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忘了范蠡，只做夫差心头的光
由于范蠡兼顾着固陵港的工事，分身乏术，便给申包胥写信求助，从楚国请来数位精通周礼和乐律的乐师，和他一道为美人们朝夕训练。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努力，姑娘们都能以歌伴舞。范蠡指教说：“唱歌时，声中无字，字中有声；跳舞时，心要融入曲中情境。”
到了郑旦唱歌、西施领舞，范蠡在一旁聆听观察。
郑旦的眼睛明亮，像潋滟的波光，歌声婉转，像早春的山泉：“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西施随着郑旦的歌声翩翩起舞，顾盼生姿，在节拍止歇的瞬间看着范蠡，目光中是些许迷恋，浅浅轻轻，如歌如述。范蠡神情淡然，暗想，此情此景，夫差如何招架得住。他认真地鉴赏郑旦的歌声和西施的表演，满意而有礼地点点头。
美人宫里两载如一日。姑娘们从入宫时的狂狼粗野变得仪态万千。尤其是西施和郑旦，一个清秀脱俗，一个明艳大方，如两株挺拔的翠竹，从发梢到指尖无不散发着青春气息。
转眼到了农历八月浙江涨潮时，固陵港的工事需要范蠡临阵指挥，他必须离开美人宫。得知严苛的范蠡走了，美人们松懈了下来，乐得少练几支舞，多吃些蜜糖膏饴。唯有西施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临时照管美人宫的冯同大夫言语乏味，目光呆滞，两相比较，就更显出范蠡卓尔不群了。
郑旦见西施心事重重，调皮地笑着说：“我也想有个范郎，好茶不思饭不想地瘦一瘦。”
“可不是，西施妹妹如此清瘦，叫我们好生羡慕呀。”女孩们玩笑起来。
西施不理睬她们。
郑旦不忘规劝西施：“妹妹，你这样不爱惜身体，万一有个好歹，将军回来了岂不要伤心死？”
西施即刻拉下脸：“休要乱说！谁说我在想范将军？谁说范将军会为我伤心？”
郑旦调皮地揪起西施的脸蛋：“你骗得了她们，可骗不了我。你就是在想范将军，你爱他，哈哈哈。”
“哎呀！你胡说！”西施急了，红着脸，要去打郑旦。
“你看范将军的眼神，含情脉脉的，傻子都看得出来。”郑旦边躲边说，声音娇俏可爱。
姑娘们凑过来看热闹，一边吃着桂花蜜糖，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你们看，她小脸红的呀！”
西施见她们不依不饶，口没遮拦，手背贴着热乎乎的脸蛋跑开了。
郑旦笑得没心没肺，又叹着气摇摇头——她们不过是越国献给吴王夫差的礼物。礼物谈什么爱不爱的呢？
西施无力地依着粗壮的树干滑坐下去。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只知道一看见范蠡，心里就非常踏实，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他不仅是越国的上将军，是风姿倜傥的高才，更救过她一命。近三年来，与她朝夕相处，教她成为能歌善舞的窈窕淑女。换做是别人，难道能不爱他吗？尤其是他脸上淡淡的落寞，莫名让她心疼。西施忐忑不安地想，要是郑旦都看出她爱上范将军了，那范将军本人呢？
范蠡在浙江畔吹笛，笛声悠扬干净，有沉郁和悲伤，也有飞扬和忘却。风把笛声吹得更远，更细，更渺茫。水雾弥漫的天地之间，他仿佛听见一名女子轻唤着他：“范将军、范将军……”
范蠡转过身，见有一人走过来。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藏在轻柔的白纱中，长发随风而动。冰雪般的肌肤和不点而降的嘴唇分外醒目，一双星眼迷离，正深情地看着他。此时，范蠡有一种将其拥入怀中紧紧抓牢的冲动，而他只是站在原处，皱着眉头问：“西施姑娘，你不在美人宫训练来这里做什么？这是有违纪律的。”
原来，西施是搭了运送军粮的货船来的。像她这样的美貌女子，只要给人一些和颜悦色，无论提什么要求，没有人能拒绝。何况，她只是搭一个顺风船。
西施觉得她冒着沉船的风险来看范蠡，没得到半句软言细语，只听到这些斥责，心里非常委屈，眼泪像珍珠一样滴落下去。范蠡一时手足无措，走过去，耐心地问：“西施姑娘，究竟何是事？”
西施看着范蠡，目光游移而迷离，半晌，她说：“并无事。”随即低下眉眼，不再说话。
一阵风吹来，西施的长发乱飞。范蠡带着她朝码头走去，在那有一处小亭可以避风。
两人都不知说些什么，范蠡便介绍起他最近打造的小船港。“西施姑娘，你看，我们在独木舟的周围夯入了柱桩，在东南侧形成连续的一排木桩，便挡住了水流对岸土的冲刷。再看那，那四根更大的圆木与独木舟、河岸一顺摆放，就可以上下舟了。”年过四旬的范蠡说起他的小码头，神色兴奋如小孩子。
西施看着那处小码头，感到范蠡的施工很神奇。她指着四根巨木两侧的垂直小柱，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你猜猜看。”范蠡故意不答。
西施琢磨了片刻，惊喜地答道：“是用来系船的，对吗？”
范蠡点点头：“不错。这便形成一个泊舟、驻舟、上下舟的码头了。”
西施浅浅地笑了，那笑容让整个天地都温和多情起来。范蠡看着天边的一丝云彩，朝前走着。
船工们全神贯注地喊着号子，努力地将一根粗壮的圆木抬起来，运送到河岸。看到西施来了，都不禁多看几眼。他们看得出西施爱慕将军，且范蠡和西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于是他们把号子喊得更响亮，像是鼓舞范蠡留住这个钟情于他的绝色女子。
“合拉家里罗。嗨左，嗨左。”
“合拉家里罗。嗨左，嗨左。”
“合拉家里罗。嗨左，嗨左。”
范蠡似乎察觉到了，朝着他们向下摆手，示意声音不必太大。
西施专注地听着号子声，仿若倾听天籁。
“范将军带西施听过多少雅乐俗乐，原来最好听的声音在这里呢。”她的声音柔美，与粗犷有力的号子声形成了反差。
范蠡笑而不语，随后说：“你说得不错，每日听这号子声，人会变得激昂而单纯。这号子声，你我在听，江河日月也在听。太阳会随着号子声升高，月亮会随着号子声西移，大江会在号子声里注入东海。”
西施说：“每喊一次号子，码头就更牢固。每喊一次号子，越国离复兴就近了一步。”
两人相视一笑。天上云飘得很远，江水随之而去，号子声直冲九霄，这一切让西施感到心旷神怡。
“多日不见，西施只是想来看看范将军。将军不是说，我们不只学歌，也学兵法吗？所以，我想来看看范将军是如何练兵的。”
范蠡思忖片刻，说：“既然你来了，看看也无妨。所见所闻，不可外传。”他送西施到小亭里坐下，让她由此观看练兵。
待士兵们手执长浆，列好队形，范蠡来到阵容前方，对他们说：“水战既难也易，难的是脚下仅有方寸之地，需要站得牢固，趁机攻击敌人；易的是并不需要致敌于死地，只需要将他们打入水中。随后范蠡找来一名士卒，以浆代剑攻击对方。同时解释说：“要点是动作幅度要大一些，令对方左摇右晃，落入水中。必要时，也可以用剑刺杀对方。”他触动浆上的一个凹槽旋钮，随即露出尖利的短剑。
范蠡指点将士们的动作，投入地演练，不知不觉日落西山，竟忘了西施坐在亭中。傍晚，一名将士提起西施，范蠡才一拍额头，走去亭子那里。
西施随着范蠡走在浅滩上。左右两边，拿着船桨的士兵往来穿梭。不远处，上百名船工搬运着圆滚滚的巨木——他们还要建更大的码头。
“西施姑娘，让你久等了，奈何分身乏术。”范蠡四处看了看。
“西施很想成为将军这样无所不能的人，只是所学无非取悦吴王的歌舞罢了。”
“言重了。姑娘所学的歌舞，绝不输范某的用兵之道。”
西施转头去看范蠡，而他只是注视着前方。她曾听到美人宫里窃窃私语，范将军的夫人是被洪流冲走的。他要造一座最坚固的城，想必和那段往事有关吧。
有士兵来报，几日后可能涨潮，固陵的小船皆已入港。范蠡瞥见远处深蓝色的云层，知道接下来又是一场硬仗。
西施在一边听着范蠡和士兵们谈论涨潮，如何部署沙石，如何转运人员，如何加固半成的码头，如何保障士兵们的一日三餐，如何防止疾病和感染。事物之繁多，似乎十个范蠡都不够用。
待范蠡得了空，西施轻声说：“将军事务缠身，西施也当刻苦训练，明日我就随船回美人宫去了。”
范蠡说：“好，西施姑娘一路小心。我要去浙江观潮，这是了解江水涨潮规律的绝佳时机，恕不能陪着你了。”
西施不忍这就与范蠡道别，便说：“我也想去看看。”
范蠡不置可否，径自朝江畔去。西施小步子追上，一路都不说话。他们看着潮水蓄力、涌起，惊涛拍岸，各怀所思。
借着浪潮拍打堤岸时轰然作响，西施大声说：“范将军，您一直是孤身一人，如今西施也长大了。早在苎萝村第一次见，西施就爱慕将军。西施想留下来陪着将军，不去吴国了。”
范蠡听后狂声大笑，将目光投向远处，眼中是一片空茫。他说：“西施，你看，这就是一年一次壮美神奇的浙江潮！它可以代表越国，不要忘记它。”
范蠡转身朝岸上走，西施还痴痴站在远处，看着江水云涌翻腾。
范蠡爱西施，在他眼中，她始终是那个躺在他手上的小女孩，是他复兴越国所守护的万千人之一。在寂寥的军营，清冷的长夜，他也曾渴望温暖的佳人入怀，然而，美人计经营三年，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按照文种的约法，他和西施更不宜结合。作为越国大夫、上将军，他不可率先破例。
一个迎面而来的大浪扑了过来。西施的衣服都湿透了，纤细婀娜的身材一览无余。范蠡回头，看见西施吃惊而畏怯的模样，头发上低落的水珠，竟然笑了。西施又羞又气，独自跑回了码头。
范蠡不再理会西施，他在布帛上记录了潮水的方向，之后回到军港。接着和众人一起投放沙袋，筑堤防汛，小心翼翼地检查每一处，以免有缺口。
次年春，西施、郑旦等美人即将入吴，由文种、曳庸随行护送。勾践和文种来到美人宫，检阅美人的训练成果，并对她们临行嘱托。勾践说：“美人们，三年来刻苦训练，你们是越国的骄傲。寡人期待你们在吴宫完成自己的使命。待大功告成，寡人接你们回到故国，共享殊荣。”
文种说：“美人们来自越国的栽培，承载着越国的希望。你们已有了优雅的仪态，也要有体面的姓名。西施，此后便叫做“施夷光”。郑旦，此后便叫做“郑修明。”你们，是越国的光明，是越国的未来。文种也给另外的六名女子起了寓意深刻的姓名，让她们不忘故国，记得自己的使命。
美人们将乘船从固陵出发。百姓相送，情形堪比勾践入吴那一天。大家惊讶于西施和郑旦的美貌，如挥别自家女儿一般不舍。更有村民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地哭诉：“越国人最好的女儿就这样送去给吴王糟蹋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范蠡无声地将船备好，目送入吴一行逐个登船。到了西施，两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言。范蠡知道，经此一去，姑娘们的命运便不在自己手里了。夫差会怎么蹂躏她们，伍子胥会怎么暗算她们，都不得而知。三年教歌，看着这些姑娘们渐渐长大、成熟，已割舍不下。西施见范蠡呆呆地抓着缆绳不放，便顺势抽出身边士兵的剑，用力斩断了缆绳。她幽怨地看着范蠡，随船远去。
西施这一斩，让范蠡看到了她的热烈，她的倔强，她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目送着大船离开的范蠡，恍然意识到一件事，为什么他料定夫差会爱上西施？为什么他认为夫差承受不住西施的美？分明是他已在重遇西施的那一瞬间就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然而，因为心底对鸱夷的怀念与守护，因为复国的重任，他唯有克制。
范蠡满心痛楚地登上城山之巅，眺望吴国的方向。越国已不再有西施的身影，空余山川寂寥，清风一阵阵拂过，似西施柔弱的叹息。范蠡在心中对西施说：“西施，忘了范蠡，只做夫差心头的光，用你眼中的星星之火去点燃他伐齐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