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茧房

第一章茧房（1998）

暮色像块浸了机油的抹布，裹住纺织厂家属院斑驳的红砖墙。林春燕踩着自行车冲进院门时，车筐里的铝饭盒叮当作响。后座捆着的棉纱包蹭过门柱，扬起一片灰白絮状物，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藏蓝工装裤上。

三楼阳台传来瓷盆磕碰声。“燕啊，又去给车间主任送纱线？“母亲王秀兰半个身子探出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手里择着的芹菜簌簌掉着碎叶，“晓雯今天没去补习班，屋里电脑嗡嗡响了一下午。“

车把猛地歪向左侧。春燕慌忙用腿撑住地面，膝盖撞在生锈的脚踏板上。她抬头望着母亲被暮色模糊的脸，纺织女工特有的粗粝嗓音突然变得尖细：“什么电脑？“

402室铁门推开时，老式合页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春燕的手还悬在半空，就看见十四岁的女儿从书桌前弹起来，显示屏的蓝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机箱散热扇的嗡鸣与窗外的纺织厂轰鸣声重叠，震得人牙根发酸。

“哪来的？“春燕的声音像绷紧的缝纫线。晓雯单薄的肩胛骨在碎花短袖下凸起，像对未长开的蝶翼：“张老师借我学编程......“

话尾被铁盒开启的脆响截断。春燕从五斗橱最底层翻出存折，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丈夫的血迹——三年前那台失控的梳棉机，把他的工号永远刻在了工伤名单上。

“你弟的哮喘药，你奶的降压片，还有你三姑家盖房借的......“存折边缘在春燕指间卷曲，“这周第四次了王秀兰同志！“她突然转向倚在门框上的母亲，“您惯着晓雯偷用家里电费！“

老太太的银发在穿堂风里颤动：“女娃摸电脑能有啥出息？当年让你读夜校学会计，还不是......“

春燕的耳膜突突作响。二十年前的煤油灯在记忆里摇晃，母亲撕碎夜校报名表时，纸屑像雪片落进煮着猪食的灶膛。此刻显示屏的蓝光刺得她眼眶生疼，恍惚看见无数棉线正从女儿指间涌出，缠住那台闪着绿光的机箱。

“明天去退掉补习班。“春燕扯下围裙兜住电脑主机，散热片刮破掌心也浑然不觉，“我跟赵主任说好了，下周进厂实习。“

晓雯突然扑上来，手指抠进围裙褶皱：“这是486！能编俄罗斯方块！“少女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键盘拆卸后的黑色油泥，“张老师说我是他教过最......“

“哗啦——“

玻璃碎裂声炸开在水泥地面。春燕看着自己扬起的右手，晓雯左颊迅速浮起的红印，以及地上那盆养了七年的君子兰。瓷片间蜷缩的白色根须沾着褐色泥土，像被扯断的棉纱。

暮色彻底吞没房间时，春燕正蹲在纺织厂废料堆旁。染着机油的棉纱缠住她的解放鞋，远处锅炉房的汽笛声惊起一群麻雀。她摸出藏在袖口的皱纸团——那是女儿藏在电脑机箱里的《全国青少年编程大赛报名表》。

月光突然照亮表格末端的红章，春燕触电般缩回手。纸页随风翻卷，露出背面斑驳的字迹，竟是车间生产报表的残页。某个被反复涂抹的数字在月光下渗出猩红，像缝纫针刺破指尖时的血珠。

（配图为纺织厂女工在暮色中凝视远方，背景是林立的纺锤状烟囱，飘落的棉絮在逆光中形成金色光晕，女工手中攥着的报名表被风吹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