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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阿史那明义墓志》所见安史政权中的突厥王族
安史之乱(755—763)所造成的社会动荡,不仅关乎唐朝内地普通民众,也牵涉中原之外边疆族群。这不仅是安禄山(703—757)、史思明(703—761)二人本身粟特族属所致,也关系到七八世纪北方草原地区政治动向,即突厥第一、第二汗国先后兴衰对北方民族流动的推动。安史之乱后河朔地区随之兴起的各个颇具北族色彩的藩镇,也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其源头可追溯至安禄山所建大燕政权中各色北族群体,相关内容除了可以根据出土墓志进行索引外[1],学界也有一些系统关注[2]。更有活动于此的突厥王族阿史那氏,颇可发覆。对此,2017年新出《大燕故司膳卿阿史那公(明义)墓志铭并文》(下文简称《阿史那明义墓志》)提供了诸多线索,本文略作分析,供方家批评!
一 《阿史那明义墓志》的录文
新出《阿史那明义墓志》目前藏于洛阳私人手中,据其拓片:志石尺寸为61cm×61cm,28行,满行29字;志盖尺寸为36cm×36cm,3行,行3字,篆书“故司膳卿阿史那公志”。志题“大燕故司膳卿阿史那公墓志铭并文”,作者署名“沙门灵瞮撰”,末有书者署名“太子率更令翰林供奉张芬题篆”。现将该志录文整理如下,以备进一步探讨。
大燕故司膳卿阿史那公墓志铭并文
沙门灵瞮撰」
四气肇形,分地理而立正朔;八方俶建,称天骄以置君臣。单单夫莫与京也。」公讳明义,之字守谦[3],其先自夏后淳维之胤也。托圣诞灵,凭神启土。鸡秩峥」嵘而作镇,余吾濆薄以通波。日隐穹庐,云低代马。境连中夏,国壮边方。郁为」强宗,世不乏祀。曾祖缬繄施,任本藩可汗。祖惠真,本藩特勤。并屠耆表」德,须卜贻芳。锦服琱鞍,珠缨玉帐。既成贵种,亦曰豪家。父承休,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云中郡王。当唐室盛昌,岁时交会。远慕汉宣之化,遂逐呼韩」之朝。相公敷奏中京,累承宠寄。将改温敦之号,旋封义阳之名。作捍幽燕,」以御夷羯。公即相公第三子也。生而岐嶷,志性不群。沉静而好谋,含弘」而尚智。相公雅爱之,尝于众子中指而言曰:“此子必大吾门也。”相公授」职夷疆,公亦随侍。或漠南塞北,日夕边阴。寇戎相持,彼众我寡。长戈雪」落,飞镝星流。公之妙年,曾未介意。手挥一剑,腰佩双鞬。突围而踣毙者如」麻,冲阵而摧伤者接武,如此数矣。克敌夷凶,救父之危,成子之孝。诏书」诏书[4]褒赏,有超凡等。遂授右领军卫左郎将,又转左司御率府率,又转左骁」卫将军,又转左威卫大将军。扞边克清,能官人也。顷者唐祚陵夷,燕邦遂」启。相公攀龙附凤,卜宅周秦。特标建国之勋,大署元功之绩。不变奥鞬」之号,更崇丞相之班。父贵子随,征还洛邑,诏授司膳卿。皇情有属,」鼎餁斯调。九列增辉,百寮取则。冀其绍伊吕之业,翼尧舜之君。保固邦家,」昭彰史策。岂谓昊天不惠,歼厥贤良。生也有涯,溘从沦谢。以大燕圣武二年」八月遘疾,越八日薨于中都尊贤里之私第,春秋卅有七。呜呼!荣衰迭换,修」短同归。天子悼龙剑之匣空,家君恸骊珠之掌碎。赗赠羽仪,有加恒」典。即以其年后八月廿五日归窆于洛阳南原之礼也。有子垂髫,任太仆主」簿,继公而夭。夫人郎氏,泣井桐之半死,悲鸾镜之一沉。展敬舅姑,永期」同穴。呜呼!秋风萧鼓,哀鸣非出塞之时;落日旃旌,缭绕是送终之骑。高楼相」府,长绝晨昏。陇月松门,永沉泉壤。瞮迹忝缁门,情非俗侣。奉渭阳之命,敢辞」琢玉之文。牢让难胜,遂为铭曰:」
凤城南,龙门北。地吉祥兮龟食墨,开茔卜兆将封域。
夕月松林千古色,年代」悠扬浩无极,独有功名纪燕国。此二。
太子率更令翰林供奉张芬题篆」
二 从墓志论阿史那明义的世系
通过墓志,可简单了解志主阿史那明义(721—757)与其亲属之间的关系(见图1)。

图1 《阿史那明义墓志》所见阿史那氏世系
作为突厥王族,又是可汗后裔,阿史那明义一系的世系已经比较清楚。但关于阿史那明义曾祖缬繄施、祖父惠真,传世文献皆无直接对应记载,故而难与现有突厥王族世系完全缀合。不过根据名号和官职,笔者初步怀疑“本藩可汗”阿史那缬繄施可能是后突厥汗国(682—745)创立者颉跌利施可汗阿史那骨咄禄(?—691),“本藩特勤”阿史那惠真即阙特勤(685—731)。[5]不过从辈分之间的年龄差距来看,阿史那明义比其祖父阿史那惠真仅小36岁,其上两位兄长估计年龄差距更小,颇为勉强。无论如何,可备一说。
至于阿史那明义之父阿史那承休,传世文献亦无直接对应记载。关于阙特勤本人子孙,突厥文碑铭中也没有明言是否为毗伽可汗之侄夜落纥特勤。[6]故而只能从《阿史那明义墓志》中考索。墓志提及其在唐政权时任“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云中郡王”,已经位极人臣。但到安史之乱起,却认为“唐祚陵夷,燕邦遂启”,想要“攀龙附凤,卜宅周秦”,从而归入安禄山帐下,并成功地在安禄山称帝建立大燕政权后,“特标建国之勋,大署元功之绩”,乃至“不变奥鞬之号,更崇丞相之班”。可见,阿史那承休在唐时已为郡王,至安燕政权后依旧位极人臣。而在正史中,与此人履历最合拍的就是阿史那承庆。
阿史那承庆在安禄山起兵前即已在其麾下,并积极参与安禄山起兵之谋划。《安禄山事迹》谓: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九日,禄山起兵反,以同罗、契丹、室韦曳落河,兼范阳、平卢、河东、幽蓟之众,号为父子军,马步相兼十万,鼓行而西,以诛杨国忠为名。唯与孔目官严庄、掌书记高尚、将军孙孝哲、蕃将阿史那承庆、庆绪同谋,幕府僚属偏裨更无一人知其端倪者”[7]。如此,则阿史那承庆为安禄山信任之人,宜乎其“特标建国之勋,大署元功之绩”。而《阿史那明义墓志》中为“阿史那承休”,疑因安燕政权建立后,为避安禄山诸子辈字“庆”字之讳而改。从“庆”改“休”,盖“休”“庆”二字含义相近,《后汉书·马融传》曰:“以迎和气,招致休庆。”[8]《晋书·元帝纪》曰:“思与万国,共同休庆。”[9]《旧唐书·音乐志》曰:“介兹景福,祚我休庆。”[10]皆并用二字,表喜庆之意。
阿史那承庆既然就是阿史那承休,阿史那明义作为阿史那承休第三子,也就是阿史那承庆第三子。且根据《阿史那明义墓志》,阿史那明义追随其父亲,“父贵子随,征还洛邑,诏授司膳卿”。不过阿史那明义不久即去世,年仅37岁,未能在安燕政权中大展身手。值得进一步考索的是史书中与阿史那承庆经常一起出现的阿史那从礼,《册府元龟》载:
乾元元年三月丁巳,逆贼军将幽州节度副使、特进、献诚王阿史那承庆,特进、左威卫大将军安守忠,左羽林大将军、顺化王阿史那从礼,蔡希德、李庭训、符敬等使人齑表状归顺。诏曰:承庆可太保,封定襄王。守忠可左羽林大将军,封归德郡王。从礼可太傅,封归义郡王。希德可德州刺史。庭训可邢州刺史。敬可洛州刺史。[11]
类似记载在《新唐书·安禄山传》亦有:
会蔡希德自上党,田承嗣自颍川,武令珣自南阳,各以众来,邢、卫、洺、魏募兵稍稍集,众六万,贼复振。以相州为成安府,太守为尹,改元天和。以高尚、平洌为宰相,崔乾祐、孙孝哲、牛廷玠为将,以阿史那承庆为献城郡王,安守忠左威卫大将军,阿史那从礼左羽林大将军。然部党益携解,由是能元皓以伪淄青节度使,高秀岩以河东节度使并纳顺。德州刺史王暕、贝州刺史宇文宽皆背贼自归,河北诸军各婴城守,贼使蔡希德、安雄俊、安太清等以兵攻陷之,戮于市,脍其肉。庆绪惧人之贰己,设坛加载书、柈血与群臣盟。然承庆等十余人送密款,有诏以承庆为太保、定襄郡王,守忠左羽林军大将军、归德郡王,从礼太傅、顺义郡王,蔡希德德州刺史,李廷训邢州刺史,苻敬超洺州刺史,杨宗太子左谕德,任瑗明州刺史,独孤允陈州刺史,杨日休洋州刺史,薛荣光岐阳令。自裨校等,数数为国间贼。[12]
两书皆同时提及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且前者比后者地位更高一些。考虑到阿史那承庆率其子阿史那明义投入安禄山部下,疑阿史那从礼亦其子。此外,“礼”“义”二字作为儒家文化的核心概念,用作兄弟取名,也很能理解。《礼记·曲礼》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可见“礼”又在“仁”“义”之上,疑“从礼”为长子名,“某仁”为次子名,“明义”为三子名,这也符合史料中阿史那从礼紧随阿史那承庆之后出现的顺序。
明此,可进一步修改世系图(见图2)。

图2 安燕政权中阿史那氏家族世系
三 从墓志论阿史那承庆父子的官爵
明了阿史那氏世系,可进一步讨论这支突厥王族在安燕政权中的境遇问题。对此,首先要梳理阿史那承庆父子在安燕政权中的官职和封爵。据前引《册府元龟》和《新唐书》两则史料,可列表如下。
表1 安燕政权中阿史那承庆父子官爵

表1所列,实为阿史那承庆父子在安庆绪时期官爵,安禄山时期不详。此表中,阿史那承庆父子官爵虽然有不详之处,但基本符合父子二人等差。父亲阿史那承庆为节度副使,名义上坐镇一方;儿子阿史那从礼为禁军将领,名义上需要侍从禁掖。其有差异处,如《新唐书》之“献城郡王”,疑为“献诚王”之误。盖当时无献城郡,且阿史那承庆父子既然是自安禄山帐下转入安庆绪帐下,分别受封“献诚王”“顺化王”,颇为合适。
不过父子二人很快就潜通唐廷,并获得了唐朝的官爵,可具列如下。
表2 归唐后阿史那承庆父子官爵

表2所列,是阿史那承庆父子在乾元元年(758)三月之后所受唐廷官爵。与表1不同的是,此处阿史那承庆和阿史那从礼父子俩的官爵差距比在安燕政权时期缩小了,都贵为三公和郡王。所不同者,定襄郡王(定襄王)为有实土的郡王,而归义郡王(顺义郡王)为并无实土的美称郡王,这大概就是对父子二人辈分的区分。当然,有实土的郡王,也并不表明真有其地。一是因为定襄作为唐前期安置东突厥的几个都督府之一,经过此后一百多年的时间,已经难以维持其旧[13];二是阿史那承庆父子并未直接脱身归唐,依然留在安燕政权内部。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陈恳提出的一个观点,颇让人需要继续讨论一下父子身份和官爵。陈恳的观点涉及另一方墓志,即1955年6月在西安市东郊韩森寨地区出土、现藏于碑林博物馆的《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铭并序》:
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铭并序」
十二姓阿史那叶护可寒顺化王男、左」羽林军上下左金吾卫大将军阿史那」从政,番名药贺特勤。夫人薛突利施匐」阿施,元年建卯月十八日,染疾终于布」政里之私第,春秋卅有八。以其年建辰」月五日,迁厝于万年县长乐乡之原,礼」也。呜呼哀哉!法伦等痛当擗踊,泣血难」任。恐陵谷之迁变,示以刻雕贞石,用记」徽猷。其铭曰:」
皇天无亲,歼我良人。占卜宅兆,」而安其神。
呜呼哀哉,有去无来。」冥冥何往,魂归夜台。
元年建辰月五日建。」[14]
关于这方墓志的无年号纪年情况,周晓薇、孙英刚等人已予以揭示,可知所谓“元年”为唐肃宗元年(756),建卯月十八日为二月十八日,建辰月五日为三月五日。[15]则志主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725—762)的生卒年可以确认。
对于本文而言,最主要的信息是“顺化王”三字,陈恳认为:“《新唐书》中记朝廷封阿史那从礼为‘太傅、顺义郡王’,《册府元龟》中则记其封号为‘太傅、归义郡王’,而《册府元龟》中还记载阿史那从礼在受封之前的称号除‘左羽林大将军’之外,尚有‘顺化王’一称,这很可能就是上述《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铭并序》中提到的‘十二姓阿史那叶护可寒顺化王’。考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卒葬于唐肃宗元年(756),从时间上看两者正相符合,而其墓志出土于长安东郊‘万年县长乐乡之原’,且墓志中称墓主‘染疾终于布政里之私第’,则‘阿史那叶护可寒顺化王’当亦居住于长安。由此可知,十二姓阿史那叶护可寒顺化王即是安史叛军中的突厥首领阿史那从礼。阿史那从礼在送密款之后情形如何史籍失载,而从上述材料结合视之,其很可能不久便从叛军阵营成功投向李唐朝廷,举家入居长安之布政里。”[16]
不过这番推断并不严谨:首先,根据上文揭示,《册府元龟》所载“顺化王”为阿史那从礼在安燕政权中安庆绪时期的封爵,在以唐廷纪年的《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铭并序》中似乎不可能再次出现所谓“伪燕”的封爵,而应该用唐廷的封爵。其次,若“阿史那叶护可寒顺化王”即阿史那从礼,则其子阿史那从政不当与其父共享“从”字,否则就变成兄弟行了,虽然说父子连名制在非汉族群中颇有存在,但以阿史那承庆一家的取名而言,当不会如此。最后,从时间来看,阿史那从礼作为阿史那明义长兄,当生于阿史那明义出生年开元九年(721)之前,若大约算作年长5—10岁,则在711—716年,而按陈恳的推断,其“子”阿史那从政比他生于开元十三年(725)的夫人年长几岁,若大约算作0—5岁,则在720—725年,父子之间仅相差10岁左右,恐怕不甚合理。
总之,阿史那从政与阿史那承庆父子并非同一支突厥王室,当有所区分。具体而言,则阿史那从政一支开元年间居住长安布政坊(布政里),从其有番名,官居禁军将领,以及所配夫人也是番人来看,应该是这个“十二姓阿史那叶护可寒顺化王”派遣在唐廷的质子。而阿史那承庆父子在开元、天宝年间则长期仕宦北方边疆,并且主要在安禄山帐下供职。
四 安燕政权中突厥王族的动向
从上文来看,基本可以梳理清楚安燕政权中这一支突厥王族的世系和身份问题,不过依然需要继续讨论阿史那承庆父子动向问题。
阿史那承庆家族的仕宦历程,始于阿史那承庆在唐朝的任官。不过相关信息并不清晰,《阿史那明义墓志》仅曰“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云中郡王”,这大概是阿史那承庆自突厥来投时的封赏,并无实际意义,阿史那承庆仍然统率其部众,徘徊于北方边境。故而有“作捍幽燕,以御夷羯”的描述,以及“授职夷疆”的记载。及至安禄山逐渐掌握范阳、卢龙、河东三镇,乃委身于安禄山帐下。而安禄山本人作为粟特父、突厥母之子,与突厥人之间的交流颇为频繁,宜其接纳这支阿史那氏。
不过在安禄山时期,从安禄山的节度使府到安禄山的大燕朝廷,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等人的具体任官并不清楚。仅有《阿史那明义墓志》中记载的“不变奥鞬之号,更崇丞相之班”一句,一笔带过而已。阿史那明义则因其在司膳卿任上去世而从其墓志中得到相关记载。但司膳卿明显也是个虚职,他们的正式身份大概就是将领。至安庆绪时期,方才有官爵之封,此点上文已有揭示。由于一直处在战争状态,阿史那承庆在安禄山时期的职责大概也就是作为燕国将领活动,包括参与安禄山起兵叛乱的谋划,以及领兵打仗。如至德元年(圣武元年,756)十二月攻陷颍川城。[17]
随着军政格局进一步演变,阿史那承庆再一次面临抉择,并最终决定返回唐廷。这自然是作为安禄山将领在至德二年(圣武二年,757)正月安禄山死后,与安庆绪的关系不那么明朗所致。部分原因也可能是当年八月阿史那明义之死,加剧了他本人的危机感。故而,阿史那承庆在安庆绪时期密谋潜通唐廷,并得到了唐廷的响应和回报。在获赐上文已经分析过的唐廷官爵之余,还于乾元元年(758)六月因李光弼之请而得到了铁券,唐廷以此希望他能够与另一位降将乌承恩“共图思明”。[18]至于他最初如何潜通唐廷,可能与阿史那从礼的动向有关。
阿史那从礼在安禄山起兵之后,也一直从军征战,并在攻克长安城之后驻守其地。至德元年(756)七月,阿史那从礼等人从长安苑“叛逃”朔方。因此事颇为蹊跷,故而引起一些讨论。据《资治通鉴》:
同罗、突厥从安禄山反者屯长安苑中。(七月)甲戌,其酋长阿史那从礼帅五千骑,窃厩马二千匹逃归朔方,谋邀结诸胡,盗据边地。上遣使宣慰之,降者甚众。……同罗、突厥之逃归也,长安大扰,官吏窜匿,狱囚自出。[19]
对于为何如此书写此事,《资治通鉴考异》曾依据其他史料予以讨论:
《肃宗实录》:“忽闻同罗、突厥背禄山走投朔方,与六州群胡共图河、朔,诸将皆恐。上曰:‘因之招谕,当益我军威。’上使宣慰,果降者过半。”《旧·崔光远传》云:“同罗背禄山,以厩马二千出至浐水,孙孝哲、安神威从而召之,不得;神威忧死。”陈翃《汾阳王家传》云:“禄山多谲诈,更谋河曲熟蕃以为己属,使蕃将阿史那从礼领同罗、突厥五千骑伪称叛,乃投朔方,出塞门,说九姓府、六胡州,悉已来矣,甲兵五万,部落五十万,蚁聚于经略军北。”按同罗叛贼,则当西出,岂得复至浐水!此《旧·传》误也。若禄山使从礼伪叛,则孝哲何故召之?神威何为怖死?又必须先送降款于肃宗,如此,则诸将当喜而不恐。贼之阴计,岂徒取河曲熟蕃也!盖同罗等久客思归,故叛禄山,欲乘世乱,结诸胡,据边地耳。《肃宗实录》所谓“共图河、朔”者,欲据河西、朔方两道,犹言“河、陇”也。肃宗从而招之,必有降者;若云太半,则似太多。今参取诸书可信者存之。[20]
根据《考异》的理解,《肃宗实录》《旧唐书·崔光远传》虽然写同罗、突厥等部背叛安禄山,但既然已经背叛,也就不必唐军将领去招降,安神威更不必因此而忧死。因此,《考异》认为并非完全叛燕归唐,而是同罗等部自身思乡之情,加之欲乘乱世起事。
不过无论同罗、突厥等部以何种心态逃归,或者安禄山是否真的想要这些部众图谋河曲。重要的是,同罗、突厥等部共五千骑,加上唐廷厩马二千匹,此时已经在阿史那从礼的率领下,脱离了安燕政权在长安的主力部队。当时安禄山坐镇洛阳,恐难远程遥控这部分人。因此,无论是同罗、突厥等部投降唐廷也好,图谋河曲也罢,都可以理解他们当时有自主选择权。此中关键人物,即阿史那承庆之长子阿史那从礼。且从阿史那承庆此后依然在安燕政权中立足来看,阿史那从礼的动向恐怕确实不是叛逃,而很可能就是帮助安禄山联合河曲等地的熟蕃。
此后,至德元载九月,“阿史那从礼说诱九姓府、六胡州诸胡数万众,聚于经略军北,将寇朔方,上命郭子仪诣天德军发兵讨之。左武锋使仆固怀恩之子玢别将兵与虏战,兵败,降之。既而复逃归,怀恩叱而斩之。将士股栗,无不一当百,遂破同罗”[21]。虽然此处载郭子仪破同罗,但并未详载阿史那从礼的动向。结合唐肃宗当时也有诏谕之举且“降者甚众”来看,阿史那从礼所部很可能已经在边地立足,从而成为唐廷和安燕政权之间的联络人。此外,阿史那从礼是安禄山派出去联络河曲熟蕃的,在安禄山死后,失去了自身所带任务的来源者,又不一定与安庆绪熟稔,从而回归为突厥王族阿史那氏的身份,成为唐廷与阿史那承庆一家的联络人。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父子此后双双出现于与唐廷沟通并接受唐廷授官的记载中,或可由此得到解释。
当然,在前人研究中,有另一种更为大胆的说法,即哈萨克斯坦学者加莫洛夫(Ablet Kamalov)所分析的阿史那从礼是为了回到草原恢复突厥统治。他认为:“来自于突厥贵族的阿史那从礼试图恢复处于回鹘控制下的突厥故土,这就是其背离叛军,拒绝和唐朝合作,并且在鄂尔多斯积聚力量的原因,旨在与大草原新主人回鹘决一雌雄。”于是,回鹘“葛勒可汗意识到危险并组建了一支军队来消除隐患”。由于力量悬殊,阿史那从礼被打败。这一观点,虽然没有确切的关于阿史那从礼本人想法的史料支撑,也没法完全反驳。不过加莫洛夫认为“阿史那从礼败于唐与回鹘联军后,回到了叛军占领的长安”,则实在无法证实。[22]阿史那从礼战败后的动向,并无史料揭示,虽然他在安庆绪时期有被加官的记载,但是否确实在安史政权内活动尚未可知。因此,笔者暂且认为阿史那从礼游离于唐王朝和安史政权之间,具体动向不明。
明确有活动记载的是阿史那承庆,他在接受唐廷封爵后并未完全脱离燕国,此后依然出仕安庆绪,如至德二年(757),安庆绪忌惮史思明之强,派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人到史思明所在的范阳征兵,并试图“密图之”。不过此行被史思明识破,阿史那承庆被囚,安守忠被杀。[23]此后,阿史那承庆似乎不再回到安庆绪帐下,开始与史思明结合,活跃于史燕政权。至宝应元年(762)十月,史朝义谋于诸将讨论方略时,还能听到阿史那承庆的声音:“唐若独与汉兵来,宜悉众与战;若与回纥俱来,其锋不可当,宜退守河阳以避之。”[24]不过史朝义并未听从阿史那承庆的建议。此后,再无阿史那承庆的记载。宝应二年(763)正月,史朝义自杀,安史之乱终告结束。[25]
结语
通过新出《阿史那明义墓志》,不仅能够还原安史政权中突厥王族阿史那氏的世系,也可以进一步分析这一家族在唐廷、安史政权中各自所得封爵以及军政动向。大体而言,这支阿史那氏有可能是后突厥汗国创建者骨咄禄可汗之后。在开元天宝年间,活跃于北方边地,并逐渐归入安禄山帐下。在安禄山起兵前后,这支阿史那氏的阿史那承庆颇受安禄山信任,且参与起兵谋划。此后,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父子随安禄山征战,且在占领长安后派阿史那从礼远赴河曲结交其他蕃部。至安禄山死后,阿史那从礼转而成为代表阿史那氏与唐廷沟通的关键人物,也帮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父子二人获取了唐廷的官爵。而阿史那明义死于阿史那承庆归唐前,故而在入葬时依然是燕臣身份。
此后,阿史那承庆、从礼父子的动向中,从礼归唐并战败后事迹不详。阿史那承庆依然出仕安庆绪,并代表安庆绪出使史思明,准备密谋杀害之。但被史思明识破并囚禁起来。迨至史朝义时期,阿史那承庆方才继续出现于史燕政权,并积极为史朝义出谋划策,可惜并未受到重视。史朝义死后,这一支突厥王族在安史政权中的政治命运也告终结。他们日后的动向并不清楚,有可能是回归草原,也有可能继续活跃于边塞地区。此外,史思明在初建其燕国政权时,曾“留次子朝清守幽州,以阿史那玉、高如震辅之”,后史朝义杀父即位,命将李怀仙为幽州节度使,“斩如震,州部悉平”[26]。这里的阿史那玉,为史燕政权中另一支阿史那氏,惜不知其下落,亦不知与阿史那承庆父子是否有关。
附记:本文草成后,笔者曾宣读于“出土文献、传世文本与理论研究——第三届幽州学学术讨论会”(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8年1月20日),又承赵水静女士代为宣读于同一时间举办的2017年度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学术年会(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8年1月20—21日)。在前一个会上,承蒙耿朔、管俊玮、温拓等同人指正;在后一个会上,承蒙周晓薇、袁良勇、王庆卫等同人指正,谨此致谢!其中,温拓指出《阿史那明义墓志》用典多取匈奴史事,王庆卫指出墓志撰者“沙门灵瞮”或可体现佛教僧团与安史政权的关系,这些都是需要日后进一步研究的,本文暂时无法解决。本文已刊冯立君主编《中国与域外》第三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
[1] 安禄山、史思明所建燕国政权时期的出土墓志,及其所见北族人士,可根据新出墓志索引书进行索引,参见[日]气贺泽保规编《新编唐代墓志所在综合目录》,汲古书院2017年版,第268—271页。共计该书所著录的截至2015年出土的60方安史政权年号墓志中,有涉及贺兰、豆卢、呼延、曹、康、长孙等北族姓氏的墓志4方。关于这60方墓志的综合性研究,主要是与政权认同相关的书写体例等方面,参考仇鹿鸣《墓志书写与葬事安排——安史乱中的政治与社会一瞥》,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二十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290页。
[2] 比如:王炳文《从胡地到戎墟:安史之乱与河北胡化问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清华大学,2015年。
[3] 此处“之”字为行文语气助词,并不表示墓主名“明义之”,故从属下段,作“之字守谦”。与“之”字类似的作为语气词的用法,可参考墓志中普遍出现的墓主去世后葬于“某某原之礼也”。
[4] 此处重复“诏书”二字。
[5] 关于后突厥汗国可汗世系,参见薛宗正《突厥可汗谱系新考》,《新疆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关于阙特勤生卒年,见于著名的《阙特勤碑》,可参考芮传明《古突厥碑铭研究》(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85页。
[6] 薛宗正谱系所载阙特勤之子为药利特勤,当即从《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所载“夜落纥特勤”而来。然而碑文皆云此人是阙特勤和毗伽可汗两个人共同的侄子,无法判定其为阙特勤之子。参见芮传明《古突厥碑铭研究》(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86、232页。
[7] 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中,中华书局2006年点校本,第94—95页。《资治通鉴》亦谓安禄山“以高尚、严庄、张通儒及将军孙孝哲为腹心,史思明、安守忠、李归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润容、李庭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阿史那承庆为爪牙”。见《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唐玄宗天宝十载三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6906页。不过《资治通鉴》的记载以总结性的意蕴居多,阿史那承庆排在最末,大概表明其入安禄山帐下稍晚,或受重视程度稍弱。
[8] 《后汉书》卷六〇上《马融传》,中华书局1965年点校本,第1955页。
[9] 《晋书》卷六《元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第149页。
[10] 《旧唐书》卷三〇《音乐志三》,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1112页。
[11] 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一六四《帝王部·招怀二》,凤凰出版社2006年点校本,第1829页。其中“洛州”当为“洺州”之误。中华书局影印本误作“雒州”,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1983页。参见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一〇四《洺州》,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9—1460页。
[12] 《新唐书》卷二二五上《逆臣上·安庆绪》,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6422—6423页。
[13] 定襄是唐前期安置东突厥的几个都督府之一,参见艾冲《唐前期东突厥羁縻都督府的置废与因革》,《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3年第2期。
[14] 不著撰人:《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铭并序》,参见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二辑,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565页。录文参照陈恳修订标点,见陈恳《突厥十二姓考》(一),氏著《突厥铁勒史探微》,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页。
[15] 周晓薇:《〈唐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卒葬年份考》,《文博》1997年第4期;孙英刚:《无年号与改正朔:安史之乱中肃宗重塑正统的努力——兼论历法与中古政治之关系》,《人文杂志》2013年第2期。
[16] 陈恳:《突厥十二姓考》(一),氏著《突厥铁勒史探微》,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页。
[17] 《资治通鉴》卷二一九“唐肃宗至德元载十二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7008页。
[18] 《资治通鉴》卷二二〇“唐肃宗乾元元年六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7057页。
[19]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唐肃宗至德元载七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6986页;《旧唐书》卷一一一《崔光远传》系于八月,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3318页。
[20]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唐肃宗至德元载七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6986页。其中所引《旧唐书》卷一一一《崔光远传》“神威忧死”一句,原文为“神威惧而忧死”,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3318页。
[21]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唐肃宗至德元载九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6997—6998页。
[22] Ablet Kamalov,“Turks and Uighurs during the Rebellion of An Lu-shan Shih Ch'ao-yi(755-762)”,Central Asiatic Journal,Vol.45,No.2,2001,pp.245-253.中译本见加莫洛夫撰,杨富学、田小飞译《安史之乱中的突厥与回鹘》,《甘肃民族研究》2011年第2期。
[23] 《资治通鉴》卷二二〇“唐肃宗至德二载十二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7047—7048页。《新唐书》卷一三六《乌承玼传》记载阿史那承庆被史思明所斩(第4597页),是为传闻之辞,《考异》已辩证之。
[24] 《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唐肃宗宝应元年十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7134页。
[25] 《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唐代宗广德元年正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7139—7140页。
[26] 《新唐书》卷二一二《李怀仙传》,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59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