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诊所的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重而油腻的声响,隔绝了里面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我踏入城市底层那永不停歇的喧嚣与恶臭之中。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如同冰冷的金属峭壁,压迫着下方狭窄、混乱的街道。巨大的全息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兜售着虚假的青春、廉价的快乐和永远遥不可及的“永恒”梦想。劣质霓虹灯管在潮湿的空气里滋滋作响,投射下晃动的、鬼魅般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腐烂的食物、汗水和廉价合成兴奋剂混合的复杂臭味,令人窒息。悬浮车流在头顶的轨道上呼啸而过,引擎的轰鸣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单调、嘈杂、冷酷。
我拉高了破旧外套的领子,试图抵挡无处不在的窥探和寒意。生存的本能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脊椎,驱使着我穿过迷宫般的窄巷。我的目标是“渡鸦”酒吧,一个在夹缝中求生的信息黑市。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一个据说能绕过官方监控、直接联系到“时间掮客”的匿名通讯节点。最近风声太紧,官方的“时间交易管理局”像疯狗一样四处嗅探,把我们这些在灰色地带挣扎求生的“时间贩子”往死里逼。我需要一个新的、更隐蔽的出货渠道,哪怕风险翻倍。
渡鸦酒吧的入口隐蔽在两栋摇摇欲坠的废弃楼宇之间,仅有一个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褪色的乌鸦标志指示方向。推开沉重的、沾满不明污渍的金属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精、汗臭、烟草和电子烟油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攒动着无数模糊的人影,低沉的交谈声、粗野的笑骂声和节奏刺耳的电子乐搅成一锅令人烦躁的粥。
我挤过拥挤的吧台,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或亢奋或麻木的面孔。就在我接近酒吧深处那个被称作“死信箱”的角落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异常触动了我的神经。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绝不是酒吧里廉价霓虹灯该有的幽蓝光泽。
我的身体比思考更快一步。几乎是同时,我猛地向旁边一个堆满空酒桶的角落扑倒。就在我身体离开原地的刹那,一道灼热的、带着刺鼻臭氧味的蓝色光束无声无息地擦过我的后颈,狠狠钉在我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金属墙壁上。瞬间,被击中的地方熔出一个边缘发红、滋滋作响的小洞,几滴滚烫的金属液滴溅落在地板上,冒起青烟。
“消音粒子枪!”我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是职业杀手的装备!谁要我的命?
没有时间思考。我借着扑倒的势头就地翻滚,撞翻了一个空酒桶,哗啦的巨响在嘈杂的音乐中并不突兀,但足以短暂吸引注意力。就在我翻滚起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袭击者——两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工装的男人,动作迅捷如猎豹,正从左右两个方向向我包抄而来。他们眼神冰冷,手中握着造型低调但绝对致命的武器。
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一颗被弹射出的子弹,猛地撞开旁边一个端着酒杯的醉汉,在酒液飞溅和咒骂声中,向着酒吧后方那条据说通往废弃管道的紧急出口亡命狂奔。身后,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紧追不舍,带着死亡的气息。
酒吧的后巷比主街更加黑暗、狭窄,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污水在脚下横流,粘稠得让人恶心。我凭着记忆冲向那扇锈迹斑斑、画着巨大涂鸦的铁门。就在我抓住冰冷门把手的瞬间——
“嗡!”
一道高频震荡波毫无预兆地从我侧后方袭来。它没有声音,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脑。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眼的白光淹没,耳中只剩下尖锐的、撕裂神经的蜂鸣。剧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我,双腿一软,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腐烂垃圾的恶臭猛地灌入鼻腔,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眩晕和恐惧。
意识在悬崖边缘挣扎。我模糊地感觉到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踩在我的背上,碾碎了我的呼吸。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狱传来,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
“别挣扎了,韦斯特。你看到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克罗诺斯先生向你问好。”
克罗诺斯!那个悬浮在光屏里的神祇?我看到了什么?永生庆典?霍华德秘书那张虚伪的脸?诊所里那罐流淌的黄金?无数的碎片在眩晕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无法拼凑。但这个名字本身,已经宣判了我的死刑。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比巷子里的污水还要刺骨。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结束,那致命的武器即将抵上我的后脑时,踩在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紧接着,是两声极其沉闷、如同重物敲击沙袋的“噗噗”声,以及人体倒在地上的沉重声响。
那令人崩溃的高频干扰也骤然停止。
我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扭过头,眩晕和疼痛让视野模糊晃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袭击我的那两个灰衣男人像两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纤细得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套,几乎遮住了她半个手掌。头发是罕见的纯白色,剪得参差不齐,像被胡乱撕扯过的银色羽毛,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她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深不见底的墨黑,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此刻正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手里握着一根不起眼的、约莫小臂长短的黑色金属短棒,一端还残留着微弱的蓝色电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显然,就是这东西瞬间放倒了两个职业杀手。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震惊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残存的意识。这个突然出现的、古怪的女孩,是敌?是友?她为什么要救我?
女孩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她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深潭般的黑眸转向巷子更深处的黑暗,仿佛在倾听某种我听不见的声音。然后,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非人般的平静:
“他们还会来。想活命,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犹豫。她说完,便转身,无声地融入了后巷浓稠的阴影里,像一道飘忽的幽灵。那件宽大的外套下摆,在污浊的地面上轻轻拖过。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疑虑。我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挣扎着从冰冷污秽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跌跌撞撞地追向那片黑暗,追向那个神秘的白色身影。
女孩——她让我叫她“零”——带我穿行在庞大城市最肮脏、最被遗忘的血管里。那感觉不像在走路,更像是在腐烂巨兽的肠道中蠕动。脚下是黏腻湿滑、成分不明的污垢,头顶是锈蚀扭曲、不断渗漏着可疑液体的巨大管道,发出沉闷的轰隆声。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重的铁锈味、化学品的刺鼻气息和生物腐败的恶臭。偶尔有硕大得不像自然产物的变异老鼠从脚边飞速窜过,发出尖锐的吱吱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零”走在我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脚步轻得像猫。那件宽大的外套几乎将她整个包裹,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和那头刺眼的银发。她似乎对这片令人作呕的迷宫了如指掌,每一个拐弯都毫不犹豫,避开那些可能触发隐藏警报的废弃管道,绕过地面上深不见底的污水坑。她从不回头看我是否跟上,仿佛笃定我会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紧紧尾随。事实上,我也别无选择。身后是克罗诺斯无孔不入的追杀,前方……只有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和未知的黑暗。
最终,我们在一个由巨大废弃冷却塔改造的临时居所停下。入口极其隐蔽,被一堆扭曲的金属板和破烂的帆布覆盖着。里面空间不大,但出奇地“干净”——这里没有刺鼻的恶臭,只有冰冷的金属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消毒剂的凛冽气息。几盏功率极低的应急灯发出幽蓝的光,勉强照亮了堆放着各种拆解下来的电子元件、杂乱的数据线缆和一块块闪烁不定的屏幕的角落。这里不像避难所,更像一个……简陋的作战室。
“零”走到一块最大的屏幕前坐下,手指开始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瞬间跳出瀑布般的数据流,其中夹杂着大量永恒集团的内部标识、安保路线图和一些被标记为“高敏感”的加密文件碎片。她检索的速度快得惊人,眼神专注,那双深潭般的黑眸映着屏幕的冷光,显得更加幽深。
“克罗诺斯要你死,”她头也不抬,声音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因为你看到了他‘永生’实验场的核心数据泄露点。就在霍华德秘书接收你‘时间’的那个诊所。”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诊所?那个肮脏的交易点?记忆碎片瞬间翻涌——霍华德秘书那副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捧着钛合金罐的样子;诊所深处那扇厚重的、需要虹膜识别的金属门;还有一次,我因为信用点纠纷短暂滞留时,似乎瞥见过一个穿着永恒集团高级制服、神色匆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原来那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