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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到年轻的技术员林关石和他们那个因特殊的历史原因而一时间人才荟萃的农科站。这五六个人像被上苍偶然遗落在黄土高坡的几颗优异的种子,几路人才汇聚,有搞水利的,搞农业的,搞畜牧业的和搞林业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学科优势,每个人又都因各自的不幸或怀才不遇而在沉默中积聚着力量等待爆发。他们住在杜家石沟村那户地主庄园的3孔窑洞里,在跳跃的油灯下共同立下一个宏愿:走出一条陕北水土保持、农林牧协调发展和综合治理的新路子。他们发现,或许他们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至少,他们能够影响北中国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几千万农民的命运……
他们先在杜家石沟修坡式梯田,一开始坡式梯田获得粮食增产,但随后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一下暴雨,修起的地埂很快便被冲毁,庄稼也就随着稀泥汤冲进了沟里。而韭园沟等一系列坝毁田亡的悲剧,同时也震惊了杜家石沟窑洞里的这几个农业科学家,继左同、马赢洲等试验坡式梯田后,1957年,即韭园沟惨剧的次年,林关石和何怀勤等一起开始了水平梯田的试验。他们的思路是“沟坡兼治”,即在山坡上修梯田,种林草,同时在沟底打淤地坝。他们相继提出梯田水平宽幅5米、7米等设计方案,并且在杜家石沟率先修出了十几亩水平梯田。水平梯田兴修的当年杜家石沟秋粮增产2倍。次年,1958年,黄委会和陕西省水利厅在杜家石沟召开现场会,兴修水平梯田先在米脂县,后在榆林、陕西及全国山区农村相继展开。林关石随后在由黄委会主办的刊物《黄河建设》当年即1958年第5期上,发表了他的科学论文《对陕北丘陵区坡地梯田化问题的商榷》。
当如今年已七旬、黑黑瘦瘦的林关石坐在我的面前时,我难以置信中国的水平“梯田之父”就是这个看上去普通而平凡、说话还夹杂着江浙口音的人,难以置信中国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大修了几十年梯田的开山鼻祖就是眼前这个人;而梯田的策源地居然也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榆林市米脂县!我想到了一个也许并不确切的悖论:林关石、左同他们当初搞水平梯田试验,最初的出发点当然是为了治理水土流失和进行水土保持,终极目标是坡沟兼治恢复生态环境。但“梯田”这个孩子问世和出生以后,怀胎十月生养了它的父母却对它后来的所作所为束手无策了。在以后“大跃进”的年代里,“梯田”成了毁林垦荒、破坏生态的代名词;“梯田”的手伸向哪里,哪里山头上的原始植被就惨遭涂炭,消灭殆尽。“大跃进”年代里出现的梯田这种“新生事物”,如果不是应运而生,它又会是什么呢?……
组织起来的农民,进入“人民公社化”的农民,亿万双脚踏得地动山摇,雄赳赳地开进千山万壑,开进万山丛中,向荒山要粮和把荒山变成米粮川的呐喊,声震寰宇,真的是能够让江河失色,日月失容!
大约也就在这个年代,农民诗人王老九写下一首诗:“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雄赳赳的声音,这冲天的豪情,今天听起来还叫人为之胆寒!
说心里话,看着林关石,我的嘴角不由得浮上几丝苦涩。
结局并不是从前的设计者所设计的。相反,他设计的孩子走向了他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