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历史学家的觉醒
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者就有先觉者看到“欧洲文化中心论”的阴险圈套。西南联大教授傅斯年、顾颉刚等学者就据理力争,努力摆脱“洋文化”的羁绊,猛力批驳“民族自决”的谬论。1939年顾颉刚著文指出:
日本人假借了“民族自决”的名义夺取了我们的东三省而硬造一个伪“满洲国”。继此以往,他们还想造出伪“大元国”和伪“回回国”,自“九一八”以来,他们不曾放松过一步,甚至想用掸族作号召以捣乱我们的西南。此外也有别的野心国家想在我国边境上造出什么国来,现在不便讲。倘使我们自己再不觉悟,还踏着民国初年人们的覆辙,中了帝国主义者的圈套,来谈我们国内有什么民族,眼见中华民国真要崩溃了,自从战国、秦、汉以来无形中造成的中华民族也就解体了。从前人的口中不谈民族而能使全国团结为一个民族,我们现在整天谈民族而反使团结已久的许多人民开始分崩离析,那么我们岂不成了万世的罪人,有什么颜面立在这个世界之上?[35]
在这之前,顾颉刚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中国本部一名亟应废弃》,认为“中国本部”这个名词是敌人用来分化我们的,篇末说,还有一个“五大民族”的名词需要再谈。《中华民族是一个》这篇文章谈的便是这个问题。他认为:“‘五大民族’这个名词却非敌人所造,而是中国人自己作茧自缚。”“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本只有文化的观念而没有种族的观念。”辽史称“华夷同风”;金史称“蒙安人汉户本一家”,金世宗强调女真与汉以及其他民族“天下一家”;温庭筠称渤海人与唐人“车书本一家”;高适称“汉家烟尘在东北”,我们看史学家、诗人、辽金帝王都称汉人与其他民族是“一家”,所以《二十五史》没有“民族”之论,只是近代学者为了迎合西方文化观念,才硬把不同文化“一家人”分开,强行加上一个“族”,什么商族、周族,就连箕子后面也加个“箕族”,倒好像不加族,就是没有学问似的,连蒋介石也在《中国之命运》一书中不指名地批评某些学者趋炎附势:
因为学西洋的文化而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外国文学的奴隶,中国国民对于西洋的文化由拒绝而屈服,对于固有文化,由自大而自卑,屈服转为笃信,信其所至,自认为某一外国学说的忠实信徒;自卑转为自艾,极其所至,忍心侮蔑我们中国的固有文化遗产。[36]
蒋介石的语言与傅斯年、顾颉刚的极为相仿,这种批评还是十分严厉和恳切的,痛其文化人还不觉醒。到了近代,中国人更自觉地意识到:
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退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其后数千年,混杂千百人种,而称中华如故。以此推之,华之所以为华,以文化言之可决也。[37]
这分明在说中国传统文化不以“民族血统”论亲疏,而以文化来决定分晓。
然而,东北史学界可能是接受“欧洲文化中心论”影响的重灾区,按着西方强大经济优势、军事优势和文化压力,东北的史学家也不可能拒绝接受民族论而执意“人论”。
因而,按中国人“唯上、唯书”的传统观念,不仅中原人看东北文化是一片荒芜,就连东北的文化人自己也心虚,缺乏自信,仍然是跷起脚尖眺望中原,总想拿自己的东西与中原相比,说这个受中原影响,那个受中原影响,就连辽西出土的汉魏墓葬壁画,这铁证如山的东北汉文化,也说是受中原影响。在20世纪80年代考古新发现没有披露于全社会之前,总想在中原那里排上座次,甚至索性背起行囊到黄河长江去寻找文化之根。在一些文化人的历史积淀里,只知有肃慎、东胡、契丹、女真,不知有殷燕、秦汉、唐宋。对此,一切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史学家无不感到痛心。
如今中国人已经习惯了张口族,闭口族,倒好像得了什么“真传”一样聊以自慰,对于不善于讲“族”的人们反倒歧视起来。
美籍华裔历史学家余英时则在《中国史学思想反思》一文中庄重地写道:
20世纪的中国史学家已经基本上是西方宏大理论的俘虏。让我们从这长达一个世纪的被俘中解放出来的时机已真正到来。[38]
是时候了,东北人彻底割断欧洲文化中心论的羁绊,毫不犹豫地摆脱“俘虏”的被动局面,回到原来的大民族史观的立场上来,还原东北人的话语权。
但中国现代文化史,就是一部对西方文明的接受史。西学东渐,堪称两个世纪以来中华大地上最为壮观的文化现象。关于“族”的划分,按照西方的准则,直到现在也绝不是平等的“族”,只有文明与野蛮之分,高贵与低劣之分,而且将“族”的概念引申为“国”,在操纵者手里,“国”也不是平等的“国”。按百年惯性思维,难以改变以西方“族”来划分人群,只是总还可以求得改变“族”的对立的一面,只期盼“族”的和谐与融合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