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象(伊恩·M.班克斯“文明”十部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3.不请自来的客人

I

布斯特拉戈战役发生在一万三千年前的泽列斯菲耶王朝一世时期。它是群岛之战(尽管这场不当战争是发生在靠近大陆中心的位置)中最后一场决定性战役,这场漫长战争是世界范围内两个最大帝国间持续二十年的冲突。炮膛和枪膛里填装着当时最先进的炮弹,尽管如此,冲突双方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仍将骑兵的冲锋视为最关键的战斗策略,同时也是最精妙、最激动人心的战斗场面。现代武器和落伍的战术相结合,一如既往地造成了双方的惨痛伤亡。

阿莫菲亚走在4号山丘的尸体和垂死之人中间。这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零星几个击退了敌军第一轮冲锋的幸存者被命令撤退,此时另一拨对方军队从炮火硝烟中冲出,朝他们扑过去。防御的士兵几乎被屠杀殆尽,胜利者已经越过山谷,横扫了下一处堡垒。破损的栅栏、一排排木桩和战壕都被最初那次轰炸破坏,又被后来的骑兵马蹄粉碎。尸体犹如扭曲的碎叶子一样散落在斑驳的草地和肥沃的棕红色土壤上。有的地方,人与动物的鲜血浸入了草丛,使得青草变得又厚重又光滑,汇聚的血水形成小水洼,好似墨水池一样。

太阳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唯一能够遮挡的便是残留的炮灰烟雾。已经有几只腐肉猛禽——不再过于在意附近战斗的喧嚣——落到地面,研究起尸体和受伤的破碎肢体。

士兵们穿着色彩鲜艳、精神抖擞、装有很多金属扣的军装,戴着高高的帽子。他们的枪非常长,看上去很简易,长矛、佩剑和刺刀在阳光下熠熠闪耀。歪歪扭扭躺在架炮车缰绳下的动物都是些又大又粗笨的野兽,身上几乎没有遮蔽物;骑兵的坐骑却和骑手一样,装饰得华丽肃穆。他们都倒在一起,有些瘫在地上已然死去,有些倒在自己内脏的血泊中,有些缺了腿,有些呈现出遭受无尽疼痛的姿势,神情都痛苦不堪。有的士兵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伸出手来求救,或是乞求水,或是请求了结他们痛苦的一生。

四周静悄悄,如同一张冻结的三维照片,如此布局,展现出某种军事社会的典型场面足以以假乱真,实际上这些只是通用系统星舰睡眠者服务在内部的第三通用分隔舱精心布置的。

星舰的化身来到矮山的山顶,俯瞰着眼前的战斗场景。战役布局朝着四面八方绵延了数千米,直抵阳光下起伏的陆地尽头;这巨幅画面里融合了姿势怪异的士兵、向前疾驰的战马、冲锋陷阵的骑兵、大炮、浓烟和阴影。

让烟雾产生效果是最难的部分。风景本身很简单,只需在泡沫石的框架上覆盖一层薄薄的无菌土壤,然后在土壤上填充人造植被。绝大多数的动物只是飞船创作的精美雕塑。当然,人是真的,不过那些被开膛破腹或者四肢残缺的人基本上也都是雕塑。

星舰把战役场景中的细节都尽可能制作得真实。它研究了有关这次战役的每一幅油画、版画和素描,读了有关该战役的每一条简报、军事和新闻报道,甚至还不厌其烦地查阅了所有参战士兵的个人日记;它还对整个历史时期——包括战争发生时的军装、武器装备和战术——进行了详尽的研究。精心准备了这么长时间,非常有必要记录下来,于是一支嗡嗡机队伍参观了战斗现场,对地面进行了深度扫描。实际上,有二十多个世界可以坦然声称自己是“文明”的故土,泽列斯菲耶王朝一世便是其中之一——不是说该社会真的会承认这种事——这就使得重建战役场景更加容易了。

这艘通用系统星舰研究了星际事务部飞行器的实时记录,也研究了参加过数年与使用类似技术的人类战斗的使者信息,这样能够更好地还原事件的真实面貌,而不被参战的士兵和旁观者那狭隘的视野与有偏见的记忆干扰。

最终,它把烟尘的效果调整好了。它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不得不采用一种比它青睐的方法更高科技的方案来解决,不过总算做到了。烟雾是真实的,每一小颗粒的形成和扩散都被地面以下的投射器利用局部反重力力场控制着。飞船默默地为这烟雾感到骄傲。

事实上,场面中某些部分并不完美——当你仔细观察参战的士兵时,你会发现有很多士兵是女人、异邦人,甚至外星人,即使是身份与历史相符的男人,也都因遗传干预得太多,长得比当时的人高大健壮得多——但这并不妨碍星舰的自豪感。人类并不是最难处理的,但他们是这一场景下最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们是它筹划了这么久的原因。

这一切都开始于八十年前,从一件很小的事开始。

每个“文明”栖息地——无论是环状星陆还是大型载人建筑、飞船、岩星或者行星——都有存储设备,当人达到一定年龄,或者厌恶了活在世间,人们会选择将自己的人格上传。“文明”中,在人为延长到三个半至四个世纪的生命即将终结时,“存储”便是人类面临的多个选择之一。人们可以选择变年轻或者永生,也可以变成主脑的一部分。大限将至之时,人们可以选择死去;也可以脱离“文明”,勇敢地接受某些长者文明留下的公开但前途难测的入会邀请;也可以进入存储设备,是否选择苏醒就看每个人的想法了。

有些人睡了——比如——一百年,然后活过来一天,接着又继续他/她那不做梦、不变老的睡眠状态。有些人想在特定时间被叫醒,看看世界有什么变化;有些人想在发生有趣事情的时候醒来(放心地交由别人来判断什么事是有趣的);还有一些人只想在“文明”演化为长者文明时复生。

关于“隐退”一事,“文明”已经拖延了数千年。理论上“文明”最早在八万年前就能实现全员隐退,但是——不断地有人和主脑选择隐退,也有部分社会成员分裂出去,做出自己的决定——大多数“文明”的社会体系选择不隐退,决定在银河系生命延续的波浪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一定程度上来讲,选择不隐退,一来是因为隐退的物种看上去无疑都有些天真;再者也是觉得即使有众所周知的法律和规则约束,在现实世界中仍有很多有待发掘的新奇东西。(其他星系、其他宇宙区域,长者文明会不会已经接触过一些种族,而这些种族认为没必要把真相传达给未隐退的种族?还是说,对于后隐退世界,所有这些考虑都不再重要了?)

从另一程度来讲,隐退是“文明”一种向外展现道德观念的方式;隐退的先行者将成为所有生物祈愿的神灵,但它们对被抛在后面的幼稚鲁莽而欠发达的社会体系有些不负责任。除了少数例外,隐退的先行者与银河系其他入世物种再不相干,而其他入世种族总是会留下一系列生存痕迹:暴君肆无忌惮,霸权无人反抗,种族灭绝无法制止,新兴文化体系被扼杀在摇篮里——仅仅因为他们的星球遭受了彗星撞击,或者恰巧距离一颗超级新星太近而被吞噬。尽管这些事情就发生在隐退种族的眼皮底下,它们也无能为力。

言下之意是,无论一个人在隐退前思想多么高尚善良、公平正义,一旦接受了隐退,那么为人处事的可靠性和无私精神都会消失。社会上那种奇怪的生活态度似乎太执着于对快乐的追逐了,“文明”认为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于是决定尝试一下神明似乎不能做的事情:发现、评判、鼓励——或是劝阻——那些自身权力不亚于神明的重要人物。“文明”的晚年终将到来,它从不怀疑这一点,但它要先孜孜不倦地完成(它所希望的)美好事业后,再进行隐退。

对于那些等待着世界末日的到来,又不必度过漫长岁月的普通人来说,隐退就是答案,但对于其他人,总有其他选择。

“文明”技术变化的速度——至少和人类直接相关的技术——是相当缓和的。几千年来,人们接受存储的普遍方法是把人装进一具两米多长、一米多宽、半米左右深,像棺材一样的盒子里,这些装置制作简易,而且可靠适用。然而即使像“文明”这样既缺乏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化体系,也会不断改进和完善。最后,随着盖尔菲尔德制服的研发与进步,它替代了旧式棺材盒,成为更可靠的长期存储的装置,而且它几乎不会比第二层皮肤或者一层衣服厚。

睡眠者服务——那个时候它还不叫这个名字——是第一艘充分利用这项技术的星舰。它对人类进行存储的时候,通常会参照知名的油画来为人们摆姿势,或者摆出滑稽的动作;存储制服允许使用者摆出任何对人类来说自然的造型,它还在表面添上色素层,模拟皮肤状态,效果逼真到人们要非常仔细地凑近观察才能发现差异。当然,飞船在使用他们睡眠中的造型时,总是会事先征得这些睡眠者的同意;并且,少数人不愿意被人像他们是画或雕塑一样盯着,它也遵从他们的意愿。

那时候,这艘通用系统星舰还叫悄然自信,主导它运行的——正如该系的其他飞船一样——不是一个主脑,而是三个。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看你愿意相信哪个版本了。

官方说法是,当三个主脑中的一个决定退出“文明”时,另外两个主脑与它发生了争执,然后它们做出了非比寻常的决定——将这艘通用系统星舰留给那个意见相左的主脑,而不是按照普遍做法,给它一艘更小的飞船,供它自行离去。

另外一条更可信也更为有趣的传言是:三个主脑之间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两个主脑对抗另一主脑,不可思议的是竟是两个主脑的一方输了。两个输掉争夺赛的主脑被赶了出来,就像军队哗变后被扔进救生艇的军官一样。至于为什么这个说法占主流,是因为悄然自信号通用系统星舰在这之后立即更改了名字——睡眠者服务,这时星舰已经被那个固执己见的主脑掌控了。这不是名门君子的做派,这是一场暴动革命。

不论你相信哪个版本,这并不是秘密,“文明”合宜地指派另一艘小一些的通用系统星舰跟随其后,不论睡眠者服务航行到哪里。很可能是为了监控它。

更名之后,睡眠者服务丝毫不在意跟随它的那艘星舰,它的第二步是遣散星舰上的所有成员。大多数飞船都走了,其余也被要求限期离开。然后,嗡嗡机、异星人、人类以及他们的宠物都在星舰抵达第一个环状星陆后被放了下来。星舰上剩下的只有那些被存储的生命。

在此之后,星舰继续开始全星系寻找同伴(尤其是一个特别的人),通过它的信息网络让全“文明”都知道它愿意飞到任何地方去接想要加入的伙伴,只要他们已经被存储,而且乐意成为静止画面的一部分。

最开始人们十分抗拒。这种怪诞行为无疑让它背上了“怪客”之名,而古往今来怪客只做奇怪,甚至危险的事情。尽管如此,“文明”中还是有一些勇敢的人,有些人接受了星舰奇怪的邀请,没有什么明显的不良后果。随着最初几名被通用系统星舰存储的人达到复生标准后安全回归,这些人似乎没有因为临时寄存处的古怪行径而受苦,慢慢地,敢于冒险的人入驻星舰,汇成了涓涓细流;再后来,固执的少年或者只图浪漫的人将细流变成稳定的河流;随着睡眠者服务声名远扬,它发布了自己创作的、越来越雄伟的全息影像(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然后是大型战争中的小规模战役和细节),越来越多人认为被存储在这个古怪的星舰相当有趣,在这里,即使是在睡眠,依然能成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而不是被扔在星陆下面某个无聊的盒子里。

所以,作为不可活动的灵魂登上睡眠者服务星舰简直成了一种潮流,星舰慢慢地挤满了穿着存储制服的睡眠者,他们被摆进越来越大的场景,直到最后,它能够设计出战役现场,将他们放到十六平方千米的土地上,遍布通用分隔舱的每个地方。

阿莫菲亚完成了辽阔的杀戮之地既明亮又沉寂之景象的扫描记录工作。作为化身,它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睡眠者服务的主脑喜欢用这个小生物来运作一些小型子程序,它比普通人类聪明一点点,不过,星舰主脑和独立程序都可以主导人形化身,若主脑和程序同时存在,人形化身就会表现出困惑和茫然,星舰认为,以近乎无限微小的人类智慧来看,这样的状态反映了它本身的哲学迷思。所以,现在是半人类子程序在查看壮观的静态画面,它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它也许应该废除这样的景象。它的内心生发出另一种更深的哀愁,它想,不能再留这么多的活物在飞船上,海洋、天空和大气环境中的生物,还有那个女人。

它的思绪转到那个女人身上——德杰·格莉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一切的原因,既是所有静态场景制作的起源,也是它唯一惦念的人,当它宣布放弃“文明”的正常行为规范时,它决定为这唯一的灵魂——沉睡也好清醒也罢——提供庇护之地。现在,这一庇护不得不打折了,她也将和其他流浪灵魂和睡眠者一同被卸下星舰。履行一个承诺,便会打破另一承诺,似乎她这一生还没有经历足够多的波折一样。尽管如此,它会补偿的,为此,它又做出了很多承诺,并一一遵守了——到目前为止似乎都遵守了。这样就够了。

在静止画面上行走,阿莫菲亚转过头,它留意到了什么。它看到了黑鸟格雷维斯挥动翅膀飞离大地。还有东西在动。阿莫菲亚朝那边走过去,绕过蓄势待发的冲锋骑兵、倒下的士兵,穿过两处看上去十分逼真的、由两颗炮弹击中地面产生的、喷涌着的喷泉,越过一条混着鲜血的涓涓细流,来到战场的另一边,那里,三个嗡嗡机小分队飘浮在一个复活者的上空。

这很不寻常。通常人们希望在家里或者在朋友面前被唤醒,但过去几十年里——随着创造的静态画面越来越宏伟壮丽——更多的人希望在画面中被唤醒复活。

阿莫菲亚蹲在这个女人身边,她躺在地上,假装成一个垂死的士兵,她的束腰外衣被子弹穿破,衣服被鲜血染红。她仰面躺着,在太阳光下眨着眼睛,旁边有机器关注着她。存储制服的头部已经被脱掉,像橡胶面具一样落在她身旁的草地上。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只是有点儿污渍,她是一个老妇人,但剃光的脑袋让她看上去有种奇特的婴儿特质。

“你好?”阿莫菲亚说,它牵起女人的手,温柔地帮她脱去制服,将护腕部分从里往外翻过来,如同一只紧紧的手套。

“哇哦。”女人说,咽了一口口水,眼睛湿润了。

锡克勒-纳贾萨·克罗匹斯·英斯·斯塔哈尔·达·马平,在三十一年前,也就是她三百八十六岁时被存储。她的复活标准是:伊斯基星球的下一任弥赛亚选举大会上响起祝贺欢呼。她是该星球主要宗教的研究者,希望在下一位救世主升天时能够在场,她预料是大约两百年后。

她噘起嘴,然后咳嗽起来。“怎么——?”她刚想说话,又咳嗽起来。

“只有三十一个标准年。”阿莫菲亚告诉她。

女人瞪大了眼睛,然后笑了。“真是太快了。”她说。

她恢复得和同龄人一样快。几分钟后,她可以在搀扶下站起身——抓着阿莫菲亚的胳膊,由三个嗡嗡机护卫——走过战场,朝着静态画面的边缘走去。

他们站在4号山丘上,那是阿莫菲亚先前站立的地方。阿莫菲亚远远地惦记起女人复生后在场景中留下的空白。通常,她的位置一天内就会被其他人代替,但没有新来的灵魂登舰了。她留下的空白将一直留在那里,除非星舰创作另一幅画面来填补这个空白。女人环顾四周瞭望了许久,然后,摇了摇头。

阿莫菲亚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真是可怕的景象,”它说,“但这是泽列斯菲耶王朝一世时期最后一场伟大的陆地战役。在早期技术落后阶段能够进行这么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对于类人种族来说,无疑是相当伟大的成就。”

女人转过头,面向阿莫菲亚。“我知道,”她说,“我在想,这一切是多么恢宏壮观啊。你一定很自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