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羊和茶
“立正。”
伴随着韩续的声音,所有兵卒同时看向了右边个头最高的刘三阳,不停的捯饬着自己的步伐,最后站成了一排。
虽然一开始还不理解练这些有什么用,但什长既然如此要求,那就只能照做。
大半个月过去,已经习惯了。
而等他们站好,韩续手里已经拿上了一个不知道范二在哪找来的木棒。
手感很瓷实,要是敲到头上搞不好又要多一个失忆之人。
“早上时那队正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咱们没有锻骨的心法,就只能按照土方法来摔打自己。所以,从今日起便开始对练。破阵八刀尔等已经熟练,一会儿开打时,便把对方想象成仇敌吧。但记住一点,不可调用血气,手上也留三分力。都明白了么?”
“明白!”
“嗯,刘三阳,出来。”
听到这话,刘三阳直接向前跨了一步,紧接着下意识的接过了韩续丢来的木棒。
“来吧。”
“……?”
刘三阳一愣,看着韩续:
“什……什长?”
“执行命令!”
韩续指着自己,直接说道。
刘三阳下意识答应:
“是!”
大半个月的令行禁止已经让他养成了本能听从命令的思维,可答应归答应,看到了手持木棒而立的韩续,他还是没上前,甚至有些畏缩。
韩续眼睛一眯:
“怎么,你要抗命?”
“……”
刘三阳别的不怕,是真怕韩续眯眼。
什长一眯眼,他不自觉的就想到了第一日时张癞子是怎么死的。
于是一咬牙:
“什长,小的得罪了!”
说完,他横棒在前,一步踏出,便是一招劈砍。
但他还是收了力,也不敢太快。
给了韩续充足的躲闪时间。
可偏偏……韩续没躲。
他知道这一棍子,是照着脑袋来的。但却只是偏了一下头,任凭那木棒砸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股疼痛带着几分眩晕感迅速袭来,可就在下一秒,他一抓刘三阳的持棒右手,控制住对方后,二话不说,把自己手里的木棍对着刘三阳的下巴捅了上去。
“嘭!”
“咚!”
两种声音几乎是同时发生,但下一秒,高下立判。
韩续的身子有些摇晃,可刘三阳却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捂着下巴满脸的痛苦。
他似乎疼极了,后仰倒地后,捂着下巴本能打滚,可刚往右一偏,却看到了韩续的木棒已经杵到了面前的地上。
“你死了。”
在刘三阳的呆滞下,韩续重新站直了身子,接着冲他伸手,一把把刘三阳给拉了起来。
看着所有人,他问道:
“刚才我为何不躲,而我与刘三阳有什么区别,尔等可看出来了?”
“……”
“……”
“……”
所有人互相看了看,有些不解。
见状,韩续又问道:
“如果我俩用的是刀呢。你们觉得谁会死?”
“这……”
范二想了想,说道:
“什长……会不会死,小的不知。但刘三阳应该是死定了。若是刀,什长这一刀由缠变截的招数,刘三阳的下巴肯定被什长扎穿了。”
“嗯。”
韩续满意的点头:
“队正让咱们摔打身体,具体怎么摔打,我也不清楚。但在我看来,与人搏杀,无非就是以命换命。刚开始,你气力充足,自然可灵活躲闪,但当气力枯竭时,便要开始计较得失了。
所有人都怕死,包括我在内。而真到了相搏命的地步,大家比的一来是武艺血气,二来……其实便是比谁更能舍命。所以,我让尔等对练,用木棒,一来是防止你们失手杀害同袍。二来,是让你们适应这种疼痛。
你们手里都有人命,而被杀之人不会告诉你们他被杀时,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会痛。而你们若不想被杀,与人搏命时,胆气就必须大。以不受伤换对方受伤,以受伤换对方性命。
生死不过一瞬,有人会害怕闭眼,有人则会怒目圆睁,便是如此。
范二的话很对,刚才不管刘三阳会不会砍死我,可在我这,他绝对已经死了。这便是目的,从今日下午开始,尔等皆要两两对练。习惯疼痛,不惧受伤,比的就是胆气,比的就是谁能在生死恐怖前更冷静。
与人搏命,不过毫厘分寸之间。比对方胆子更大,更不怕疼痛,就能比对方更容易活着。
包括我在内,今日起所有人皆是彼此对手,两人对练,八人围观。偷奸耍滑者,一次一日不许吃饭。再犯要遭受同袍殴打不可反驳。第三犯……”
说到这,他露出了一声冷笑:
“我自有惩罚。相信我,这惩罚,尔等不会想知道是什么的。都听懂了么?”
“是!!!!”
“好,刘三阳,起来再战!”
“……是!”
刘三阳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手持棍棒,脖子上青筋炸裂:
“什长,那就得罪了。”
“来!”
……
半日过去,烽燧内在吃饭时哀嚎遍室。
显然,在不激发血气的时候,武夫也只是肉体凡胎。
而韩续的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但这种小伤他不太在乎。
一来是前世卧底中他干过不知多少次搏命的勾当,二来呢……控制着血气游走于这些淤血处也是有作用的,可以缓解。
更何况……体内的热流在不知不觉间,也化作了一种温暖之意,和血气一起帮他化开伤口。
很疼,但同样有种酥麻之意。
也说不上来是舒服还是怎样。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种方法到底有没有用,但……
看着室内那些时不时会“哎哟哟”一声,可却在互相推拿之人。
还别说,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
从这一点来看,还挺有利于团结的。
战友情嘛。
其实就是在这么一点一滴中积累起来的。
这时,范二手里拿着一个木盒走了过来:
“什长,要不要用这些疗伤符?”
“不用。”
韩续摇了摇头。
这疗伤符,也是烽燧内的补给之一。
一共六张。
三张,是今天早上送来的。剩下三张,是在三楼……应该是侍祠睡的那张床下的木箱子里翻出来的。
韩续一开始还纳闷这玩意为什么叫疗伤符,得到的解释是这是武庙出品的丹药。
丹药怎么成了符箓,大家虽然不了解,但用法却很简单。比如谁有个皮开肉绽的伤口,直接贴上就好使。
不仅仅如此,武庙出品的符箓还有着各种各样神奇的功效,比如有的符箓烧了之后,就能让一片大地普降甘霖或者凭空燃火,有人受了内伤,符箓混着水喝下去就好使,还有符箓据说能直接召唤日游神前来助阵……
可惜,大家伙都是平头老百姓,对这些修士大能的手段并不清楚。
韩续觉得奇妙,但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今天开始的这种对练上,这对练唯一的目的便是为了让所有人打熬身体,习惯疼痛。如果真到了生死相搏之际,这种锻炼很可能就是最后活下去的指望。
当然了,这也是初期。
在后期,他会逐渐教这些人怎么去“杀人”。
怎么去以伤换命等等。
他能被道上人称作“韩阎王”,从一个小喽啰做到集团二号人物,一路的腥风血雨不知经历了多少。至少目前,是有资格教这些一个一个都言称自己是“误杀”他人的“冤枉”之人的。
但还不急,饭要一口一口吃,循序渐进。
至于这六张疗伤符……希望别有能用到的时候吧。
没多久,孙德全端着饭食上来,而日光也逐渐在大地上隐去。
天,又黑了。
……
又是一夜过去。
烽燧苦寒,日子单调。除了雷打不动的操练外,便再也没了任何所谓的娱乐。而黑夜降临,野外群魔乱舞鬼哭狼嚎的样子,也实在让人没什么心思“出门”寻欢作乐。
守着烽燧,一盆炭火,点燃血气,报团取暖着捱过夜晚才是正途。
而这天韩续带着所有人出门时,这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大地覆盖银装,白茫茫的那叫一个干净。
“……下雪了啊。”
孙德全一声感叹。
无人应答。
大家只觉得心里都沉甸甸的。
下雪,便意味着蛮人随时可能会南下……
“所有人,集合。”
韩续的声音响起,所有人本能的摆出了阵型,迅速站成了两排,跟着什长的步伐,绕着烽燧开始了跑圈。
什长规定,每日卯时(5-7)结束前,要绕烽燧跑上一百圈。若超过时间便没了早饭。先别管北蛮子会不会过来了,没饭吃更难受。
很快,烽燧外被脚步踏出了一片凌乱且不规整的圆圈。
跑圈,对练,哀嚎,吃饭……
伴随着第一场雪降下来后,日子似乎都变得平静了下来。
时间也来到了十月下旬。
韩续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场游泳,只是每次出水前,他都会在水底观察北边是否有蛮人,防止偷袭。
而天,是越来越冷了。
冷到连河水都开始结冰。
而当河水开始结冰时,所有人的心头压力便愈发沉重。
按照孙德全的说法,日游神对大炎边界感应异常灵敏,蛮人只要来到边界,日游神便立刻会现身。蛮人身负祖先之灵,修为高深者是能请动先祖之力降临身上与日游神争个高下的。大炎与北蛮以横穿入海的莽江为界,蛮人不善水性,所以多是等江水结冰时才成群突入。
河水上冻,这是天地规则,谁也没办法。
所以,当莽江之水开始结冰时,就代表着……或许蛮人来犯真的不远了。
韩续其实也有点愁,因为河水结冰后,他就没法跟以前那样半边江水任他遨游了。
所以从河水开始结冰那一刻起,他游泳时便随身带上了刀。
一来防身,二来是给自己清理出一片能游泳的地方。
而那蛮人自从上次匆匆一面后,便再也没出现过。
这天,他再次踩着雪来到了江边。
昨夜刮了一夜的白毛风,空气冷的吓人。雪的厚度已经没过了膝盖。而走到江边时,他忽然发现……江面已经彻底被冻住了。
冻的应该不太瓷实,但确确实实,上面没有了前几日的流水,只有着风卷杂着颗粒状的白雪,吹了一片又一片。
“……”
他警觉的看了一眼北边,接着才抽出刀,血气迸发,开始在岸边砍冰。
很快,一个四五米的四方形切口出现后,他直接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自从烽燧内的人开始互相对练后,大家每天都要用血气催发化开伤口淤血,对这肉食的需求量愈发的多。
他不抓鱼,烽燧内的粮食顶不到下次补给到来。
游泳,抓鱼,往岸上丢。
抓了五六条的功夫,忽然,他猛然一回头。
那蛮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竟然又出现在了河边。
依旧是那副赤着胳膊的扮相,好似不觉得冷。
腰间也依旧别着刀。
只是这次,他身边跟着一只羊。
羊眼横瞳与那蛮人一起盯着韩续。
“……”
韩续无言,把手里的鱼甩到岸边后,一步一步倒退着上了岸。
他没拿刀,哪怕触手可及。
也没穿衣服,任由水汽在他的周身萦绕,飘散在寒风中。
就这么站在岸边,赤膊同样看着那蛮人。
而就在这时,忽然,蛮人有了动作。
只见他忽然拍了一下身边那只羊的头,那羊一声不吭的直接软倒了下去。
接着,他单手薅着羊腿,就跟攥着石子打水漂一样,照着韩续的方向,把羊甩了过来。
羊沿着冰面旋转着,几息的时间便划了过来,落在了岸边。
距离韩续大概六七步远,一动不动。
韩续没管那羊。
继续在寒风中赤膊盯着那蛮人。
然后就瞧见了对方把手伸到了袍子里,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黑乎乎的羊皮袋子,对着韩续的方向丢了过来。
那黑黢黢的袋子如同一颗篮球,朝着韩续方向急速奔驰。
而快到近前时,韩续直接伸手一抓。他的手掌处散发出了淡淡的血色防备,可抓到那袋子的时候才发现不对……
和预想中的不同,那袋子……里面的东西很软。
看质地似乎是某种牛皮。
手掌中的血色逐渐淡化,他看了一动不动的对方一眼后,缓慢的打开了袋子的皮绳,甚至还拿的远了一些,防止里面有诈。
但打开后大概过了几息,毫无动静后,他才收回了手,朝里面看去。
忽然一愣……
接着,他把皮子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一团黑糊糊……
他鼻子微动。
这是……茶叶?
他眼里浮现出了一丝不解。
闻着像是茶叶,但怎么一股嗖呼呼的味道?
想了想,他蹲在了地上,捏起了一撮茶叶。
这一团黑乎乎的茶叶几乎已经成了糊状,茶叶软腻,甚至连梗子都没有任何硬度,用手一搓,就化作了一片黏腻的黑泥。
这……似乎确实是茶叶。
而且还是那种泡了很多次的茶叶。
茶叶如果只泡一次,绝对达不到这种糊糊的状态。
他下意识的在看向了远方。
而那蛮人也有了动作。
只见他一指韩续那边那只羊,发出了一种奇怪的音节,然后竖起了一根手指。接着又指着韩续,发出了“恰”的音节,然后再次竖起了一根手指。
然后就开始不停的重复,重复了五六次后才停下了动作,看着韩续。
韩续愣了愣,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只羊?
然后……
他的手放到了这皮口袋处,竖起了一根手指,又指了指羊:
“一只羊,一袋子茶?”
“嗯嗯!”
蛮子用力的点头,然后再次竖起了一根手指,不过这次是指着天上。
韩续抬头看了一眼。
昨夜下雪,今日依旧阴天,但却能看到太阳的轮廓。
也是蛮人所指的方向。
蛮人用手指了太阳两次,随后掉头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一片中。
只留下了手里攥着皮袋子的韩续,和不远处那不知生死的羊。
“……”
韩续目送对方离开后,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一团糊糊中。
蹲了下来,手指再次搓动……
这茶,似乎真煮过了许多次。
这蛮人的意思是……一只羊,换一袋茶?
指着太阳……是让自己明天这时候拿来?
……
“什长,这是……”
当看到去“打鱼”的韩续拎着一只羊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懵。
孙德全赶紧走了过来,问道:
“这……怎么还有人在这种鬼天气里放羊,还放到咱们这了?”
说着,他那张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哈哈,正好便宜了咱们。吃了一个多月的鱼,可终于有点肉吃了!什长放心,今日这羊可是半点不会浪费!……哎哟,还挺肥!”
笑着就要伸手去接。
而韩续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送开了手,看着对方抱着羊美滋滋的走进伙房,还喊了其他人去帮忙。
两三个人赶紧面带喜色的走了进去。
而韩续则走到了桌前,拿起了水罐。
水罐里也泡着茶叶。
范二发现他有喝茶的习惯后,每天都会烧一罐。
这水罐就是专门他用的,其他人谁都不碰。
但这次,他没喝茶水,而是把茶水都倒掉了后,捡起来了里面的茶叶,用手搓了搓……
气味类似,但……说老实话,烽燧里的茶叶质感,可比刚才那坨黑糊糊好多了。
“……什长?”
范二一阵意外,不解韩续为什么要把水倒掉。
而韩续在回神后,对他,以及旁边烤火的几个人来了一句:
“这只羊,是北边的蛮人给我的。”
“噗……”
围在火盆前烤火的刘三阳一口水喷到了对面之人的脸上。
“????”
所有人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