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碎碎杂记是为序
一辈子遇到的很多人,静坐时,来了,听到喧嚣,走了,没有理由。而有些人永永远远驻留记忆深深处,每个句子,每一举手投足,都有他们的痕迹。
那些永永远远如影随形的,是亲人,是我的故乡。
偶然读到一首诗,单纯地打印在一张A4纸上,孤零零挂于展厅廊柱,其中几行“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直击乡思。
那份坚决,是我寻遍所有词汇也无法概述的。湖南,株洲,竹溪,谷雨山风来袭。
竹溪乡里所谓讲白(发音gong ba),有点古意,类同于普通话的讲故事,但所囊括的范围似乎更深广,劳作之余说书、扯闲谈、吹牛皮,都可称讲白,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此篇讲白也不全是竹溪的人与事,现实与记忆、梦呓般重叠成文学里的故乡。株洲古属潭州,湘潭方言是她的发音母体,写作时重温熟悉的乡音,这音韵带我梭巡于阡陌老屋、城市厂房。漂泊多年,故园将芜借字而归。
土地最诚实,她有呼吸,包容亿万微小生物。乡音也是,有情义的烟火气,不加修饰,让人自然而然想起家里长辈,生发无限眷念。从故土衍生出来的每个人,带着独属于那片土地的基因,生长到一定时候,有些去意已久之人被未知的远方勾引,像蒲公英一样撑开自己那把小伞,急切地顺着刮过来的第一阵风,匆忙告别故土亲人,踏上旅程。而留在原地的大多数,不是错过了那阵风,就是压根没想过挪窝,考学、招工都不能动摇生长于斯的意念,像祖辈一样一如既往地过下去,将生命板结在故土上,跟山水、田地连在一起,生生不息。
游历过山重水复,其实你一直是故土的那一份子,画布的底色早已打好,后来的增减也无非是添了点什么、删除点什么。
归乡之路不是里程可计量的距离,存在过的人和事,像水一样流逝,倏忽间不见踪影。房屋、学校,熟悉的街道、小巷,几乎一夜间拆除殆尽。那些逛过的市场,停留过的书店,曾经灯影重重的红卫桥、提升街,甚至从前名叫奔龙现在改称神龙的同一座公园,都不复往日样貌。最早的一条老街——徐家桥(发音qi ga jiao),伴随外婆外公消逝在拔地而起的商品楼之间,在虚无的旧照片里若隐若现。樟树坪小学和路边老教堂被新的外墙覆盖,结谷街曾经红火过一阵的服装批发城,随着网购的兴起,人气日衰。老火车站早已被新的巨鲸吞并,现在变身为一座体量庞大的枢纽站,南来北往的人潮涌来涌去,嘈嘈杂杂。
也许,他们本来的面貌原不似这样,浮光掠影只是留守在记忆里的永恒,镜花水月,如真如幻。穿梭时光逆旅,招抚过往的风吹走的每一片绿叶,在秋阳尚浓时分,回看四季轮回中没来得及道别的树木小草,还有故乡山风里奔跑的伙伴、渐行渐远的同学……再也不会有交集,也永不可能再来一场各持己见的争执,而那些画面完美地封存在时空经纬,起念一瞬,它们依然鲜活如昨。我努力试图完整修复久远的记忆,从那里一路走来,像熊瞎子掰玉米一样,掰一路扔一路,现在要从尘封里打捞这一路丢弃的钻石和珍珠,它们仍然困顿在不经意间被轻轻丢弃的来时路上,茫然锁守于记忆长路,熠熠发光。
最后一篇讲白中出场的冯医生,也许是勾连出另一个故乡系列的缘起。在那个纬度中,有栖身于小三线的上海人,有601厂区的林林总总。等酝酿发酵到香气自然升腾之日,就会浮出脑海,那时,只须敲击键盘,于文字的跳闪间重生。
讲白之前,沏壶好茶。讲白的人喝上一口浓茶,后面的事情才会源源不断。
菜园子
夏天午后,坐在老宅后屋门槛上,面对整个菜园子,你会感受到来自那个世界的所有悸动。
一块苎麻地、一块茄子地,还有辣椒、毛豆子、一蓬又一蓬的空心菜、红苋菜……豇豆长长懒懒的垂挂在棚架上,苦瓜、冬瓜在更粗壮些的毛竹架上悬吊着,随着阵阵微风晃动。太阳热辣辣地吻舔每棵蔬菜。借着房屋的阴影,苎麻得意洋洋摇着细直的腰身,向坡上那片红薯田招呼。因为果实是长在地里的,红薯们像那些刚刚怀孕的媳妇,藤蔓不显山水低调地趴在地上,了无遮拦任由太阳烫晒。这时节,红薯叶只是一个劲儿疯长,见缝插针到处蔓延,固执地霸占每一寸领地,不让野草有机会插足。
茄子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紫的一种是绿的,她们会时不时跟躺在地上晒太阳长肉的南瓜打情骂俏。茄子和南瓜经常就水的问题起个争执,暗地里使劲儿把各自的根深深地往土里伸长。而大多情况下,她们的争执始于对彼此身材的讨论。南瓜认为胖有胖的好,而且能一直躺着真是太好不过,晚上睡觉也踏实。她觉得自己是优越于红薯的,开花结果都是明明白白地摆在地面上,红薯算怎么回事?也不见花也不见果的,悄无声息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紫茄子虽然跟绿茄子是一对姐妹,但她觉得绿茄子跟那些绿叶菜一点区别也没有,太容易混为一谈,而满菜园子就数她紫茄子最好看。红辣椒虽说颜色抢眼,但浑身上下透着股粗野的泼辣劲儿,怎么看都觉着少了点什么。青辣椒那就谈也不要谈了,摘下来也只配在娭毑(祖母)那里打个下手,帮衬那些肉类增添点辣味;遇到娭毑心情好,把青椒做成加了豆豉的虎皮辣椒,他这才成了一道有自己名字的菜,神气活现地盛放在碗里。
一条细长的溪流从菜园子旁边流过,志远叔叔和菊泉婶婶每天傍晚时分浇菜园子,叔叔用长柄木勺从溪塘里舀水上来,临近溪水的菜地可就占便宜了,晒了一下午,土块都干得裂出一条条缝,一勺水泼洒过来,地面冒起一小股尘烟,水沾到土上瞬间蒸发。晒蔫的蔬菜们拼命喝水,过了好一阵子,菜叶们才慢慢缓过神一点点舒展开来,精疲力尽的耷拉下去的菜花也再次支棱起来。
坡上的红薯地总是最后才轮到浇水,浇了大半个菜园,叔叔已经有点累了,他将木桶扔进溪水打满,一担担挑上坡,这时也没耐心用长柄勺细致地浇灌了,就直接将桶里的水往地里倒。红薯开开心心大口喝水,心里感激得什么似的,地底下的果实被透过干裂泥土渗下来的溪水这么一泡,醒过神来,鼓了鼓肚皮。
菊泉婶婶摘了几只紫茄子、一把青辣椒、十几根长豇豆,掂量掂量冬瓜和南瓜,冬瓜身上的一层白霜比昨天少点了,这该是长熟了,就用割禾刀在藤上轻轻一划,一只肚壮腰肥的冬瓜就与密密麻麻的藤棚分了家。隔壁棚架上的苦瓜心里一紧,眼睁睁看着胖冬瓜稳稳躺进婶婶的臂弯。婶婶把摘下的菜挨个到溪水里清洗干净,然后一只手抱冬瓜,另一只手提着满满的菜篮,心满意足往灶屋走。不一刻工夫,炊烟从灶屋升起,茄子辣椒冬瓜豇豆轮流在大铁锅里跳舞,一阵一阵馋人的香气飘散出来,把整个村子传染得饥肠辘辘。
菜园子似乎总也看不够,这大半天的辰光,海海把每块菜地的心事都了解透了,他的眼睛从菜园子收回,起身帮娭毑搬凳子,张罗碗筷。堂屋外台阶那边有一点点从牌楼钻来的穿堂风吹送过来,一家人集中拢,开始吃晚饭。
太阳一头扎进村子西面的大水坝里,天色一瞬间就暗下了。
红薯田
坡上的红薯田总是爬满红薯叶,娭毑每天清早会来清理杂草。红薯田的草比较少,红薯虽然温顺,但是态度也非常坚决,不能容忍野草在自己的领地生长。
不晓得他们用了什么办法,野草很难在他们的地盘上落脚,只有少许的小毛草和马齿苋籽藏在麻雀的羽毛里,被它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携带过来,草籽只要散落进红薯田,只需沾一个晚上的露水就能发芽长出来。马齿苋是可以做凉拌菜的,娭毑便抬手放过随它们长,只是拔去几根抢养分的小毛草,毛草根浅浅地一拔就起来。红薯们懂得娭毑的用意,也对马齿苋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理会,任由她一天天长壮实。
红薯的果实藏得深,麻雀喜鹊们天天叽叽喳喳从红薯田上面飞过,可能会去啄食旁边地里的茄子,还会在豇豆那边发现很多汁肥肉厚的菜虫,可就是不会打扰红薯。马齿苋最早晓得红薯的秘密,她的根在地里探寻水汽,伸着伸着就会触到一个结实的疙瘩,凉凉的不像石头那么硬,每天都增大一点点。红薯叶在地面上唱歌的时候,马齿苋就明白了,地下在增大的那些结实疙瘩正是红薯们的果实。真灵泛(聪明)啊,不显山不露水,躲过那些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等到夏天过完,他们就完好无损地成熟了。
红薯叶那时还只是猪的饲料,地下的果实都被挖出来后,红薯叶便像是被脱下的衣服,扔得满田满地,借着点地气,开头几天还能强撑着保持枝叶繁茂,两天下来,就奄奄一息没了精气神,先是叶子脱水暗淡下来,接着梗茎软塌塌委顿。坡上泥土裸露,红薯田顿时栖栖惶惶。
娭毑用大竹耙子把红薯叶搂到一起,每次抱一大捆进堂屋。晚饭后,厨房收拾停当,娭毑就在灯下用铡刀细细地铡红薯藤。干枯的叶梗被铡断时迸出老远,娭毑只是一门心思铡着。第二天天不亮,娭毑就会起床煮猪潲,把铡好的红薯藤拌上米糠,一同放在大锅里加水煮,水烧开后还得拿一柄长把的木勺不停地搅一搅,直到红薯藤和米糠煮成糊,才能装进潲桶,提到猪栏去。
后来,红薯田被嗲嗲(祖父)全部铲掉,那时候他可能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他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好地方,当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仍要睡在家的旁边。
再后来,娭毑走了,然后是志远叔叔。他们都睡进了从前的红薯田。
竹溪
竹溪,一条贯穿整个村庄的溪流,全程约两公里,细长绵延柔和。谁也不晓得她源头的准确位置,也许前冲湾深山厚厚积叶下藏了一泓泉眼,也许是江河水一条极细的分支,不知从什么地方逃逸出来,选在这座靠近湘潭的小村庄落了脚,认认真真地行使起溪流的义务,看管起村庄的每一丘稻田。
听祖辈讲白,鲧禹治水的时候,各部落首领献上自己管域内的河图,大江大河有各自的使命,这自然是不在话下。禹经过十几年辛苦疏浚,九州版图永久奠定,禹也成为万民景仰的大禹王,九州水系的成形跟禹王有关,禹王万世都活在每一滴水里。
这条涓细的竹溪当然跟大禹王扯不上关系,但是这村里有一户人家,秉承尧帝后裔刘累血脉,奉这位尧之裔孙为家族始祖。涓涓细流一般的血缘,历尽几世几代的奔涌,到如今,就同这如丝如缕的竹溪水,大江大河的猛浪早已荡无痕迹,只留这潺潺轻吟。因这大姓的宏阔,家族历代皆出有志的读书人,喜欢修宗祠修族谱,以示不忘先人不忘来路。修谱是一项严肃庄重的工程,盘根错节,头绪繁多,经数代人修编下来,形如巨伞,脉络清晰。
九州的大江大河奠基于禹王,大河涨水小河满,溪水便是江河的末梢神经。江河的动静大,小溪的动静小。一家一户也是这个道理,祖上的功业经过几世几代被传承,尤其那些彪炳家史的事迹,在家族中口口相传,对后代都是一种激励,耕读皆不敢偏废。游丝般的竹溪虽无惊天伟绩,却承载小村稻粱草民的喜忧,格外亲切。
话说群丰竹溪这一脉来自梅号大祠堂,据族谱记载,大祠堂高祖是辗转从沛县到江西再到茶陵,族群繁衍星罗棋布,蔚为壮观。炳奎先生的父亲,乡人皆称其德祖公,此公头脑灵活,做生意赚了些银钱,请风水先生相帮看地,打算为独子成家立业奠基。德祖公跟着堪舆先生走遍群丰各地,当堪舆先生的罗盘停在竹溪这块宅地时,德祖公心里其实就有了主意。竹溪村这户殷实富农的院落前,几多好的一条溪水呀,青绿绿地奔涌而过,流经后园子的菜地,逐渐宽大深邃,水流汇聚出一片开阔的停顿,蓄积出小而丰沛的水塘,映着道旁稻穗青草,别有一种欣欣向荣的味道。
堪舆先生用罗盘在东南西北四方测了,又掐指算算,点头认可。德祖公心里石头落地,连说好好好。这宅地的原主人也是因为发达了要搬迁到别处,多出来的这老宅,主人托了有信用的中人,中人推介德祖公前来相看,没想到一看便正中下怀。
老宅的布局比较精巧,一个拱门牌坊连着一大一小两座厢房,穿过牌坊是一进宽敞四合院。青石板小桥跨溪而设,最先经过的东厢房,原主人也许用来畜养猪牛羊,顶棚很是高大。富农勤俭本分家境殷实,有许多的耕地,牛群出栏奔向各块田地,傍晚收工进栏也方便。牌坊边的西厢房兼做积谷屋并摆放工具,农忙时节还能做雇农的起居室。春天涨水的时候,竹溪奔涌激越,把小小水床涨得满满的,哗哗水流撞击溪石溅上青石板桥,从田里归来的黄牛在石板桥上立定,雇农打一桶水,从上到下把累了一天的泥牛冲刷一遍,老黄牛抖抖身子,掸落水珠,神清气爽地回到栏里,边咀嚼干草边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又有无穷的精力载犁耕田。
靠东厢房的小池塘是溪水渗透过去蓄积起来的,也是一池活水,利用地势,竹溪水在这里打了一个转身,有些小鱼小虾也就此停留下来,在池塘里繁衍生息。
夏天,水塘表面会有一层密密的蜉蝣,这种借水而生的小物,成虫前要在水里活一至三年,成虫后不食不饮只有一天的生命。它是最原始的长翅膀的昆虫,体软头小,短暂的一生用朝生暮死概括,奉献给池塘的却是最为绚丽的振翅飞翔。《诗经·国风》有云:“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小池塘是蜉蝣的人间天国。
竹溪在德祖公家的新居东向小作盘桓,又顺流往西。积谷仓后的菜园里也有一口小小深井,这是人工掏挖出来的,一块菜地有意把溪水与井水分隔开来。深井的净水供一家人饮用,小溪流隔着菜地上的瓜豆篱墙,以奔突的声响向小深井发出几声问候,继续向西。这一路细细却强劲的水流,绕过了村庄一大片平原,从前冲湾、四蔸坡、晏家湾各路又汇聚起几条水脉,最后在队里新修的大水库集合。
炳奎天生读书人气质,自小就有一种静气,因为是独子,家人希望他长寿多福,取个小名叫八十。在从前,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就是高寿的象征。竹溪这方宅地真像是为炳奎量身建造的,毛竹在宅后郁郁葱葱,宅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园,前后左右并无邻居,一条竹溪把辛劳农耕隔阻在不远处,屋内却能清晰地看见阡陌,看见农人和老牛从宅前悠闲走过。
八十跟随父亲选宅地,唯对此依山傍水的所在暗暗叫好,心中生出一幅画面:将来要在竹林下摆一茶桌,边喝着新茶边翻上一卷三国,那是何等开心的美事。八十此时正读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在起劲处,写过《隆中对》这样千古文章的卧龙先生诸葛孔明,大概就是居住在这么一个有树木有园子有溪水的地方吧。
而德祖公脑海翻腾的则是远景,有山有水有田,子孙环绕,足矣。父子俩不约而同相中竹溪这片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