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灾星的阴影与碎裂的碗
日子像山涧浑浊的水,裹挟着绝望和劣质烧酒的气味,在李老三家的破屋里日复一日地流淌。那个在出生之夜就被父亲滔天失望诅咒的女婴,有了一个名字——李招娣。这个名字是王秀芬在丈夫醉醺醺的默许下取的,带着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祈求这个“招娣”的女儿,真能“招”来一个弟弟。
然而,“招娣”并未给这个家带来任何好运,反而成了李老三眼中一切厄运的源头。李老三酗酒的恶习在招娣出生后彻底爆发,从偶尔的放纵变成了每日的必需品。他做工挣来的那点微薄铜板,大半都化作了穿肠的烧刀子。酒入愁肠,愁更愁,而那无处发泄的愁与怨,最终都化作了对这个“多余”女儿的迁怒。
招娣在恐惧的阴影里,像墙角最不起眼的苔藓,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她学会了在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时,把自己缩得更小,努力降低存在感。她那双本该清澈懵懂的眼睛里,过早地蒙上了一层怯懦和惊惶的薄雾,看人时总是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她几乎不哭闹,安静得不像个婴儿,仿佛本能地知道,自己的声音只会招来更大的风暴。
“哭?哭丧啊!老子还没死呢!”这是招娣第一次因为饥饿本能地小声啜泣时,李老三醉醺醺的咆哮。一个粗瓷碗带着风声砸在她旁边的土墙上,瞬间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擦过她细嫩的小腿,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招娣吓得浑身一抖,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小动物般的抽噎,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瑟瑟发抖。王秀芬扑过来,用身体挡住女儿,眼泪无声地淌下,对着丈夫哀求:“她还是个奶娃娃啊,老三!你…你作孽啊!”
“作孽?”李老三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指着缩成一团的招娣,唾沫星子横飞,“是她作孽!就是这个丧门星!自从她来了,老子就没顺过!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上次去镇上卖山货还被人坑了钱!都是她克的!她就是个小灾星!”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所有不如意的罪魁祸首,那扭曲的逻辑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无比“清晰”。
“灾星”这个沉重的名号,像一道无形的烙印,随着碎裂的瓷片一起,深深烙在了招娣幼小的心灵上。她不懂“灾星”是什么意思,但她从父亲那狰狞的面孔、母亲绝望的眼泪和空气中弥漫的浓烈酒气与暴力气息里,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冰冷和排斥。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争吵成了这个破败土屋的主旋律。王秀芬起初还试图辩解、哀求,为女儿争取一点可怜的生存空间和微薄的口粮。她会偷偷藏下半个窝头,在丈夫醉倒或出门时,飞快地塞进招娣嘴里。但她的反抗是微弱而徒劳的。
“你还有脸护着她?要不是你肚皮不争气,生不出个带把儿的,老子用得着天天喝这马尿解愁?”李老三的辱骂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王秀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摔砸东西的声音越来越频繁,破桌子缺了角,仅有的两个碗换成了更粗陋的木碗——因为瓷的经不起他摔。每一次摔砸,都伴随着对“灾星”招娣的诅咒和对王秀芬“无能”的斥骂。
招娣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咒骂、摔打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度过了她懵懂又压抑的幼年。她学会了在父亲回家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进最阴暗的角落,屏住呼吸,恨不得自己化作地上的尘埃。她学会了看母亲的脸色,当母亲眼中也只剩下麻木和死寂时,她会更加安静,连咀嚼窝头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唯一的“玩具”,是那些被父亲摔碎后扫到角落的、无法再用的碎瓷片。她会在无人注意时,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拼凑起来,尽管永远无法复原。那些尖锐的棱角,像极了她所处的这个世界。
家里的空气,永远混杂着劣质酒精的酸腐味、食物匮乏的寡淡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腐朽气息。阳光似乎很少能真正照进这个屋子,即使有光线从破窗棂透进来,也显得冰冷而无力,无法驱散笼罩在招娣心头的厚重阴霾。她的世界,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里,在父亲醉醺醺的咒骂和母亲无声的泪水中,一天天缩小,只剩下恐惧和“灾星”这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小小的身体里,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包裹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