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丝绸之路与近世以来福建区域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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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福建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渊源

在两千多年岁月中,海上丝绸之路随国际形势而不断演变,福建凭借其特殊的地缘优势,在该商贸网络的地位逐渐凸显。秦汉时期,海上丝绸之路初步形成。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派遣大军南下,征伐百越,设置桂林郡、象郡、南海郡、闽中郡,将两广及福建地区纳入秦朝的版图。汉朝建立后,随着国力的强盛,汉武帝除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建立以长安为起点,途经河西走廊,远抵安息(波斯,即今伊朗)的陆上丝绸之路外,还积极经略南方,开辟以徐闻、合浦为起始港,途经印度、斯里兰卡的海上丝绸之路,使华夏器物行销西方,深受罗马贵族的喜爱。

福建虽在秦代即设立闽中郡,但仍处于待开发状态,许多地方仍浸没于汪洋之中,群山隐约出现,故《山海经》云:“闽在海中,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直至汉代,随着海水东去和闽江口向东延伸,福州平原始逐渐露出为陆地,但周围仍多沼泽、水湾。[2]东汉时期,福建在海外贸易体系中扮演中转枢纽港角色,对外直接联系较少,如《后汉书·郑弘传》记载:“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风波艰阻,沉溺相系。”以致郑弘上奏,“开零陵、桂阳峤道”,改海路运输为陆路运输,可见当时途经东冶(今福州)的航线并不成熟。

魏晋南北朝时期,我国北方地区陷入分裂,少数民族政权林立,战乱不断,局势动荡。中原士民为此纷纷南下,推动南部地区的开发,对外联系日趋频繁,航海贸易逐渐兴盛。如孙吴政权曾派卫温、诸葛直率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后“得夷洲数千人还”,夷洲即今天台湾岛,可见当时航海技术已较为先进,能够支持数万人的军队渡海作战。随着对外交流的频繁,中国与东部岛国建立密切关系。邪马台女王卑弥呼多次派遣使者赴华,被尊为亲魏倭王,赐以金印。许多波斯萨珊商人、天竺僧侣也通过海路,来华经商、传法。南海(广州)超越交趾,成为南方海外贸易的主要港口。福建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地位开始凸显。如孙吴政权在此设立典船校尉、建立温麻船屯,作为造船的重要基地,后又在此基础上,设立温麻县,隶属晋安郡(今福州)。天竺优禅尼国僧人真谛取海路经东南亚来到广州,在梁朝都城建康等地弘法,后欲归国,辗转至晋安郡(福州),“遂欲汎舶棱伽修国”。因“道俗虔请,结誓留之”而作罢,后“又汎小船至梁安郡(泉州),更装大舶,欲返西国”[3]。此处棱伽修国指马来半岛,西国指天竺国,而福州、泉州均能乘船前往,凸显其海外交通亦趋于成熟。

唐代前期,李世民统一全国后,趁东突厥内乱之际,迅速将其平定,被四夷君长推戴为“天可汗”,并派兵征服高昌、焉耆、龟兹等国,设立安西都护府,管辖四镇,恢复对西域的治理,陆上丝绸之路遂得以畅通,敦煌、阳关、玉门等地成为沿途商业重镇。与此同时,随着大运河的开通,南北经济文化的不断交融,吸引大食商人、日本遣唐使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经商、求法,学习中华文化,在南北丝路的共同支撑下,唐朝国势臻于顶峰,成为闻名世界的礼仪之邦,万邦来朝,经济极为繁荣,长安成为世界第一大都市。然而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势渐衰,回鹘、吐蕃崛起,安西四镇先后被攻陷,陆上丝绸之路几乎断绝。与此同时,北方的藩镇割据,赋税难征,唐王朝只能依赖依靠东南沿海地区,维系运作。为开辟税源,唐王朝出台诸多措施,在广州等地设立市舶司,发展海上贸易。在诸多因素影响下,海上丝绸之路遂超过陆上丝绸之路,在我国对外贸易体系中占主导地位。广州作为南海交通最重要的港口,不仅有“蛮舶之利,珍货辐辏”,而且番人众多,数以万计。除广州外,扬州、明州、登州也成为重要的商埠。福建也开始在海上丝绸之路中扮演重要角色。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胡尔达兹贝(约951—911)在其著作中,将Khanfou(广州)、Al-wakin(交州)、Djanfou和Kantou(扬州)列为中国四大贸易港之一。桑原骘藏(1870—1931)经过考证,认为Djanfou即泉州。[4]许多外国人在泉州生活定居,甚至长眠于此。在泉州东郊灵山,仍保存有该时期修建的穆斯林坟墓。福州亦是重要的对外商埠,据立于唐大中十年(856)的《球场山亭记》碑记载,福州“廛闬阗阗,货贸实繁,人无流庸之”[5]。商业极其兴盛,但“海夷日窟,风俗时不恒”,海夷即指前来经商的胡商,由于数量众多,以致影响城市风俗。除商人外,日本空海等僧人也来福州开元寺求法,归国后创立密宗,均凸显福建在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性。但在中原士人眼中,福建仍然开发有限,如独孤及在《送王判官赴福州序》,指出福建“岭外峭峻,风俗剽悍,岁比饥馑,民方札瘥,非威非怀,莫可绥也”[6]

五代十国时期,王审知采取轻徭薄赋的政策,以福州为中心,组织流民到福建各地开垦荒地,并“劝课农桑”,大力发展农业,兴建六里陂、占计塘、大塘等大型水利工程,围海造田,其“污莱尽辟,鸡犬相闻。时和年丰,家给人足”[7]。王审知鉴于“闽疆税重,百货壅滞”,开凿甘棠港,“招徕海中蛮夷商贾,纵其交易”,“国用日以富饶”[8]。其侄子王延彬管理泉州期间,“多发蛮舶,以资公用,惊涛狂飙,郡人藉之为利,惊涛狂飙,无有失坏。郡藉之为利,号招宝侍郎”[9]。发展海外贸易,使福建的物资得以贩卖到海外,以充实国库,巩固地方政权。招徕海中蛮夷商贾,并开凿黄崎海道,设甘棠港,成为连接南北海运的重要枢纽。

闽国王氏政权通过海外贸易,将福建的物资出口,换回海外的奇珍异宝,达到相当规模,根据《旧五代史》记载:“福建贡玳瑁、琉璃、犀象器,并珍玩、香药、奇器、海味,色类良多,价累千万。”可见当时海外贸易的品种丰富,数额巨大。福建出口的主要物资是手工艺品,如留从效治理泉州期间,大力发展海外贸易,“陶瓷铜铁,远泛蕃国,取金贝而返,民甚称便”[10]。陶瓷、瓷器、铜器、铁器成为出口大宗,以获得海外奇珍异宝,使泉州“云屋万家,楼雉数里”,成为商业重镇。

两宋时期,福建“通互市于海外者,其国以十数”[11]。省会福州,远蕃巨舶,通过内河港汊,直达城下安泰港,一派“海船千艘浪,潮田万顷秋”的繁荣气象。泉州更成为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口:“东南有海道,所以扞隔诸蕃,如三佛齐、大食、占城、阇婆等数国,每听其往来,相为互市。遂于岭南之广州、福建之泉州,各置市舶一司。诸蕃通货,举积于此。荆、淮、湖外及四川之远,商贾络绎,非泉即广,百货所出,有无易此,亦生人大利也。”[12]泉州与广州并列,成为中国对外贸易的主要经济港口。凭借着“有蕃舶之饶,杂货山积”[13]的优势,泉州逐渐超越福州。

北宋建立后,虽然结束五代时期分裂局面,却长期受到辽国、西夏等国的军事威胁,陆上丝绸之路受到极大影响,因此海上丝绸之路成为宋代政府财政的重要来源。尤其靖康之变后,南宋政权更积极发展海外贸易,使海上丝绸之路范围不断扩大,出现一批新兴的港口。除传统的大港外,江南等地的镇江港、青龙镇港、江阴港、杭州港、上海港、太仓港也日渐兴盛,吸引大批外国商人,享誉世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南海门户重镇的广州,由于官员对海商过度勒索,导致南海番商纷纷来泉州贸易。[14]至南宋时,泉州已能和广州并驾齐驱,对外贸易的繁荣“反映宋代本区经济开发的成就,本区经济发展则是泉州港等港口繁荣的主要原因。正是本区不断增多的出口物资,吸引了大批海外商客到来,促使更多的当地人出洋兴贩”[15]

元代,蒙古贵族重视商业发展,经商风气很盛,上自皇室贵族,下自细民百姓,普遍从事商业活动。[16]采取较为宽松的海外贸易政策,“听海商贸易,归征其税”[17]。福建的海外贸易继续发展,此时福建海外贸易主要为色目人所控制。宋元交替之时,色目人蒲寿庚叛宋投元“提举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18]。在蒲氏家族的推动下,泉州超过广州,成为中国最主要的贸易港口,“番货、远物、异宝、奇玩之所渊薮,殊方别域富商巨贾之所窟宅,号为天下最”[19]。除泉州外,福州的海外贸易也颇为发达,根据马可·波罗的记载:“这个城市的中央有一条河蜿蜒而过,河面宽一英里,两岸都建有高大豪华的房屋。在这些房屋前面停泊着大批的船只,满载门类齐全货品,特别是糖,因为这里产糖量也非常高。有许多商船来自印度,装载着各色珍珠宝石,只要售出,即可取得巨大的收益。这条河离刺桐港不远,河水直接流入海中,因此印度来的船舶便可以轻松地抵达这个城市。”[20]福建商人贸易网络北至高丽、日本,南抵南洋,西至孟加拉、大食,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主力。

较之宋代,元代对出口商品有所限制,颁布《市舶司法》,“金、银、铜、铁货、男子、妇女人口并不许下海私贩诸番”[21]。在海外贸易的带动下,福建的区域经济商品化不断加深,如马可·波罗到建宁府,发现“此处还盛产生丝,并且能将生丝织成各种花色的绸缎。棉布则是由各种颜色的棉纱织成的,行销整个行省各地。居民从事商业,他们将大量的生姜运往外地”[22]。离开建宁府后,他前往侯官,沿途经过许多市镇和城堡,“这里的居民是偶像崇拜者,盛产生丝,并且大量输出。此地以大规模的制糖业著称,所产的糖大多运往汗八里,专门供给宫廷”[23]。除此之外,建宁的茶叶、建阳的刻书业、德化的陶瓷等仍大量输送海外,成为出口大宗。

明清时期,中央政府实行海禁政策,海外贸易有所衰落。日本、琉球等国通过朝贡方式,定期来华贸易,对交易的商品、时间、人数都做出严格规定。嘉靖二年(1523),宁波发生“争贡之役”。闽、浙市舶司被裁,只有广东留存,更使两地朝贡贸易受到极大影响。尽管如此,福建仍然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并呈现若干新的特点。

其一,贸易中心的转移。由于受港口淤塞,泉州港逐渐衰落,至明中期,漳州月港成为中国的主要海外贸易港口,被视为“海上一大都会也”。呈现“东接诸倭国,南连百奥疆,货物通行旅,资财聚富商”的气象,据载:“当其盛,则云帆烟檝辐辏于江皋,市肆街廛星罗于岸畔,商贾来吴会之遥,货物萃华夷之美,珠玑象犀家阗而户溢,鱼盐粟米泉涌而川流。诗书弦诵之声不绝,科名辉映于后。”[24]月港海商“输中华之产骋彼远国,易其方物以归,博利可十倍,故民乐之”,海外贸易的发展,推动福建造船业、丝绸业、陶瓷业等相关行业的发展,在相当程度上维系了社会稳定。

月港的兴盛,与世界格局变动密切相关。1453年,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欧洲通往东方的传统商路被切断,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家着力开辟新航线。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1498年,达·伽马开辟了印度航路。1519—1521年麦哲伦船队完成首次环航地球。伴随着地理大发现,西方探险者先后攻占东南亚与美洲等地区,建立殖民统治。1511年,葡萄牙占领马六甲。1533年,西班牙的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灭亡美洲印加帝国。新航路的开辟,殖民据点的建立,有力地促进了东西贸易交流。中国成为欧洲商人竞相前往的“黄金国度”。

至明末时,月港渐趋淤塞,厦门逐渐取代其成为新兴的贸易枢纽。省会福州由于地理位置优越,仍然有所发展,郑和七下西洋,均须到长乐候风,再从闽江入海口五虎门出海,其舰队有多只船只在福州建造,船员也多在福州招募。明成化八年(1472),福建市舶司由泉州迁置福州,设立“柔远驿”,招待琉球使者,成为中琉贸易的唯一港口。

其二,民间贸易兴盛。尽管朝廷实行海禁,福建民众却敢于冲破禁令,闯荡海疆,开拓贸易,形成强大的海商集团。其典型者如郑芝龙、郑成功集团,凭借实力,他们以厦门为基地,收复台湾,与清廷抗衡。海禁期间,更是独揽对外贸易,维系割据政权长达数十年。大批福建民众赴南洋经商,不仅推动经济交流,而且促进中外文化碰撞。明清西方传教士通过海路来到福建,设立教会,建造教堂,藉此为据点,辐射全国。

近代之后,在列强武力强迫下,中国对外开埠,较之传统时代的海上丝绸之路已有诸多不同,英、法、美等新兴列强成为贸易的主要对象,交易的大宗商品由丝瓷转为茶叶等土特产品,贸易关系由平等转为不平等,上海成为全国的贸易中心。福建在开埠初期,尚居全国领先,五口通商即包括福州、厦门两城市。19世纪70年代,福州一度成为国际茶港,对外贸易总额曾位居全国第二,却仅维系十余年,即告衰落,闽江航道淤塞严重,城市基础设施薄弱,以致新中国成立前夕,时人认为其落后上海达半世纪。厦门开埠后不久,成为中国最大的苦力贩卖中心,英法洋行在厦门设立据点,采取诱骗手段,将数十万华工贩卖到南洋、美洲等地。20世纪,得益于华侨的投资,厦门城市建设得到改善,但仍与上海等地有相当差距。

总之,福建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枢纽,兴于隋唐、盛于宋元,明清仍维持强劲势头,直到近代,才渐趋衰落。特殊的地理位置,经济中心的东移,区域开发的深入,是福建能够在海上丝绸之路扮演重要角色的原因所在。福建的海外贸易港口呈南北两点分布,福州地处闽江下游,为闽中、闽北区域的主要海外贸易港口。泉州港虽在宋元时期极其辉煌,后因内河淤塞,闽南区域的海外贸易枢纽港口遂转移到月港,再转移到厦门。除自然因素外,政治因素亦对海上丝绸之路发展影响极大,泉州港衰落与明代市舶司迁走有极大关系,而福州凭借省会优势,在朝贡贸易体系中占据优势,换言之,政府的政策导向对港口兴衰能产生决定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