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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脂是有名的梯田之乡。
米脂人也曾经以此作为该县的骄傲。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作为梯田的故乡,也作为梯田的策源地,1958年由黄委会和水利部门牵头,全国的修梯田运动就是从这里蔓延到了全国各地。米脂无法避免它作为修梯田运动的“始作俑者”而随之带来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的重灾区的命运;而高西沟,又恰恰处在运动中的旋涡——说到这里,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梯田之乡”走出了这样一个高西沟?
事情就这么奇怪。
修梯田是向山上要粮,向山上要粮必然要毁林和毁掉原始植被垦荒和开荒,那么也必然会造成生态环境的破坏。但在高西沟,又是它种草种树的开端,是它治理水土流失和恢复生态环境的开始。这么两件相互抵牾和悖逆的事情,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高西沟?
——而后来,又怎么会把高西沟完全引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公元2003年7月,我第一次带着谜一样的情愫从榆林城出发前往高西沟。
在进高西沟之前,途经米脂县城,我想我该先读读这个县的县志。于是,康熙版、光绪版、民国版和共和国版的米脂县志堆积在了我的案头。我读到了下面这样一段记载:
米脂自元代泰定元年(1324年)建县以来,至1949年,境内有86年发生过重大旱灾。
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有25年发生旱灾。
——这是灾害记录。
灾害、战争、瘟疫,这是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就与人类相伴始终和如影相随的梦魇。灾害并不奇怪,也并不可怕。可是为什么从元朝到1949年,600多年间86次灾害,粗算一下,也就平均80年一次;而到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30年间,即从共和国诞生初年开始,却几乎每年一次,年年都有灾害?……
这个数字给我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可怕。
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米脂县招待所的窗户外面正是7月阳光火热,但我的脊梁骨却从骨头缝里沁出丝丝寒意。是大自然在恶毒地报复人类——可是为什么?
还是县志。
据载,先秦时期米脂境内树种丰富。
《山海经·西次四经》中说:上申之山(指今米脂县北)“下多榛楉”。榛为桦木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楉是楉榴,是石榴。也就是说,那时候米脂境内长满了灌木丛和石榴树。包括米脂在内的上郡(秦时米脂受辖上郡)一带,乃是“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牛马衔尾,群羊塞道”的“卧马之地”。到了明代的崇祯年间,米脂出了个打进紫禁城坐了41天龙椅的“大顺皇帝”李自成,明朝灭亡之前,明崇祯皇帝曾下令米脂县令去挖李自成家的祖坟。此举意在坏其风水、断其龙脉——但即使到了这时,李自成家的祖坟一带,米脂县城西北60公里处,也还“山势环抱,林木郁葱,若佳城者”。李家祖坟挨着个儿的11座坟冢上,有一株“九臂之榆”连同李自成家的祖坟一起被县令挖了。要是县令干得彻底,大约是会就地把这棵树祖宗砍作木柴,把李祖宗的骨头也给烧了。李自成日后在北京城里坐不住龙椅会不会和挖了他家祖坟这件事情有关,我们不得而知。
只是可以想象,能长出“九臂之榆”的地方,五臂、四臂、三臂之榆恐怕也不会太少。明朝让米脂的这个李自成这一折腾,气尽命绝。到了清代,根据光绪版和民国版的县志记载,米脂境内仍旧有29种树木,其中的用材林树种,有松、柏、槐、榆等。有松树和柏树,米脂的林木就不会太差,土壤水分也不会太差,但等到爱新觉罗氏灭亡,这两种树种,松树和柏树,也在米脂绝迹了……
到了1949年,共和国诞生,县志记载:整个米脂111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剩下了大约100亩林木2万余株树,差不多1平方公里只有20株树。
到了这种时候,灾害不来才鬼!
这就是大自然对我们人类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