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富贵三天故旧多
祭典过后。
杨博威驻守黑石坡不能久离,姚老太君也须带着小姐处理祭祀事宜。
就连罗奎也临时被何员外叫了去,方才还风光无限的陈宝剑只好自己先回。
十万大山,千峰万壑,雾起则白浪翻空,雾散则翠浪拍天。
打谷镇便嵌在龙背一处缓坡,南向梯田,北依石崖。
入冬后山风带着杉脂幽香,顺峡谷灌入镇口,吹得篾编招牌“呜呜”作响,仿佛松涛低语。
祭祀结束后,吊脚楼下的石板巷已被晨露浸出亮影。
左侧是苗人开的“火草铺”,门前晒着大把红蓼。
右首是汉户盐行,墙上挂两行牛皮风干袋,里头装的皆是金沙井里捞出的粗盐。
再往里走,便是打谷镇所谓的集市,共有三合:
一条卖山珍野味,一条卖绸麻细软,一条专做铜铁皮货。
今早立冬祭灶人声鼎沸、火光映云,传说灶王爷亲降,人人笑谈未休,连惯常惜字如金的老篾匠都乐得教徒弟哼小调。
街北尽头矗着一棵斜生的老香樟,树干拴满各族祈愿布条,有苗女的五彩流苏,也有汉娃的红头绳,随风猎猎。
巷口传来一声呼哨:“烫——豆花烫喽!”
石磨老许肩挑木担,一手提盛浆木斗,一手提炭炉,小步挪进市口,抬头先四下搜寻,眼里带着急切。
忽见人群处一抹布衣,他赶忙把木担往旁一歪,笑得满脸皱褶开花:
“宝剑,头锅豆花不放盐卤,只封山泉,请你先尝个鲜儿!”
这布衣便是陈宝剑。
月余之前,他还只是破灶房里没根的伙夫——孤儿、流民,就连最要紧的火折子都被人夺了去。
今日受灶王爷垂青,一举救下香柴,又撞上黑石坡捷报,顷刻成了镇中的红人。
陈宝剑捧过豆花,未急入口,先吹去袅袅热雾,笑吟吟道:“老许,日后若是缺柴尽可找我。”
一句话说得暖意融融,旁人皆道“宝剑是没架子的官人”。
只有陈宝剑还在盘算今日香火愿力炼成香火精粹一事。
这立冬祭灶吸的香火愿力可不少,但总不能一直祭灶。
得想个法子拿到更多的愿力,因此陈宝剑打算先与乡亲们互换人情。
今日但凡是卖自己人情乡亲,来者不拒!
人情账,有借有还,方能日日盘活,香火鼎盛!
吃完豆花后才走三十余步,盐行掌柜高声喝彩:“贵客驾到!”
上了年纪的掌柜亲自端茶奉坐,旁边伙计搬出小木箱,里头码着半截黑泥盐巴、半截雪白晶盐。
掌柜笑得眯眼:“宝剑当上伙头了,香客把我家盐抢空三斗,今早新盐刚卤好,您看点哪品?”
陈宝剑不推辞,挑最碎最杂的一尺疙瘩盐:“就这堆,便宜。”
掌柜愕然:“此盐粗涩,怎堪上炉?”
“炉火要烈、盐要碎,好卸渣。”
掌柜一听,忙拱手再三,硬塞两包细盐作“孝敬”。
再往前,到染坊。
掌柜远远见他,立刻唤学徒抬出小案,铺一丈天青绸:“庙火翻红,我家染缸正起天靛。若非宝剑好火候,怎显这色泽?此绸无主,权当谢仪。”
陈宝剑连声“惭愧惭愧”,却把绸子往回一推,只收了两尺边角料。
旁人不解,陈宝剑却暗自盘算。
话虽是来者不拒,可若大礼收得太多,日后礼还不起。
自己还指望着拿家当去入镇上的武馆。
边角料做裹盐包正好,来日埋锅也能遮烟。
正欲折向偏巷寻柴,忽听珠钗乱响。
媒婆王氏如矫燕穿行人缝,一把揪住陈宝剑衣角,笑得满脸开花:“好郎君,可叫阿婆等得苦哟!”
身后七八名媒姑簇拥,竟像彩楼游春。
王婆合掌,开门见山:“昨夜神火照人,镇上三户人家一夜没阖眼,都言要嫁闺女给你镇炉旺灶!”
陈宝剑一惊,即刻决定收回来者不拒的狠话。
“我乃孤根野草,怎配佳人?”
王婆哪里肯放,把卷轴一展,指着第一幅彩绘小像——
柳油坊的阿凤,描得眉细口甜,身后还添了一架油榨作陪衬。
“阿凤十六,掌油坊帐册,家里四口井口,日出油二十斤。你若娶了她,灶火逢油如虎添翼!”
陈宝剑斜瞟画像中的无颜女,急忙忽摇头:“大娘有所不知——宝剑命里五行忌油。油火过旺则火鼎燥裂,试想我一日三更炼火,一旦炸裂,可不连累阿凤姑娘守寡?此婚不可为。”
王婆牙根痒,却拿不出法子辩破,只好翻卷第二幅。
画卷上绢纺作坊,杜寡嫂素衣执梭,静若菩萨。
“杜小娘子廿一,寡而无孩。她针黹双绝,你灶房窗破漏风,她来铺被缝帘,再好不过。”
好好好,二十一岁的寡妇也给自己安排上了。
陈宝剑拱手正色:“杜家绢机日夜嗡鸣,小娘子耳畔梭声不断,最怕烟火熏嗓。宝剑灶火腾腾,柴灰四溅,惊扰寡嫂清静,岂不折她修来的福德?此亲也断。”
王婆瞪圆眼:“做饭岂能整日浓烟?你分明找借口!”
陈宝剑额上更是三条黑线。
这等歪瓜裂枣不找借口还真找来当老婆么?
王婆“啐”一声,卷第三幅。
画里大红裙少女肩扛猪胴,臂盘如藤,笑露虎牙。
“邹家二闺女十七,随屠父摆拳通背,她臂力惊人,你去黑石坡赶军灶,她能单手抡铁锅!”
好家伙,最后一个是练家子,估摸也进过武馆。
可这个也太胖了。
“好是好,只是二姑娘通背拳过硬——宝剑夜半起身喂火,若徒手推锅慢一步,姑娘抡勺快一步,我这条骨架可经不起。”
说罢他打个激灵,捂腰皱眉。
围观众人哄笑,邹屠户远远咳嗽,似含怒又拿他没辙。
媒婆们面面相觑,王婆还要张口,陈宝剑又补一刀:
“再说我如今尚未置宅,灶房漏风,娶谁来也是吹冷风。这桩好情分,且搁些时日,待我盖好三间风不漏、雨不湿的小楼,再烦王婆开口不迟。”
王婆踌躇半晌,终究色授神离,只得收了亲简:“罢!我给你记着,可万别跑了和尚庙!”
人潮终于散去,陈宝剑这才踱回自家破灶房。
简陋小院里,风吹纸窗哗啦响,柴垛仍旧稀疏。
昔日谁都嫌弃的破屋,如今有小娃站墙头偷看。
更有人绕院三圈,只为探他何时翻修。
陈宝剑把细盐、边料布、几块山里换来的兽骨放进灶膛,又把油坊阿凤送来的一瓶鲜桐油悄悄圈好:
“饥寒十载亲朋少,富贵三天故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