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4章 灯火阑珊处(5)
“再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吧。”
王方突然开口,问道。
宋用臣点了点头,手里那盒子只觉得更渗人了,赶紧把它又丢回土里。
王方却无所谓地将盒子又捧了起来。
“衙内,这东西脏的很,您……”
“再脏有人的心脏吗?”
王方苦涩一笑。
“放心吧,有了这东西,咱们的困境,就有指望了。”
宋用臣看着王方,抿了抿嘴。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王方似乎变了很多,从他去福宁殿到现在,顶多半个时辰,可从眼神里,就能明显感觉到,他好像变了个人一般。
天上轰隆隆的,乌云滚滚似浪,隐隐有蛟龙翻腾。
“要下雨了,衙内,快进屋里去吧,这里奴婢来收拾就好了。”
“不用,你腿脚不好,我帮你吧。”
王方说着,捧起一杯土,推进坑中。
这埋的不仅仅是坑,更是王方从前那颗浑浑噩噩的心。
他要有权,有势,拥有一切可以把那些他讨厌的人踩在脚底下的力量!
什么太后,什么皇帝,全都去死!
一粒土块崩到王方脸上的伤口上,疼得他直打颤。
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久,才继续用两只手捧土将坑给填满。
——
一声响彻天际的惊雷之后,大雨倾盆而至。
官员的家称作宅,宅门前,往往都会挂着两个白灯笼,上面写着姓氏,再加一个宅字。
写着“司马宅”的两个白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灯笼下面,站着一个瘦削而憔悴的中年男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
这是他与司马光分道扬镳后,第二次来到他家门前。
上一次他是来求和,这一次,他是来求人。
门吱呀吱呀推开,司马光的侄子见王安石还在这里站着,便叹道。
“王老爷,您请回去吧,我家叔叔抱病,不见客的。”
王安石目光深邃,幽幽道。
“是不见客,还是单独不见我王安石?”
“这……”
王安石挺起胸膛。
“你回去通报,就说我王安石如今无官一身轻,他也不必担心有损他的私德,让人以为他这个君子也干出结交朋党的事来。”
须知王相公这个人,私德是绝对没问题的,大毛病也没有,但小毛病还是有一些的,比方说不讲卫生,比方说脾气犟,再比方说爱记仇。
他记仇,不记别人的仇,苏轼骂的他体无完肤,他尚且能在乌台诗案给他辩护,后来他学生吕惠卿把他坑得那么惨,他也能一笑泯恩仇,唯独对阻挠他变法的旧党,那真是说睚眦必报也不为过。
比如那个唐介。
虽然王安石已经不在朝堂,可人人对他群起而攻之,他又怎可能不知道。
唐介在朝廷里骂他,跟陈升之,韩维等人结交朋党,狼狈为奸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老东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别让我逮着你!
此刻这个下人听不懂王安石的话,还在想自家叔叔明明跟你水火不容,又怎么可能会成朋党呢?
但王安石就这么在这里站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王安石的犟是出了名的,真有可能在这里站一整天!
下人撇了撇嘴,让王安石在这里等着,他回去通报。
过了不多时,下人又出来了。
“请进吧。”
王安石整理了下衣服,走进门中,下人在后面给他打着伞,带他往司马光书房走去。
外面雨打芭蕉,风吹枝条,雨水滴答滴答从屋檐落下。如果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当是一个何等惬意的雨天。
如果他们没有决裂,今日他们讨论的,大概是诗词歌赋,而不是……
王安石进来时,司马光尚在校对刚刚整理的秦朝的史料。
便是王安石进来,他也未曾搭理他,仍旧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一些什么。
其实王安石知道,司马光这是故意的。
但没办法,谁让他有求于人呢。
王方被丢到三法司定刑,自己又被逐出朝堂,偏偏司马光成了御史中丞,实际上也是名副其实控制三法司的人物。
可以说,王方的生死,都在司马光手上握着。
要不然,王安石会跟他司马光低头?他算个什么他!
茶水换了整整三次,司马光才放下手头的工作,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王安石,还故作惊讶说道。
“介甫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
王安石苦涩挤出一个笑容。
“知道你事情忙,所以不敢打扰你。”
司马光眸色一凛,笑容也阴气森森的。
“介甫今日甚是反常啊……这可不像是介甫能够说出来的话。”
“君实。”
王安石果然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索性打直球说道。
“你我之间,没必要唇枪舌剑。我来的意思,你自然也都明白……我的心意你看到了,我只想知道,你要怎么定刑?”
“自然是如实定刑。况且,定什么刑,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你是太皇太后钦点的人,你说你说了不算?君实,你我之间的恩怨是你我的事,我请你不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孩子?”
司马光冷笑道。
“二十多岁也叫孩子?介甫,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准备考进士了吧?你觉得再把叔明当孩子看,合适吗?他已经是成人了,种下什么因,无论结出什么果,都得他自己受着。”
王安石耳朵通红,简直无地自容了。
“本来这件事,我是不想管的。无奈太皇太后举荐,官家降旨,我推脱不过。”
司马光咄咄逼人。
“若不是看在以往的交情,王介甫,你根本没有机会还在这里跟我说话。
好了,你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我还有许多公务,不久留了。”
但王安石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两只手局促地在腿上摩擦着。
从来不求人的他,为了王方,当真是一次一次打破自己的底线。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方儿。”
“很简单。”
司马光熟练地从一摞公文里抽出一份折子,推到王安石面前。
“这是一份辞呈,我已经替你写好,你只需要誊抄一份,交到官家面前,表示你愿意辞官回乡,带着家眷,离开汴京,从此不插手朝廷政事,一切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