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伪装的身份
哈克的历险同样是一场关于身份的历险,每一次身份的伪装都是为了解决现实的困境。为了应对不同的他者,只有合适的身份才能保证与他者进行有效接触,“人一旦面对他人表达意义,或对他人表达的符号进行解释,就不得不把自己演展为某一种相应的身份。”[15]这种身份的伪装需要借助一系列的“修辞”能力,转换性别身份,哈克伪装成小姑娘是为了掩盖自身男性特征,保证自己不被发现才能打探对岸的动静;伪装成受难者,将自己置身事外,编造呼苟小姐遇难的故事是为了拯救瓦尔特·司各特号上的匪徒;在国王和公爵的挟制下伪装成随从,这是受环境所迫,但哈克并没有同流合污,而是为了保护曼丽·吉恩一家偷藏遗产;假扮汤姆·索亚也是为了拯救杰姆。每一次的伪装既具有现实目的又没有损害到他人的利益,借助于有效的故事杜撰构建了自己的身份来源,伪装本身成为一种生存方式。
而与之相对照的是另一种身份的伪装,伪装本身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国王和公爵的身份就是这类伪装,伪装本身是为了让哈克和杰姆服侍,两人的身份攀比立足于混乱的历史常识,身份伪装的闹剧从而具有了反讽的意味。在演出的海报上谎称:“誉满全球的悲剧演员,伦敦德鲁瑞巷剧院的小大卫·加利克与伦敦匹凯台利布丁巷白教堂皇家干草场戏院及皇家大陆剧院的老爱德蒙·凯恩演出莎士比亚戏剧中著名的折子(戏)《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阳台情话一场!!!”[16]冗长的头衔完全是虚张声势,实际目的无非骗取钱财。每次变换地点都要重新更换称谓,身份的伪装成为主动掩盖过去丑恶行为的手段。
伪装身份所导致的戏剧化情节集中体现在遗产争夺中,国王和公爵伪装成死者彼得的兄弟哈凡和威廉,这场伪装身份的表演一直延续了扮演角色应有的特征。国王“从头到底学着英国人的腔调,学得还挺像”,而公爵称自己“在戏台上扮过又聋又哑的角色。[17]”在与众人见面寒暄时,“公爵则做着各种手势,嘴里不停地‘咕—咕—咕—咕’,活像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娃娃”[18]。这种成熟的伪装,时刻牢记着自己扮演的角色,即使在面对质疑时也能坚持自己的角色扮演。在真假对峙过程中,国王始终坚持伪装的身份,而不像哈克一样可能随时遗忘自己的临时身份。再被问及彼得的胸膛刺了什么这类具体细节时,国王仍旧死撑着说那是“一支又小又细的蓝剑”[19]。
两类不同的伪装身份具有本质差异,同时进行角色扮演,哈克始终保持着善良的天性。哈克之前的伪装始终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临时地建构总是带来短暂的记忆。在与国王和公爵共同进行的角色扮演中,哈克见识到了彻底的身份伪装,这种伪装立足于一系列事实的堆积,需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特征,即使在危急时刻仍旧将伪装进行到底。如果将“显性或直接的伪装称之为物理(physical)伪装而将隐性的伪装归为心理(psychological)伪装”,[20]哈克之前无法调和两种伪装之间的配合,但国王与公爵的伪装建立在强大的心理伪装基础上,从而使得外在的物理伪装能够瞒过众人。虽然国王和公爵的伪装具有功利性的邪恶目的,但手段本身却也构成了哈克成长过程中学习的一部分。在伪装成汤姆·索亚之后,哈克始终保持了伪装身份的统一性,成长的过程并非总是经受真善美的洗礼,在假恶丑的对照下,成长主体也需要从中获取新的认知。哈克自己的伪装只是暂时性的,成人世界的身份伪装总是需要稳定的自我进行有效调控,虽然目的本身存在差异,但是手段本身却是共通的,哈克与过去身份分离之后必然需要建构新的身份,在面对复杂外界的过程中,伪装身份就成了一种生存的技能,哈克从国王与公爵身上汲取了手段的合理性,同时又保持了目的的纯良,促成了自己的成长。
伪装身份的第三种状态体现在杰姆身上,身为逃跑的黑奴,杰姆时刻担心自己被逮捕,因此伪装身份变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哈克的伪装是为了与过去身份相分离,国王与公爵的伪装是为了谋取现实利益。而杰姆的伪装虽然也具有目的性,即不被逮捕,希望重获自由,但是伪装本身并不由自己来控制,而是借助并仰赖于他者的帮忙,从而使得杰姆的伪装丧失了独立自主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当时黑人和白人对于自我身份掌控的不同状态。
杰姆为了逃避追捕最初采取藏匿的方式,即不与外界接触,从而通过身份的空白来掩盖自己的黑奴身份。但随着整个游历的进行,杰姆不得不面对时不时出现的他者,这样伪装身份就成了必然。杰姆的第一次有效伪装来自公爵的操作,公爵“把李尔王的行头——一件印花幕布做的长袍,一套白马鬃做的假发和胡子——给杰姆穿戴好,然后用化妆油彩把杰姆的脸、手、耳朵、脖子全涂成厚厚的暗浊的蓝色,像是淹死了九天才从水里捞上来的”[21]。并写了一个告示将杰姆定位为有病的阿拉伯人,杰姆的身份成为被操作的对象,伪装本身成为他人意志的投射。
摆脱国王与公爵之后,哈克被视为逃跑的黑奴遭到囚禁,哈克和汤姆的拯救成为一场孩童的闹剧,而哈克则始终配合着他们的拯救计划。杰姆在整个计划中再次充当了被操作的对象,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具有英雄特质的囚徒,诸如刻纹章、挖洞、与蜘蛛亲热等,这一系列行为不过是为了满足汤姆的幻想。反观现实,杰姆随时可以逃走,但他却屈从于白人少爷的指令,伪装成一个无力的囚徒。而实际上,他能够抬起床,“从床脚下脱出链子”,[22]如果汤姆弄来一条响尾蛇,他“会一头撞穿那木垛墙逃出去”[23]。具有逃脱的能力而甘愿放弃,被动地伪装身份而不抗拒,这种伪装身份的被动性恰恰折射出当时大部分黑奴思想观念的局限,在种族意识的钳制下抑制住自我的真实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