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7
齐承耀刚打开东厢的屋门,谢湄筠迎面掀起门帘,两人差点撞到一起去。
“湄筠,你去哪儿?”她居然穿了出门的衣裳。“哎,你去哪儿,湄筠?”这大冷天的,她不在家里呆着,要去哪儿!
湄筠不回应,他不便再问,他怕被母亲和凤喜听到。他大步进屋扯了大衣、围巾和帽子追出去。走到前院时,他叫上车夫,天冷,他怕女孩儿冻着。
“少爷,带不带凳子?”车夫在大门口叫住正要往外奔的齐承耀。
“什么?”齐承耀一时没反应过来。
“哎嘛,你哪那么多废话,带着!带着!”门房赶紧说。少爷跟少奶奶现在什么状况,你眼瞎看不出来吗?
“湄筠,你去哪儿?”齐承耀赶着问妻子,“坐车吧,车上暖和。”
两个男人看着女孩儿踩着凳子上车,“少爷,你也坐进去吧,外面寒大。”
还没等齐承耀回复,谢湄筠便哗地一下放下厚厚的轿帘子,“去南城门,老唐!”
这是摆明了不让少爷坐进去,“少爷,你坐这儿,”车夫赶紧拂掉前辕上才落下的薄雪,“这里风景好!”
谢湄筠特意去看了看铁岭城的南城门薰阜门和北城门瞻斗门。铁岭城曾经雄踞辽北数百年,古城门修得很有气势。飞檐斗拱的两层城门楼子于两丈高的城墙上拔起,门额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齐承耀猜若非1921年拆了东门德安门和西门孚泽门,湄筠大概也要去看一看。
湄筠复让车夫赶车去鼓楼大街。女孩儿在喧闹的大街上走,经过一家家架子上、柜面上堆满商品的店铺,女孩儿不过看一眼,更多时候连一眼也不看。
“哎,湄筠,这块绸子好不好?咱们店里没有!你要不要?”
女孩儿径直向前,充耳不闻。
刚结婚时,他带着姚凤喜逛过一次街,什么都要看,什么都要买,他心里不耐烦。穷人没见过东西,一旦有钱了,恨不能扑身上去。湄筠什么也不放在眼里,除了书。路过的每一家书店,湄筠都进去转一圈,新出版的书都要翻一翻,女孩儿眼里闪着光,齐承耀头一次在妻子脸上看到了淡淡的欣悦的神色。他们从繁华的鼓楼大街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齐承耀手上的书渐次增多,直到厚厚一摞。
齐承耀把书交给车夫老唐,转身追着妻子去饭馆吃饭。
“两位?您请!”饭馆门口的伙计紧着往店里张罗客人。
“就一位!”湄筠说。
“那他......”
“不认识。”
齐承耀冲着伙计苦笑一下。
伙计不动声色地把小俩口领到店里靠窗的座位上,“过节,请客吃饭的多,您二位拼个桌子将就一下,帮衬帮衬我生意。”伙计对谢湄筠态度诚恳。
难得的清静时光,可以对着佳人好好吃顿饭,这几天饭桌上就没安静过。齐承耀点了一桌子菜,湄筠在家里没好好吃饭,该给她补一补。伙计是个实诚人,直说够了够了,我们这里菜量大。东北哪里菜量都大,不比南方,南方来的教授们头一次去馆子里吃饭,惊得下巴要掉下来。
“湄筠,你多吃点。”齐承耀说了几遍,湄筠每样菜不过动两三筷子,此外,便是看着窗外发呆。
“你看什么呢,湄筠?”
两个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堵墙,湄筠听不见他的话。自打出门后,湄筠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齐承耀默默地陪着湄筠看了一会儿繁华街景,待要收回目光时,忽见远处走来几个日本人,为首的是铁岭的日本驻军工兵中队长铃木十兵卫。
1905年9月,日俄签订了《朴茨茅斯条约》,按照条约规定,两国的作战部队均撤回国内。然而,日本以保护日本人在“满洲”的权益为借口,始终有一个师团的力量驻扎在东北的南部。师团司令部设在辽阳,师团下辖两个旅团,其中一个旅团司令部长驻铁岭。
“湄筠,别往窗外看!”湄筠相貌不凡,他怕被铃木十兵卫看到,被日本人惦记上的女人都没好日子过。
女孩乖巧,立刻就把头转回来,目光下视盯着桌子。
她宁可看桌子也不看自己。
一行日本人有军有民,他们的目的地居然就是这家饭馆!一伙人进来要了靠窗的座位,紧挨着他们。女孩子机灵,始终把脸背向着日本人。
齐承耀冷眼旁观日本人你谦我让地终于落座,这彬彬有礼、虚伪客套的嘴脸面对中国人时却完全变了模样。
“湄筠,咱们慢慢离开,别惊动了他们。”
两个人待日本人开始专心点菜时,安安静静地从座位上起来。齐承耀携着湄筠去柜台上结账,掌柜的就一句话,“得空再来付钱吧。”“我一会儿就叫人送钱来。”
日军大尉盯着谢湄筠走出门,这女子从他进门后就一直避着他,生怕被他瞧见。其实在街上,女孩子向窗外看时,他便望见了她,所以他特地领着大家来这家饭馆。他视力极佳,是军中最好的射手。他的祖上在“兵卫府”里任职,是皇宫的守卫,因着功绩被天皇赐予了“兵卫”的名号,是无上的荣誉。他自认并没有辜负这名号。铁岭三十万人口,此番错过了,他不知道再去哪里寻此丽人。他出了一会儿神。
湄筠再去柴河街买湖笔、徽墨和宣纸。女孩在店里盘亘了很久,终于离开,齐承耀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愿意回家,齐承耀明白。
驴车在齐家大门前停下,门前好一片热闹,门前不过三个人——门房、姚凤喜跟走街串巷的货郎,却闹出铺天盖地的声浪。唱戏的讨价还价的阵仗跟寻常人都不一样,齐承耀一时觉着眼前都是人。
“干什么呢?”齐承耀对着拉拉扯扯的货郎和姚凤喜喝一声,两个人的喧哗声逼得他扯开嗓门。
“奶奶非要我这盒香粉,却不肯给够钱!”
“赶紧走吧!”齐承耀掏出一张铜元券给货郎。
“哎,给多了,给多了!”姚凤喜紧着叫,“怎么就便宜他了!”她伸手拽住货郎的挑子,“你别走!胭脂再拿一盒来!”
“回去!凤喜!”齐承耀怒了,“你松开他,以后不许出院门!”齐承耀在眼尾余光里看着谢湄筠从车上款款下来,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走进大门。他这辈子头一遭觉得十分丢脸,他出身富裕人家,天生自信,即使从前他父亲到处piao宿,他亦认为那人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姚凤喜是他自己相中抬回来的,唉……“赶紧让他走!”
“承耀,你们去哪儿了?”姚凤喜极不情愿地跨进大门。
“出去了。”她废话真多!齐承耀怀里抱着书跟着湄筠往东屋里去,头也不回。
“哟,就买了点书?”姚凤喜紧跑两步在内院里拦住齐承耀,上下打量他,最后从他怀里捞起一本书来翻开。他衣兜平整,不像是揣了东西。
“你看什么!你又看不懂!给我!”女人的境界真是不一样,这一个只念着衣服、首饰、吃喝。
“我怎么看不懂,这不是字帖吗?”姚凤喜嘟嘟嘴,把书放回去。
齐承耀才把书放到书桌上,湄筠就走过来,“这两本书扔出去。”她指着摞在最上面的褚遂良《山河贴》和它下面的《广陵潮》对进来送热水的招弟说。
齐承耀明白为什么,《山河贴》被姚凤喜碰过。至于《广陵潮》,跟被排骨压过的米饭一样,也必须处理掉。湄筠对《山河贴》爱不释手,这两本书明天他再去书店买回来吧。
“湄筠,你今天去哪儿了?”众人刚一落座,齐母便开口。
“书店。”
“出门前为什么不说一声?”
“母亲,是我拉着湄筠去书店的。”齐承耀接过话来。湄筠当着他的面对母亲从来没有称呼。
“中午不回来吃饭,为什么不提前讲,湄筠?”
“我一时兴起想去尝尝馆子里的菜,跟咱们店里的比较比较,就拽着湄筠去了。”齐承耀紧着帮衬妻子。“下次一定提前说。”
“承耀,下次出门带着我,我在家里闷得慌。”
“你在家里呆着!”齐承耀皱眉,无论什么事姚凤喜都要来掺和!
“凤喜,你别去,天冷地上滑,你有身孕了,要小心。”
“母亲,不碍事,我坐车去。我在家里闷得慌,想出去吸两口新鲜气。”
“你身子沉,怎么上下车,凤喜?”
“承耀抱我上下车,母亲。”
“我们去逛书店,你不识字去干什么?”齐承耀把脸摔下来,“院子里有的是新鲜空气,随便你吸。我不愿意抱人上下车!”抱?她分明是说给湄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