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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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丁忧回乡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暮春,北京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就在不久前,《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传来,割地赔款的屈辱让整个朝堂陷入死寂,街头巷尾的百姓也都愁云满面。张謇攥着家书的手微微发颤,信笺上“父病笃,速归”的字迹已晕开墨痕,礼部衙门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与他急促的脚步声交织,仿佛在为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哀鸣。

“丁忧”二字在张謇耳畔回荡,这一传承千年的儒家礼制,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案头的《大明会典》微微翻开,泛黄纸页间,洪武皇帝敕令百官“闻丧不即奔丧者,杖一百”的朱批仍透着威严。自汉代“以孝治天下”起,官员遇父母之丧,须解职守制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婚嫁、不得作乐、不得为官。他记得《唐律疏议》里那个被流放岭南的五品官员,因匿丧不举而在瘴疠之地客死他乡;也记得包拯丁忧期满时,合肥百姓跪满长街,以“青天不可无大人”的恳请挽留清官。

指尖抚过胸前三品翰林院修撰的孔雀纹补子,织金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礼部前日送来的文书还搁在案角,封皮上“丁忧守制”的朱砂印红得刺目。他太清楚,一旦离京,这顶乌纱便要暂悬高阁——翰林院那帮年轻翰林正盯着他的位子,说不定此刻正在琉璃厂的酒肆里,借着醉意议论状元公该何时启程。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恍惚间又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在南通老宅的书房里为他整理乡试文章的身影。七年前高中状元时,父亲颤抖着双手抚摸他的官服,浑浊的眼睛里盛满骄傲:“咱们张家终于出了个翰林。”可如今列强的军舰在长江上横冲直撞,朝廷刚签完的《马关条约》墨迹未干,东北的土地正被沙俄蚕食。他望着墙上挂着的《海国图志》,突然想起林则徐虎门销烟那年,自己还是个在私塾读经的孩童。个人的仕途与国家的危亡相比,这顶乌纱,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辕发出吱呀声响,张謇下意识攥紧了袖口。窗外细雨如织,沾湿了粉墙黛瓦,也模糊了他望向远方的视线。自 1840年那场改变国运的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这艘古老巨轮便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英国的蒸汽铁甲舰冲破珠江口的海防炮台,虎门的硝烟尚未散尽,江宁府静海寺的谈判桌上,《南京条约》的墨迹已宣告着闭关锁国时代的终结。香港岛被割让的消息传来时,广州十三行的商人跪在妈祖像前痛哭,而远在北京的道光皇帝,正望着奏折上“万年和约“四个字,在龙案前枯坐整夜。

此后的二十年间,英法联军的火光照亮了圆明园的琉璃瓦,《北京条约》又让九龙司成为新的创口。俄国趁火打劫,通过《瑷珲条约》与《北京条约》鲸吞东北百万平方公里沃土。当德国强占胶州湾、法国租借广州湾时,沿海的渔民们看着飘扬的外国旗帜,再也不敢驾船驶入祖辈耕耘的渔场。海关的关税自主权丧失后,苏州河畔的丝绸庄一批批倒闭,掌柜们对着堆积如山的洋布仰天长叹。

甲午年的腥风血雨更是刻骨铭心。张謇还记得,那年深秋的黄海海面,邓世昌指挥的“致远“舰冲向敌舰时,飞溅的弹片染红了整片海域。威海卫的北洋水师基地里,丁汝昌服毒自尽前,望着锈蚀的舰炮喃喃自语:“吾等负国矣。“《马关条约》签订当日,上海申报馆的油墨都带着苦涩,二亿三千万两白银的赔款,相当于清廷三年财政收入。更痛心的是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的割让——当日本军队在台北登陆时,高山族勇士们用猎枪对抗着新式步枪,鲜血浸透了阿里山的红桧林。

巨额赔款像沉重的枷锁,压得百姓喘不过气。盐税、厘金层层加码,乡间的佃农卖儿鬻女也凑不齐田赋。列强则趁机掀起瓜分狂潮,山东半岛插满德国旗帜,长江流域沦为英国势力范围,铁路修筑权、矿山开采权不断流失。张謇抚摸着怀中未完成的实业计划书,耳边似乎又响起翁同龢临终前的叹息:“非实业不能救国啊......“

行至德州时,运河上帆樯如林,却难掩沿岸百姓的困顿。盛夏的烈日炙烤着青石板,漕船载着江南的稻米逆流北上,桅杆上褪色的龙旗在热浪中耷拉着。渡口旁,断壁残垣间横七竖八躺着灾民,面黄肌瘦的汉子将最后半块麸饼掰碎,喂进怀中啼哭的幼童嘴里;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妪跪在烈日下,枯槁的双手攥着豁口陶碗,浑浊的眼窝里淌不出半滴泪水。运河水波倒映着漕船上押运官兵腰间的长刀,与岸边饿殍形成刺眼对比。

这一幕刺痛了张謇的心,也让他想起朝堂之上的种种乱象:翁同龢与李鸿章为北洋水师军费争执不休,前者以户部名义克扣拨款,后者为扩充淮军势力寸步不让;而颐和园工地的金丝楠木正从运河源源不断运抵京城,慈禧太后挪用海军经费修缮园林筹备六十大寿庆典,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再联想到国内,太平天国运动虽已平息十余年,但这场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农民运动,不仅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根基,还让地方团练势力趁机崛起。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等逐渐坐大,湘军将领们回乡置地建宅,淮军则把持着江南海关,中央政令出了紫禁城便如坠迷雾。更有甚者,各级衙门公然挂牌卖官,候补官员在茶馆里谈价论缺,河道治理的官银还未出京城就已被层层盘剥,民众对清政府的不满如同地火在暗涌。

南通城的青石板路依旧蜿蜒,只是老宅门前的灯笼蒙着素白。张謇跌跪在地,抚着父亲冰凉的手,喉头腥甜。灵堂的烛光摇曳,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动荡的年代。咸丰三年,七岁的他曾蜷缩在通州老宅的墙角,听着太平军攻城的喊杀声彻夜未眠。父亲张彭年背着他翻越坍塌的城墙,慌乱中塞进他怀里的,是一本破旧的《论语》。“读书明理,读书明理。”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拍着他后背,这句话成了他半生的执念。从考秀才时因冒籍受困,到四十八岁终于蟾宫折桂,科举路上的每一道坎,都有父亲典卖家产、四处奔走的身影。

守制的日子里,张謇每日黎明即起,踏着青石阶上未干的露水,在父亲坟前诵读《孝经》。南通的梅雨淅淅沥沥,斜斜掠过白墙黛瓦,将他单薄的麻衣洇出深色水痕。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恍惚间竟与儿时母亲纺车的吱呀声重叠。

一日,族中长辈拄着枣木拐杖来商议修缮祠堂。众人围坐在雕花圆桌旁,茶香混着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浮动。老族长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泛黄的账本,喟叹道:“纺织坊关了七家,李家娘子投河的惨事...唉!“张謇望着祠堂斑驳的梁柱,裂缝里钻出的青苔在雨水中泛着幽绿,突然想起去年在上海码头,整船整船的洋布堆得比城墙还高,英国商人戴着金丝眼镜,用生硬的中文讨价还价。

自《南京条约》撕开国门,西方廉价的洋布、洋纱便如潮水般涌入。曼彻斯特的蒸汽织机日夜轰鸣,生产出的细棉布薄如蝉翼、色若朝霞,而中国农家女织的粗布,三天才能织一匹,成本却高出数倍。江苏盛泽镇的丝绸机杼声渐歇,浙江濮院的染坊飘出阵阵酸臭——囤积的绸缎发了霉。大量农民和手工业者破产,街头巷尾尽是背着破包袱的流民,卖儿鬻女的惨状屡见不鲜。

他又想起洋务运动那些年,在金陵机器局看到的场景:德国技师傲慢地摆弄精密机床,中国工匠只能在旁小心伺候;江南制造总局的账本上,进口零件的价格竟能买下整条街的店铺。这些官办企业用管理衙门的法子办工厂,大小官吏像蛀虫般吞噬着经费,造出的枪炮要么打不响,要么射程短得可怜。而民间商人想办厂,不仅要交重重苛税,还常被官府以“扰乱市面“为由查封。

民族资本主义从诞生之日起,就如同石缝里的幼苗。外国商人把持海关,抬高原料进口税;地方官员巧立名目索要孝敬。张謇记得无锡荣氏兄弟办面粉厂时,被巡抚衙门以“破坏风水“为由强征巨额罚款,厂房的砖瓦上至今还留着衙役砸出的坑洼。此刻祠堂外雨势渐急,他握紧手中的《孝经》,书页间夹着的洋布样品在雨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古老国度的阵痛与新生。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张謇随着乡人放河灯。河面上点点烛光随波逐流,宛如繁星坠入水中。一位老船工叹道:“张老爷,洋人的火轮把运河的生意都抢光了,我们这些摇橹的,怕是要喝西北风了。”这句话如重锤敲击着张謇的心。他想起在京城时,听闻日本的纱厂如何用机器织出细若蝉翼的棉布,而中国百姓却仍依赖进口洋布。又想起林则徐、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以及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思想,心中渐渐有了新的想法。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下,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倡导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发起戊戌变法,主张实行君主立宪制,这些思潮都在冲击着张謇的内心。他自幼接受儒家教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但面对国家的危局,他开始对传统的“学而优则仕”观念进行反思,试图将儒家的经世致用思想与西方的先进理念相结合。

是年深秋,张謇在书房整理父亲遗物,翻出一本泛黄的账本。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张家历年资助寒门学子的开支,其中有笔批注格外醒目:“吾儿若有成,当惠及乡里。”窗外的梧桐叶簌簌飘落,张謇望着满地金黄,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铺开宣纸,写下“实业救国”四个大字,墨迹未干,便被夜风吹得微微发颤。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遵循传统礼制丁忧守孝的官员,而是一个决心以实业改变国家命运的探索者。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春,江南的梅雨裹着咸腥的海风吹拂南通城。丁忧期满的张謇站在狼山脚下,望着长江上穿梭的火轮船,朝服补子上的锦鸡纹在暮色中黯淡无光。他婉拒了同僚催促回京的书信,带着一叠草拟的《厂约》,叩开了两江总督衙门的朱漆大门。

张之洞指间的水烟袋忽明忽暗,铜盆里积满的烟灰足有半寸厚:“季直啊,办厂需银百万,沪上织布局前车之鉴犹在,更兼朝中守旧派视机器为奇技淫巧......“话音未落,张謇已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调查报告,详实的数据铺满紫檀木桌:“南洋大臣请看,通州产棉甲于东南,纱利三倍于田赋。日本明治以来设厂六十余家,国力日盛,此乃实业兴邦之铁证!“

总督府外的梆子敲过三响,张謇才踩着满地月光走出辕门。他深知,这一纸邀约背后,是甲午战败后“设厂自救“的时代呼声。三个月后,唐家闸的芦苇荡里竖起第一根界桩,张謇戴着斗笠指挥工人挖掘地基,青衫下摆时常沾满泥浆。为筹股金,他辗转沪上租界,在买办公馆里受尽冷眼;又赶赴南京典当祖传玉佩,却遭当铺掌柜嗤笑:“状元公要学市井商贾?“

那些焦头烂额的日子里,张謇常在深夜来到父亲墓前。墓碑上的碑文在月光下泛着冷白,他抚着碑面喃喃自语:“儿幼时您教读'天下兴亡',今见国土日蹙,洋纱倾销,百姓无衣无食。弃仕从商虽违祖训,然实业能生财,教育可启智,此乃强国根本......“夜风掠过松林,仿佛传来父亲昔日的谆谆教诲。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工地上的蒸汽机发出震天轰鸣。张謇裹紧灰布长衫,将冻得发红的双手笼进袖口,看着运棉的独轮车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成河。这些车轮碾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他幼时诵读四书五经的故园,此刻却蒸腾着工业文明的热浪。掌心的茧子是昨日调试纺纱机时磨破的,粗粝的触感像极了萦绕三年的丧父之痛。远处,新建的钟楼正在吊装铜钟,德国技师指挥工人的吆喝声与木匠敲打榫卯的节奏交织。当铜钟终于落地,那声浑厚的撞击穿透晨雾,惊起芦苇荡里成群白鹭——这哪里只是建筑落成的鸣响,分明是传统士大夫向现代实业家转型的历史洪钟。三年前跪在父亲灵前时,他以为丁忧不过是遵循礼制的守孝期;此刻望着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白烟,他终于明白,这场蛰伏实则是整个时代的觉醒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