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约专栏·文学符号叙述学专题
主持人语:为什么符号学是文科的数学
赵毅衡[1]
(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成都,646000)
标题这个问题,经常有人问起,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予书面回答。这次《中外文论》推出一批符号叙述学论文,倒迫使我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了。
从历史源头说起,古人与今人一样,面临着如何从实践中抽象出规律,以指导进一步的实践这个难题。商代智慧的中国人,在占卜时发明了“算子”,这是最早的数学,也是最早的符号;周人的思维更为系统,发明了《易》,即变化的符号,这是全世界第一个解释世界的符号体系——数学体系。因此,数与符号原本就是合一。无怪乎莱布尼兹看到八卦图激动不已,并由此奠定了今日计算机的二进位制数学方法。
如果我们不只是做历史考古,我们可以说,数学与符号学都是形式学,它们抽取了事物关系的根本性质,而暂时搁置了具体性。形式就是一般项的普遍品质,它具有广度,而特殊项的内容深度,在形式中被暂时“悬搁”,但随时可以启用,如影随形。因此,一般认为是“内容”的东西,一旦普遍化,就表现为形式。皮尔斯说,数学是最纯粹和最典型的形式科学,原因在于数学是“得出必然结论的科学”。数学显示哪些形式特征是等腰三角形成立的必要条件,可以派生出什么关系,而暂时不去考虑某具体事物(一片银杏叶子,一条大河入海口)如何成为等腰三角形。形式论,例如普罗普的“故事功能论”,把故事情节这种明显属于内容的东西一般化了,是同样的道理。
符号学让人想起数学,更直观的原因,是它们作为方法论的高度有效性。数学服务于各种应用的需要,很可能最早是丈量与收税的需要,现在则是宇宙学与量子力学的先行;符号学是人类自古至今追求意义得出的规律,不用符号,没有任何意义可以得到表达、传播、解释。文学与艺术,表达意义最为丰富,就不可能摆脱符号表意的规律。
就看现在这组文章吧:彭佳的论文讨论到一个很少有人注意到,却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中一个坚实的象征:苔藓。哪怕它作为物,是一种过于卑微的存在,但由于意义能力,成为中国的美学传统;周尚琴讨论传记电影,就不得不讨论虚实相生,但是此文把这个老问题落实在文本中“锚固点”的位置安排上;陈文斌讨论马克·吐温小说,找出哈克贝利·费恩不得不数次变换“身份”,身份是社会与个人的特殊连接形式,而青少年的成长在身份更替中实现;石访访讨论品钦小说中的地理穿越,发现其中出现了典型后现代的异质空间关系;杨利亭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人物形象,找到了“元语言”这把理解的钥匙,然后发现元语言构成因素之间会产生冲突,甚至出现“旋涡”,这才构成了人的复杂性。
应当说,这些论文讨论的题目,完全可以直接讨论内容,实际上我们见到的绝大多数文艺评论,也都直接分析内容。评论内容有必要吗?当然必要,因为文学艺术这种人类活动,靠的是直观、领悟、想象,甚至依靠模糊,而不是符号学的逻辑推理。符号学只是认为人的意义活动,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找出规律才是理论的任务。文艺论文不是“读后感”,理论家不只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读者。正如彭佳的论文不满足于“重新发现”苔藓。苔藓作为一种特殊的符号,象征中国人的心灵与自然的紧密关系,可以被看成中国传统生态意识的缩影。
那么符号学就是方法论吗?不仅仅是,正如数学不只是方法论。毕达哥拉斯说“万物皆数”,并没有说“万物可数”。符号学作为意义学,是从哲学上揭示人的存在之根本维度:动物大部分时间都在觅食,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意义。意义是意识与世界之连接,是人存在的根本品格,而意义任何环节的实现,正如上面已经说过的,必须经过符号。这一辑论文,或许能让我们信服:符号学是一种“人论”。
[1] 赵毅衡,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