本書所谓的湖湘是一个兼及政治與文化因子的概念,以宋代的荆湖南路爲中心,輻射南楚文化圈的周邊州縣。以宋代的行政設置爲準,包括潭州、衡州、道州、永州、邵州、郴州、澧州、鼎州、岳州、辰州、沅州、靖州共十二州及武岡、桂陽二軍。南渡後,紹興九年,衡州的茶陵升縣爲軍,然仍隸屬於衡州,故當算作比州低一級的行政單位。因此,本書所討論的宋代湖湘地域共包括十四個州級行政單位。其中潭州包括長沙、衡山、安化、醴陵、攸、湘鄉、湘潭、益陽、瀏陽、湘陰、寧鄉、善化共十二縣;衡州包括衡陽、耒陽、常寧、安仁、茶陵五縣;道州包括營道、江華、寧遠、永明四縣;永州包括零陵、祁陽、東安三縣;郴州包括郴、桂陽、宜章、永興四縣,宋南渡後又增設興寧、桂東二縣;邵州,設爲寶慶府,包括邵陽、興化二縣;澧州包括澧陽、安鄉、石門、慈利四縣;鼎州,設爲常德府,包括武陵、桃源、龍陽三縣;岳州包括巴陵、華容、平江、臨湘四縣;辰州包括沅陵、溆浦、辰溪、盧溪四縣;沅州包括盧陽、麻陽、龔溪呰、黔陽、渠陽五縣;靖州包括永平、會同、通道三縣,宋南渡後又增沅江縣;武岡軍包括武岡、綏寧、臨岡三縣,宋南渡後廢臨岡縣增新寧縣;桂陽軍,又曾作桂陽監,包括平陽與藍山二縣。
一 湖湘自然地理
湖湘一域的自然環境從整體來看是西高東低,山多水多,氣候温暖潮濕,與中原的四季分明、一馬平川大不相同。先論地勢,湖湘與全國西高東低的整體地勢走向一致,具體來説則呈西南高而東北低之勢,蓋因其西南呈接云貴高原,地勢極高,也因此境内湘、資、沅、澧四水皆源於西南,流向東北,匯於洞庭。西南地接高原,山崇嶺峻,林木盛鬱,少數民族部落星綴其間,山民質實,文教難通,是湖湘之璞玉;而東北地勢平坦,魚穀豐饒,河湖交通,名城聚集,文人北往南來,皆以斯地爲要道,乃湖湘之明珠。
以地形觀之,湖湘主要位於洞庭湖之南,北接江漢平原,境内地貌多丘陵,因而古代陸路不便,交通主要依靠水路。湖湘山多,南有五嶺山脈,由西至東分别是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五嶺自古即是湖湘文化圈與粤文化圈的分水嶺,古代詩歌當中常出現的“嶺南”,即五嶺之南,指現在的廣東、廣西及海南等地。東有諸廣山脈、萬洋山脈、武功山脈、九嶺山脈、連雲山脈、幕阜山脈等,由南至北雁翅排開,是爲湘贛的天然分野。西面有雪峰山脈、武陵山脈,跨地極廣,山勢雄偉,是湖湘東西部不同自然景觀的分界線。除此之外,湘中亦多有名山,如潭州的嶽麓山與衡山,秀麗清幽,多有書院與寺廟依山而建,是苦讀清修勝地;道州的九疑山,因相傳帝舜葬於斯地而聞名天下;武岡的雲山,風景奇秀,乃佛門福地;鼎州的桃源山,因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而得名,是士人歸隱之所向,等等。湘中之山雖不及邊境之山雄偉壯麗,但因其小巧秀美,各有特色,而更容易被寫入詩篇詞賦之中。總體而言,湖湘地形東、南、西三面環山,中間地勢較平坦,形成了西高東低以東北爲開口的不對稱馬蹄形。
湖湘水多,湘水、資水、沅水、澧水四條河流澤潤湖湘全域。湘水從永州入境,在零陵匯入自道州而來的瀟水,經衡州匯入耒水和蒸水等,經潭州匯入漣水、瀏陽水、潙水等,一路北上,經岳州入東洞庭;資水發源於武岡山,經武岡軍、邵州,沿潭州北部經鼎州入南洞庭;沅水在沅州匯集由靖州、武岡等地而來的諸多支流而成,經辰州、鼎州入南洞庭;澧水發源於武陵山脈,主要經流澧州注入南洞庭。湘、資、沅、澧四水由東向西次列排開,横亙於湖湘大地,它們與無數支流交通勾連,在湖湘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水網,其實就是丘陵地的交通網,爲古代湘人的生活與生産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也使得深處内陸的湘民得以更方便地與其他地方交通往來,尤其是瀟湘水域,更是成爲連通嶺南三地的必經之道。這些河流,爲湖湘带來了文人,带來了文化,更带來了傳誦千古的詩歌。而湖湘在歷史上又常被稱爲“瀟湘”“沅湘”“蒸湘”,或是干脆合稱“三湘”,皆是以水名之,亦足見在古代這些河流對湖湘先民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就氣候而言,從地理學上説湖湘屬於亞熱带季風濕潤氣候,四季相對而言比較分明。南部雖有五嶺阻隔,但并不甚高,故而南面海洋的濕熱空氣仍可越嶺而至,更加之三面環山,森林蓊鬱,中部平坦,河川縱横,温熱之氣不易流散,故而相較北部中原而言,冬不甚寒而夏非極熱,春冬多雨,夏秋多晴,總體而言全年空氣濕潤而温暖,物産也因之特爲豐富。然而此種氣候也常因其“卑濕”爲客居之人所詬病。賈誼《鵩鳥賦》序即曰:“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爲壽不得長,乃爲賦以自廣。”[1]認爲此地氣候不利於壽。而自此之後,以長沙爲中心的湖湘便背上了“卑濕”的惡名,後人詩詞當中常見此恨。唐人張均《岳陽晚景》詩曰:“長沙卑濕地,九月未成衣。”[2]以長沙天氣與北方迥異,九月尚不天寒爲怨念。宋人劉敞《送因甫宰湘鄉》云:“春風洞庭水,殊俗楚人家。回首傷卑濕,知君髮易華。”[3]亦以湖湘之異俗與氣候爲傷事,等等,可見古人對此地氣候的態度。即便如此,古人對湖湘亦曾不吝褒詞,韓愈《送廖道士序》曾對湖湘有一番評價,其言稱:
五嶽於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獨衡爲宗。最遠而獨爲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横絶南北者嶺。郴之爲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於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扶輿磅礴而鬱積。衡山之神既靈,而郴之爲州,又當中州清淑之氣,蜿蟺扶輿磅礴而鬱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石、砂英、鐘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4]
雖是文人對朋友故鄉的溢美,却也并非妄言。其所述衡山乃南方獨宗,衡山之南山峻而水清,水清而易於行,即湖湘之基本地貌與交通狀况;又謂湖湘水土養物,其所出皆千尋名材,即湖湘之獨特物産。更爲重要的是,其文認爲湖湘積聚清淑之氣,則其地之民必定魁奇忠信,直接點出地理環境對居民性格養成的深刻影響。
二 湖湘人文傳統
湘人的確有自己獨特的性格。《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稱:“夫荆楚剽勇輕悍。”[5]一語道出湘人之豪强奮進。而近人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所論更細,其言曰:
湖南之爲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嶺,灘河峻激,而舟車不易爲交通。頑石赭土,地質剛堅,而民性多流於倔强。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爲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風氣自創,能别於中原人物以獨立。人杰地灵,大德迭起,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宏識孤懷,涵今茹古,罔不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强不磨之志節。湛深古學而能處辟蹊徑,不爲古學所囿。義以淑群,行必厲己,以開一代之風氣,蓋地理使之然也。[6]
文中稱湖南山多水少,實是因爲錢基博家鄉乃江蘇無錫,其地處平原,河道密集,湖泊遍佈,歷有水鄉之稱,故而湖南與之相比,未免顯得山路阻隔,交通不易。然而,也正是因为這種地理特點,賦予了湘人獨立倔强的性格,使其所創之文化獨别於中原江浙,富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其文緊接著以屈原之《離騷》與周敦頤之《太極圖説》和《通書》爲例,認爲二者一爲文學之鼻祖,一爲理學之開山,皆是湖湘人獨特性格發揮所致。毋庸置疑,《離騷》哀感絶艷的情感與縱横恣肆的想象開啟了中國浪漫主義抒情詩歌的先河,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可與《詩經》并駕齊驅的不朽經典;而周敦頤開創的理學上承大易孔顔之學術,下開宋學程朱之性理,使儒學焕發出全新的面貌,是當之無愧的理學宗祖。此類無畏開先之勇氣,實非倔强剛毅之湘人所莫能持;此種大新天下之能力,亦非自由獨立之湘人所莫能具;而這種敢爲人先之湘人,則非楚地之山水所莫能養。
楚地如是,湘人如斯。然而湖湘之文明傳統却并非從屈原開始,而是較之要久遠得多。《尚書·堯典》曰: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爲,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7]
堯帝任命羲和四子分别駐守於天下四方,以觀測天象,制定曆法,督民以時。其中負責夏時的羲叔所居即南嶽衡山,其官又稱“火正”“祝融”。然而羲叔并非最早居於南嶽的“祝融”,早在顓頊時代,即有“祝融”重黎,此乃湖湘之先祖。[8]上古時期的重黎、羲叔等“祝融”經過世代官守的觀測與積累,爲制定曆法作出了卓越貢獻,故《國語·鄭語》稱:“且重黎之後也,夫黎爲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9]之後衡山最高峰以祝融爲名,表達的即是世人對歷代“祝融”的莊肅敬意。
祝融之後,帝舜是湖湘文明史上另一位重要人物,《史記·五帝本紀》載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为零陵”[10],因爲帝舜與湖湘的這一深厚淵源,使得其毫無疑問地成爲湖湘文明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張京華《湘楚文明史研究》曰:“楚國始封於西周,全盛時期地域遼闊,有東楚、西楚、南楚……湖湘文化的特質奠定於先秦時期,其文化内涵必然包含多種因素。在音樂方面,帝舜制五弦琴、作《南風歌》、南巡葬於九疑,以及与夔侯的應和,也都包含了地域的因素。”[11]此謂湖湘音樂藝術傳統與帝舜的久遠關聯。而虞舜所遺留的最重要的文明又絶非音樂藝術那麼簡單,《左傳·昭公八年》稱:“舜重之以明德。”[12]《史記》亦稱:“天下明德自虞帝始。”[13]帝舜是中華道德的始祖與典範,其所具之德自古以來甚至有“舜德”一詞爲其專有名詞,而“舜德”的具體涵義在《禮記·表記》中有詳細記載,其言曰:
君天下,生無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憯怛之愛,有忠利之教;親而尊,安而敬,威而愛,富而有禮,惠而能散;其君子尊仁畏義,恥費輕實,忠而不犯,義而順,文而静,寬而有辨。《甫刑》曰:“德威惟威,德明惟明。”非虞帝其孰能如此乎?[14]
所謂之“舜德”乃安民之德、君子之德、帝王之德,之後歷代湘人常具敢於開先、善於開先,不懼以天下事爲己任的磅礴大氣之性格,恐怕從這里也能找到一些淵源。
湖湘文明傳統久遠而厚重,除此之外,湖湘文化還有許多其他的重要内容,如二妃千里尋夫,殉於湘水;屈原徊徘楚野,投水汨羅;賈誼貶謫長沙,抑鬱早終;陶潛路迷武陵,塑構桃源,等等,這些略带凄迷悲傷而又神秘浪漫的故事融會在清麗而又深幽的瀟湘土地之中,讓整個湖湘文化在剛毅雄壯的基礎上又染上了一層朦朧的柔軟的色彩,較之北部中原,不至過於粗獷而失之細膩,較之東部吴越又不至過於細致而失之豪邁。
三 宋代湖湘書院設置
以上所論皆古代湖湘之總貌,其基本内核在歷史長河中是穩定的,然而宋代湖湘的人文環境有其新的歷史特點,其一即是宋代尤其是南宋,湖湘書院遍佈,學風大盛。目前,對宋代湖南書院相關資料收集比較全的是鄧洪波先生的《湖南書院史稿》,是書分爲三編,上編概括介紹由唐至清湖南的書院發展總况,中編爲歷代湖南書院作小史傳略,下編輯録歷代湖南書院的辦學規程。其書比較完整地呈現了湖南古代書院的整體面貌,功莫大焉。然而或許正如鄧洪波先生在前言里所解釋的其書何以稱“史稿”那樣,是書存在一些文獻分析不精的問題,例如其所列之宋代湖南書院名單即有一些錯誤。以下詳辨之。
其一,喬江書院。《湖南書院史稿》載喬江書院位於長沙縣東二十五里,南宋末邑人公建,備注曰見於許有壬《至正集》卷七十《修喬江書院疏》。先且看元人許有壬《至正集》卷七十《修喬江書院疏》,其文曰:“喬江書院者,經始宋季再建,國初臯比之座既虛,伊吾之聲遂絶,星霜變易,宛有故基,風雨傾頺,鞠爲茂草,義士窘於獨力,學者嘆其無從。主領黃文復先生以篤古爲人師,以興廢爲己任,買田築館……”[15]可知《湖南書院史稿》確定喬江書院爲南宋末年所建的依據一定是“喬江書院者,經始宋季再建”一句。然而事情并非那麼簡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二十載:“喬江書院在喬江鎮,舊有三賢堂,祀屈原、賈誼、杜甫。元元統間邑人黃澹因設義學於此,詔賜今額,遺址存。”[16]萬曆《湖廣總志》直載:“治西北,邑人黃澹建。”[17]其他如嘉靖《长沙府志》、乾隆《湖廣通志》等方志所載信息亦與上基本相同。則可知喬江書院前身乃用以祭祀屈原、賈誼、杜甫的三賢堂,其性質是祠堂,而非一般認爲的以講學爲目的的書院。直到元代元統年間鄉人黃澹在三賢堂舊址上興建書院,并請朝廷賜名,方有喬江書院之名實。此時再回過頭來看許有壬的“經始宋季再建”,其表達的意思其實很清楚,是説在宋代末年三賢堂的基礎上得以再建爲書院,則喬江書院乃元代書院而非宋代書院明矣。
其二,松風書院。《湖南書院史稿》載松風書院在益陽縣西八十里龍牙寺,宋代邑人李賢建,備注曰李賢官至學士。且先看方志記載。嘉靖《湖南圖經志書》卷十五載:“在縣西龍牙旁,宋李學士讀書之所,今廢。”[18]康熙《長沙府志》學校志載:“縣西八十里龍牙傍,宋李學士講學之所,傍有松風亭,今廢。”[19]同治《益陽縣志》曰:“在治西一百二十五里龍牙寺傍,宋李學士講學之所,傍有松風亭,今廢。(李學士無考,闕疑。)”[20]等等。湖南歷代所有方志對松風書院創建者都只載“李學士”,而失其名,而其他關於“松風書院”的可見文獻更是没有提及其創建者。那麼《湖南書院史稿》所確定的“李賢”之名據何而來呢?通過相關文獻檢索,筆者發現湖南歷代方志中關於“李賢”的記載比較多,而稱其爲學士的則只有幾處,如下:嘉靖《長沙府志》卷四載曰:“國朝洪武六年指揮丘廣乃創明倫堂……大學士李賢《修學記》:‘夫興廢舉墜,君子爲政之先務也……’”[21]康熙《長沙府志·學校志》:“長沙府學在正南門之右,元至元十三年平章阿里海牙鎭潭州始創禮殿,至正庚午復修之。元末兵燬,明洪武六年指揮丘廣始創明倫堂……大學士李賢有記。”[22]乾隆《永興縣志》川東參議道曾紹芳之《重修文廟櫺星門記》曰:“大學士李賢等但坐視成敗不出一言。”[23]嘉慶《湖南通志》卷四十三載:“明李賢長沙府《修學記》。”[24]道光《永州府志》:“右屬荆湖南路明《一統志》,天順五年李賢等撰。”[25]同治《桂陽直隸州志》:“焦芳,泌陽人,天順八年進士,大學士李賢以同鄉故引爲庶吉士授編修。”[26]等等。幾乎所有關於湖南“李賢”的文獻都指向明代的大學士李賢,而非宋代的李學士。《湖南書院史稿》或是以此明代大學士李賢誤作宋代益陽李學士。
其三,石壇精舍。《湖南書院史稿》載石壇精舍位於常德黃龍坡,南宋末年邑人丁易東建,備注曰丁爲宋咸淳進士,元代改爲沅陽書院。嘉靖《常德府志》卷九載:“沅陽書院,東郭外去府一里黃龍陂上,宋末本郡龍陽人丁易東任翰林編修,富於文學,因胡元代宋,遂不仕,隱居於此,建石壇精舍,以待學者,郡守李秉彝、憲使姚抑齋交薦於朝,屡徵不起,因授以山長,賜額沅陽書院。”[27]嘉靖《常德府志》卷十五載:“丁易東,龍陽人,號石壇,登進士第,累官翰林院編修,入元,恥事二姓,屡徵不起,築石壇精舍,敎授生徒,捐己田以贍之。著《周易傳疏》《詠梅花詩》百餘律,事聞於朝,授以山長,賜額沅陽書院。”[28]除了《常德府志》之外,《湖廣圖經志書》《湖廣總志》《湖南通志》《武陵縣志》等志書的記載都比較一致,即石壇精舍的創建人丁易東生活在宋元之交,其創建石壇精舍的時間實是元初,而非宋末,故而石壇精舍,又名沅陽書院,當屬於元代書院。
其四,臨蒸精舍。《湖南書院史稿》載臨蒸精舍位於衡陽城内,南宋高宗時知州劉清之建。關於臨蒸精舍的位置與創建人諸志所載皆一致,并無疑議,但是其創建時間却有待商討。《宋史》劉清之本傳載:“劉清之,字子澄,臨江人,受業於兄靖之,甘貧力學,博極書傳。登紹興二十七年進士第。調袁州宜春縣主簿,未上,丁父憂,服除,改建德縣主簿。……茂良入爲參知政事,與丞相周必大薦清之於孝宗。……改太常寺主簿。丁内艱,服除,通判鄂州。……差權發遣常州,改衡州。”[29]據此則知劉清之乃孝宗執政之後才知衡州,并非高宗時期。另《衡州府志》卷二十二曰:“劉清之字子澄,臨江人,孝宗時差權發遣常州,改衡州。”[30]則知劉清之乃孝宗時期知衡州無疑。又諸志皆載臨蒸精舍由衡州知州劉清之所建,則知臨蒸精舍建於南宋孝宗朝而非高宗朝無疑。
其五,道山書院。《湖南書院史稿》載道山書院位於寧鄉縣東北道山南,紹興中張栻所建,備注曰又名靈峰書院,一作雲峰書院。康熙《長沙府志·學校志》云:“道山書院在道山之陽,宋胡仁仲、張南軒筑,今廢。”[31]乾隆《湖南通志》卷四十四:“道山書院在寧鄉道山之陽,一名雲峰書院,宋胡仁仲、張南軒建,今廢。”[32]光緒《湖南通志》卷六十八:“道山書院在寧鄉縣東三十里道山之陽,一名雲峰書院(舊志作靈),宋胡宏、張栻講學之所。”[33]等等,諸志皆載道山書院爲胡宏與張栻講學之所,乃二人共建。
以上五所書院中,喬江書院與石壇精舍得以真正建立是在元朝,因此不能算入宋代湖南書院。當然,即便《湖南書院史稿》有些不足,但不能因此抹殺其集大成的貢獻。
本書在參考《湖南書院史稿》的基礎之上,重新翻閲、核對萬曆《湖廣總志》、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嘉慶《湖南通志》等通志以及湖湘各州縣地方志,對各方志上有記載的宋代書院逐個進行考辨與整理,得出以下宋代湖湘書院的基本情况。
(一)潭州
嶽麓書院,位於善化嶽麓山上,宋太祖開寶九年知州朱洞在藏書僧寺基礎上擴建成書院,北宋湘陰人周式任山長,受真宗嘉獎,自此顯名。南宋乾道元年知州劉珙重修。
湘西書院,位於善化嶽麓山下,北宋真宗咸平二年知州李允則建。南宋紹興年間劉輔之重修。
笙竹書院,位於湘陰,北宋真宗天禧年間邑人鄧咸所建。
汨羅書院,又名清烈書院,位於湘陰,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建。祀屈原,後改爲汨羅廟。
趙抃書院,位於衡山,北宋神宗熙寧年間趙抃致仕卜居衡山所建。
城南書院,位於善化妙高峰,南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張栻建。
碧泉書院,位於湘潭縣,南宋高宗建炎年間胡安國建,紹興年間其子胡宏擴建,與張栻講學於此。
文定書堂,位於湘潭,南宋高宗紹興年間胡安國建,其子胡宏擴建。
主一書院,位於湘潭,南宋光宗紹熙年間邑人鐘震建。鐘震受業朱熹,朱熹曾在此講學。
道山書院,又名云峰書院、靈峰書院,位於寧鄉縣道山,南宋高宗紹興年間胡宏、張栻建。
文靖書院,位於瀏陽,南宋高宗紹興五年後邑人公建,祀楊時。
云居山書院,位於瀏陽,南宋邑人柳仲明建。
西山書院,位於醴陵,南宋理宗淳祐年間建。
萊山書院,位於醴陵,南宋理宗寶祐年間李文伯建。
昭文書院,位於醴陵,南宋邑人黎貴臣建,黎貴臣乃朱熹門人。
松風書院,位於益陽,宋邑人李學士建,李學士其名已失。
漣溪書院,位於湘鄉,南宋寧宗嘉定十七年知縣徐質夫建。
南嶽書院,位於衡山,始建於唐,南宋寧宗開禧中重修。胡安國、胡寅、胡宏、朱熹、張栻皆曾講學於此。
文定書院,位於衡山紫雲峰下,南宋初胡安國著書於此。
侯家書院,位於衡山,南宋邑人侯宣建,往來遊學之士以之爲館。
南軒書院,位於衡山,南宋建,相傳張栻受業胡宏於此。
(二)岳州
石鼓書院,位於巴陵,北宋仁宗慶曆年間建。
臺川書院,位於平江,北宋徽宗政和年間邑人吴景偲建。
殊恩書院,位於平江,宋邑人田夢駨建。
陽坪書院,位於平江,南宋邑人吴雄建,吴雄曾從朱子遊。
伯始書院,位於華容,南宋孝宗乾道年間知縣胡綰建。
(三)鼎州(常德府)
龍津書院,又稱龍津書館,位於龍陽,南宋邑人周德元建。
(四)澧州
清溪书院,位於慈利,北宋徽宗政和年间邑人劉甸、劉畴兄弟建。
范文正公讀書堂,位於安鄉,南宋理宗寶慶二年郡守董與幾建,實爲祠,祀范仲淹。
深柳書院,位於安鄉,南宋寧宗慶元二年知縣劉愚重修,舊址爲范仲淹讀書處。
(五)辰州
張氏書院,位於沅陵,南宋高宗紹興十八年前邑人張氏建。
東洲書院,位於瀘溪,南宋高宗紹興中縣令建,是時王庭珪謫居辰州,士人多從之讀書,邑令因之建此書院。
(六)衡州
石鼓書院,位於衡陽,唐代創建,北宋太宗至道三年邑人李士真重修,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知州潘畤再重修。
臨蒸精舍,位於衡陽,南宋孝宗時知州劉清之建。
胡忠簡書院,位於衡陽,南宋高宗紹興年間州人公建,祀胡銓。
玉峰書院,位於安仁,南宋高宗紹興年間建,周必大曾讀書於此。
清溪書院,位於安仁,南宋寧宗嘉定年間知縣王槐建,周必大曾讀書於此。
鵝湖書院,位於常寧,南宋邑人王居仁建,王居仁乃張栻弟子。
芹東書院,位於常寧,南宋建,襲夢錫、王居仁曾講學於此。
臺山書院,位於酃縣,南宋嘉定四年邑人尹沂建。
明經書院,位於茶陵,南宋理宗淳熙初年尹氏族人公建,後改爲長生觀。
城南書院,位於茶陵,南宋寧宗慶元二年前邑人陳弅重建。
南溪書院,位於茶陵,南宋理宗景定三年前邑人譚國光建,爲譚國光讀書處。
東山書院,位於茶陵,南宋末年邑人陳仁子建,爲陳仁子讀書處。
(七)永州
東邱書院,位於零陵,乃爲漢相蔣琬故宅,舍爲寺廟,宋改建爲書院。
(八)道州
顧氏書院,又稱顧尚書書院,位於永明,北宋神宗時期顧濤建。
濂溪書院,位於道州,南宋理宗景定年間知州楊允恭建。
甘泉書院,位於道州,南宋邑人吴氏建。
濂溪書院,位於寧遠,南宋寧宗嘉定年間知縣黃大明建。
(九)郴州
觀瀾書院,又名曹氏書堂,北宋仁宗嘉祐年間邑人曹靖建。
湖南書院,位於永興,北宋徽宗宣和年間邑人陳純夫建。
濂溪書院,位於郴州城,宋邑人曾仲翊建。
濂溪講堂,位於永興,宋邑人公建,曾爲周敦頤講學處。
辰岡書院,位於興寧,南宋理宗嘉熙二年邑人袁文敷建。
文峰書院,位於興寧,南宋焦氏公建。
環緑書院,位於桂陽,南宋高宗年間建。
(十)邵州
濂溪書院,位於邵陽,南宋高宗紹興年間建,實爲祠堂,祀周敦頤。
(十一)武岡軍
紫陽書院,位於武岡,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知軍何季羽建。
(十二)沅州
寶山書院,位於黔陽,南宋理宗寶慶年間縣令饒敏學建。
(十三)靖州
侍郞書院,位於永平,南宋高宗時程敦厚建,是時程敦厚因忤秦檜謫居靖州。
作新書院,位於靖州西,南宋寧宗嘉定八年知州黃棨建。
鶴山書院,位於靖州城東,南宋理宗寶慶年間魏了翁建,是時魏了翁謫居靖州。
(十四)桂陽軍
石林書院,位於平陽,南寧理宗淳熙五年邑人黃照鄰建,爲黃照鄰父子讀書處。
環緑書院,位於臨武,南宋理宗景定年間邑人譚衡建。
通過統計宋代湖湘書院的基本情况,可知两宋湖湘共有書院64所,其中北宋新建重修12所,南宋新建重修50所,另有5所只知建於宋代而不可考具體是在南宋还是北宋,3所乃南北宋共有书院。從新修、重建的數據來看,北宋湖湘書院還處於發展初期,僅潭州、岳州、澧州、衡州、道州、郴州建有書院,且集中於潭州,潭州有書院5所,而其他州只有1所或2所。相比之下,南宋是湖湘書院發展的盛期,境内14個州級行政區域皆有書院分布,一半以上的縣級政區都有書院分布。
總體而言,宋代湖湘書院的地域佈很不平衡,具體情况從表1.1可見。
表1.1 宋代湖湘書院地域分布

作爲湖湘政治文化中心的潭州占有絶對的優勢,其境内不僅有嶽麓山與衡山是两個書院集中營,湘潭、醴陵等地均有數所書院。而衡州的書院有一半以上分布在衡陽城内與茶陵縣。需要説明的是,道州處於湘水上遊而書院多達4所,這與其地乃周敦頤故鄉直接相關,而靖州作爲少數民族聚居地竟然亦有書院3所,這則與其地常作爲貶官安置地關係密切。就流域來看,湘水流域有書院51所,資水流域3所,沅水流域7所,澧水流域3所。湘水流域的書院數目遥遥領先於其他三大流域。
宋代湖湘書院的總數在全國排名第四,僅次於宋代文化重鎮江西、浙江與福建三地。在中國古代,一個地區的書院創建是可以作爲該地文化發展的一項重要指標的。因爲書院的功能比較廣泛,它能夠承擔起一個地區最基本也是最爲重要的教育教學、學術交流、刻書藏書甚至祭奠先賢的職責,它可以是學校、圖書館、祠堂,也可以是學術論壇中心或者文學沙龍。而書院的地域分布則很自然地影響到士人的分布,一個書院集中的州縣,往往也是士人能夠形成群體的區域。如長沙以張栻爲中心的文人群體、靖州以魏了翁爲中心的文人群體即是典型的書院式文人群。相應的,此類文人群體的詩歌創作亦常以書院爲對象,其詩歌内容亦常常染上了濃厚的學理色彩。因此,可以説書院是宋代湖湘文人群體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發生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