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君臣惊变
煤山,这座在紫禁城北沉寂了百年的皇家苑囿,此刻却成了大明王朝最后的祭坛。暮春的风裹挟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沉重地掠过歪脖子老槐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山脚下那条通往深宫的小径,早已被雨水和无数仓皇奔逃的足迹践踏得泥泞不堪,如同这个帝国的命运,深陷于无法自拔的泥淖。
林砚跪在这冰冷的石板路上,膝盖被碎石硌得生疼,湿冷的泥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粗布裤管,寒意刺骨。额头紧贴着粗糙而冰凉的地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飘来的焦糊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面前,是活生生的历史,是即将自缢于老槐树下的崇祯皇帝朱由检。
那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龙袍,此刻却沾染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在混乱中溅上的。天子冠冕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发丝沾着汗水和尘土,紧贴着他苍白而扭曲的脸颊。他手中紧握着的,不是象征皇权的玉玺,而是一卷三尺长的白绫,那刺眼的白色在昏暗的天光下,宣告着一种彻底的绝望。
“你说朕不该自缢?”崇祯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蕴含着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林砚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那双布满血丝、几乎失去焦点的眼睛里。一瞬间,并非通过言语,而是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知——仿佛无形的触手探入了对方混乱翻腾的思绪海洋。那不是史书上一个冰冷的名字“崇祯”,而是一个被滔天巨浪拍打得粉身碎骨、只剩下无尽不甘与锥心绝望的活生生的人!一个曾怀抱中兴梦想,此刻却被自己深信的臣子背叛、被汹涌的乱军逼至绝境,独自背负着三百年江山社稷重担却无力回天的末路帝王!
“陛下!”林砚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他几乎是嘶吼出来,试图穿透那层绝望的迷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陛下龙体尚安,大明就还有希望!”
他捕捉到崇祯思维中那一点微弱却无比强烈的“不甘”,像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最后一丝火星。他必须抓住这微光!
“陛下,李自成的大顺军不过乌合之众,根基浅薄,其行暴虐,岂能长久?他入主京师,烧杀掳掠,焉能得民心?”林砚语速极快,目光紧紧锁住崇祯,“关外,多尔衮的八旗铁骑早已磨刀霍霍,觊觎中原!陛下,您活着,就是大明的旗帜,就是凝聚天下忠义之士的砥柱!只要您南渡长江,以江南半壁为根基,励精图治,联虏平寇,未必不能……”
“住口!”一声凄厉的咆哮打断了林砚的恳求。崇祯猛地将手中的白绫狠狠掼在泥泞的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污了他残破的龙袍下摆。他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困兽,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朕非亡国之君!是臣皆亡国之臣!是这些蠹虫!这些逆贼!毁了朕的大明!你!你既来自三百年后……你告诉朕!朕的大明……朕的大明真的……真的亡了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仿佛想从林砚口中抓住最后一根否定命运的稻草。
“知道!”林砚毫不犹豫地迎上那疯狂而痛苦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避的余地。他必须用最残酷的事实,砸碎崇祯最后一丝自我麻痹的幻想,才能将他从自毁的深渊边缘拉回。“陛下,您此刻若在此龙驭宾天,北方万里河山将彻底沦为人间炼狱!李闯根基不稳,各镇离心,满清必将趁虚而入!接下来不是改朝换代,而是长达二十年、席卷整个北方的血腥战乱!赤地千里,白骨盈野!”
林砚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一句凿进崇祯的耳中、心中:“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这些不是史书上的轻飘飘几个字!是活生生的、成千上万条人命在屠刀下哀嚎!是婴孩被挑在枪尖!是妇女被凌辱至死!是整城整城的百姓被屠杀殆尽!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他刻意描绘着后世史书中记载的、最令人发指、最惨绝人寰的景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崇祯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些血腥的名词,那些地狱般的场景,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茫然。作为一个自诩勤政爱民的君王,“民”的苦难,是他内心深处最无法承受的重压。林砚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帝王身份下,那一点残存的人性痛点。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
“陛下!陛下——!”凄厉的呼喊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司礼监秉笔太监、崇祯最信任的老仆王承恩,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官帽歪斜,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烟灰和血迹。他扑倒在崇祯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陛下!挡不住了!闯贼……闯贼已攻破玄武门!正……正朝着内宫杀来!到处都是乱兵!陛下,快……快决断啊!”
“玄武门……破了?”崇祯喃喃自语,眼神瞬间从刚才的恍惚变得锐利如刀,那是绝望到极致后催生出的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决绝。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天子佩剑——那柄象征征伐的龙纹宝剑,剑身在暮色中反射出冰冷的寒光。他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目光投向煤山高处那棵在风中摇曳的歪脖子老槐,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
“王伴伴……”崇祯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肃杀,“随朕……”话音未落,他抬步便要向山上走去。
“不!”林砚心中警铃大作,生死关头,所有的犹豫都被抛开。他如同猎豹般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君臣礼仪,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崇祯握剑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
“陛下!跟我走!”林砚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在两人身体接触、手腕相触的刹那,一股无形的信息流如同电流般涌入林砚的脑海——那是王承恩极度惊惧和忠诚的思维漩涡!无数杂乱的画面碎片中,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西华门……狗洞……铁匠铺……密道……通外城!*
这信息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死死抓住崇祯的手腕,另一只手几乎是在推搡着这位失魂落魄的帝王:“我知道一条密道!能逃出去!现在!快跟我走!”
崇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手腕上传来的力量让他踉跄了一下。王承恩更是目瞪口呆,那个“狗洞”的秘密是他最后的保命符,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是如何得知的?!
“你……”崇祯惊疑不定地看着林砚。
“没时间解释了!陛下,信我一次!”林砚焦急地吼道,远处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垂死的惨叫声已经越来越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如同地狱之火在蔓延。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林砚口中描绘的北方惨状那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崇祯赴死的决心。他眼中的决绝被一丝求生的光芒取代,艰难地点了下头。
“走!”林砚再不迟疑,几乎是半拖半拽着身体僵硬的崇祯,朝着西华门方向冲去。王承恩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跟上。
三人一头扎进了末日般的紫禁城巷战之中。昔日庄严肃穆的宫阙,此刻成了修罗屠场。火光熊熊,映照着扭曲的人影在墙壁上疯狂舞动。断壁残垣间,到处是倒伏的尸体,鲜血汇聚成小溪,在青石板的缝隙间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燃烧的宫殿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溃散的太监、宫女如同无头苍蝇般哭喊着奔逃,随即被呼啸而至的农民军士兵追上砍倒。
“这边!”林砚低吼,凭借着从王承恩思维中“偷”来的路线图,以及他那在混乱思维场中如同雷达般的奇异感知能力(读心术),他总能提前“听到”前方转角或阴影里潜藏的危险念头(“那边好像有动静!”“守住这个门!”),在千钧一发之际拉着两人躲进倒塌的假山石后、废弃的宫室角落,或是猛然转向另一条看似死路的小巷。冰冷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不时“嗖嗖”地从他们身侧掠过,钉入墙壁或柱子上,尾羽犹自颤动。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硝烟、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每一步踏出都可能踩到温热的尸体。崇祯脸色惨白如鬼,龙袍被荆棘和断木刮得破烂不堪,王承恩更是气喘如牛,几乎要瘫软在地。
当他们终于连滚爬爬地撞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扑进一间弥漫着铁锈和焦炭味的破旧铁匠铺时,外面的喊杀声似乎被暂时隔绝。铺子里一片狼藉,炉火早已熄灭,散落的铁器工具蒙着厚厚的灰尘。三人背靠着冰冷的铁砧和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泥污从额头淌下。
短暂的死寂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突然,一只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林砚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林砚痛得闷哼一声。
他抬头,撞上崇祯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但更深处的,是帝王根深蒂固的猜疑和审视。经历了国破家亡、臣子背叛,崇祯对人性几乎已不抱任何信任。
“你……”崇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救朕?你要什么?高官厚禄?封侯拜相?还是……金山银海?”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砚的皮囊,看清他心底最深的图谋。王承恩也紧张地盯着林砚,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虽然他那里早已没有武器。
铺子外火光闪动,喊杀声并未停歇,仿佛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铁匠铺内,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林砚感到肩膀上那只手传来的冰冷和力量,肩胛骨被捏得生疼。他迎着崇祯那双充满血丝、混杂着绝望、猜忌和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铁锈味和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没有躲闪,没有辩解,只是用同样清晰、同样沉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我什么都不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崇祯染血的龙袍,扫过这间象征着帝国底层力量却已废弃的铁匠铺,最后落回帝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我只要陛下活着。”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林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前所未有的、难以形容的巨大重量,骤然压在了他那穿越时空而来的、单薄的双肩上。那不再是史书纸页的厚度,不是课堂讨论的轻松,而是活生生的、即将倾覆的王朝的命运!是万千生灵涂炭与否的抉择!是彻底改写历史轨迹的恐怖责任!
他不知道自己这微小的干预,能否在历史的洪流中激起一丝涟漪,还是终究会被无情的巨浪吞噬殆尽。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从自缢边缘被拉回、却依旧身处绝境的帝王,感受着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的喧嚣,林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既然命运之手将他抛到了这个风暴的中心,抛到了大明王朝最后崩塌的瞬间,那么,无论前路是生门还是死路,是力挽狂澜还是螳臂当车,他都必须——也只能——拼尽全力,去为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国,也为这片土地上即将遭受浩劫的苍生,抓住那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铁匠铺内,昏暗的光线下,三人喘息未定,命运的天平在死寂中微微颤动。改变历史的齿轮,在煤山脚下的小道上被强行扳动后,正发出艰涩而沉重的、无人能预知方向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