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8
齐承耀这个年节过得特别郁闷,湄筠对他十分冷漠,他始终上不去手。白天没事时,他和湄筠对坐着,一人手里一本书,很少说话。即便说话也是他自说自话。他很少去姚凤喜房里,都是姚凤喜扯着他去,去了说两句话他便出来。一边是他想说话,对方不搭理;一边是属实没话说,他跟姚凤喜之间曾经唯一共同的话题就是“性”,现在这唯一的话题也没了。姚凤喜跟他说等自己生产后想雇个奶妈,“为什么要奶妈?你难道不能自己喂养?”他们这样的人家雇佣奶妈?家里的佣人还不嫌多吗?家里的佣人多是那个人添置的,为了在那女人面前摆阔气!齐承耀的外祖父起于陇亩,持家节俭,齐承耀在外祖父的熏陶下养成勤俭的性子,不肯随便浪费钱。
有时,齐承耀自己坐在外书房里想,他新婚时何以会跟姚凤喜那般缠绵?不对,是厮混。“缠绵”应该是两情缱绻、固结不解。跟姚凤喜那样的女人“缱绻情深”?他们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因那厮混令妻子对他冷漠,使他们夫妻隔膜至斯,实在得不偿失!小年夜,一家人站在堂前看两个男仆放烟火,齐承耀上去恨恨地放了几个炮,冲冲晦气。他听见姚凤喜的喝彩和鼓掌,齐承耀转身看向湄筠,女孩儿正望着远处空中散落的烟花出神,或许根本没留意到他。满院的灯火和烟花映亮她清丽的面庞,湄筠眼里一片晶莹。寒冷的夜色衬得女孩儿袅娜的腰身愈加惹人怜,湄筠比不得姚凤喜,她因怀孕了吃得更多,近来越发丰肥,不怕冷。
“冷不冷,湄筠?”他走过去。
女孩儿没听到。
“冷不冷,湄筠?”他再问。
“不。”
厨子这个年节也过得十分郁闷,冷面、回头、打糕、溜腰花、溜肝尖,齐承耀总有要求,寒冬腊月吃冷面,不是有病是什么!
齐承耀自烧麦和红肠后学乖了,冷面端上来时,他什么也不说。“这大冷天......”齐母皱皱眉,“凤喜,你别吃!”
“我知道,母亲,我肚子里有孩子,不能吃凉的。”姚凤喜时时刻刻都要提醒大家她怀孕了。
齐母旁观,见儿子和儿媳分别让陶妈给盛了一碗和半碗冷面,始知自己活了几十年,破天荒看到齐家居然在寒冬里吃冷面事出有因。
齐家母子和谢湄筠在前院的厅堂上祭祖。齐家祭祖比较特别,一边供着吴家的祖宗牌位,一边供着齐家的家谱。齐承耀在齐家家谱前插上香,刚要回身跪拜,蓦地看见姚凤喜从门外进来。
“你怎么来了?回去!”
“我想让孩子拜拜祖宗,承耀!”她撒娇。
“承耀,让孩子跟着拜拜吧。”齐母开口。
“母亲......”齐承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祭祖的时候他不好反驳母亲,可是他知道湄筠心里一定不舒服。
谢湄筠忽然起身往外走。
“湄筠,你去哪儿?”齐母问。
“我有些不舒服,想吐,怕辱没了先祖。”她连头都不回。
“湄筠!湄筠!”齐承耀要叫住妻子,他听得出湄筠话里的讥讽。
女孩儿置若罔闻。
“滚回去!”齐承耀怒向姚凤喜,他知道湄筠为什么离开。
“叫少奶奶回来,不懂规矩!”母亲对二妞说。
“姚凤喜是妾,参加祭祖合规矩吗,母亲?是谁不懂规矩?”齐承耀忍不住了,“我说了,滚回去!”齐承耀怒对姚凤喜,“再不出去,叫人拖你出去!滚!”
姚凤喜一百个不情愿地离开。
齐家母子在堂上静默着。
“少奶奶说不舒服,不能来。”二妞来说。
“算了。”齐承耀沉着脸。
“好好的祭祖......”
“被姚凤喜搅和了!”齐承耀接上母亲的话,态度坚定。他知道母亲想说谁。他本来想着和湄筠在祖宗面前多拜拜,祈福他们夫妻二人能抛开嫌隙,和和睦睦。
“承耀,你......”
“母亲,你不要偏袒姚凤喜!她虽然怀孕了,可是不能胡作非为!”他后悔刚才当着湄筠的面为什么不对母亲硬气些,既然母亲不给湄筠面子。“我们继续祭祖吧,母亲。”他缓和声音。
鸡、鸭、鱼、牛羊肉、兔肉、排骨、杀猪菜摆了一大桌子。这顿年夜饭要慢慢地吃,从掌灯时分入席,一直要吃到深夜。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两种馅,韭菜虾仁鸡蛋馅和白菜蘑菇鸡肉馅。湄筠夹了个白菜蘑菇的,她才咬一口便停下来,用手从饺子里拨出一个铜元来,“好彩头!”齐承耀说。下一刻他停下筷子,从嘴里掏出一枚铜元。
“财源滚滚!”姚凤喜拍手。
“湄筠,再吃一个韭菜的,老韩这馅调得不错,真鲜!”在吃了一肚子荤腥后,仍能品出饺子的鲜美,老韩的本事过硬。齐承耀想让湄筠尝尝。况且他想到若是湄筠不吃韭菜而他吃了,以湄筠的干净劲,他呼出的气息会让湄筠觉着臭。
湄筠没反应。
齐母看一眼谢湄筠,小妮子筷子闲在手里,一晚上!她才吃一个饺子!“湄筠,怎么不吃饺子?”她吃得不多也不算太少,所以身材不胖不瘦,很匀称。好看吗?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在齐母眼里,她喜欢屁股大的女人,比如凤喜,好生养!
“嗯。”湄筠把筷子伸向韭菜馅饺子,毕竟是大年夜,她不能与齐家母子闹得太僵。这个韭菜饺子里居然也藏着一枚铜元。
“有福气!”齐承耀看着妻子微笑。挺好,就是要冲冲晦气,明年他跟湄筠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他抄起一个白菜蘑菇鸡肉饺子放到嘴里,他喜欢一口吃下整个饺子,饺子的汤最鲜美,一个饺子咬开吃那是女人的吃法。他差点硌掉牙,又一个铜元!齐承耀把铜元放到桌上,敲出些声响来,他敲给湄筠看,成双成对,连老天也帮他!
“好运气啊,承耀!”凤喜拍着手笑,“我也要来一个。”
一旁伺候的婆子看着姚凤喜左右开弓地吃了十几个,还没算上之前吃的,就是见不到铜元的影子。死肥猪,好像母猪在拱食,怎么不撑死她!奴才就是奴才,非要跟主子攀比,不看看她自己那副贱相!谁家规矩的女子吃饭时“过山头”,还到处扒拉?太太真偏心,从来不说她!
“别撑着了,凤喜!”齐母终于看不过眼了。凤喜一边吃一边从饺子的形状、馅料反映出来的明暗来揣测哪个饺子里可能有铜元,盘里的每个饺子都被她扒拉估摸了一遍。从来那个人都嫌自己吃相难看,他见了凤喜会怎么说?
齐承耀看向湄筠,湄筠看着窗外的灯火,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对面的女人她瞧都不瞧。齐承耀知道她看不起姚凤喜的穷形极相,连带着也看不起他,因为他的品味。是曾经的品味!
那个女人就是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是故意瞧不起,是根本看不见,她的心里只有过去!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日子、什么事,她竟然丝毫不在意眼前!齐母想。那个女人一根木簪挽着发,一身素净衣服,从不肯穿鲜亮裙袄。相貌不比眼前这个,跟凤喜差不多,皮肤却比她们都白净,举止比眼前这个还要漂亮,说话的语气和声音比眼前这个还要柔和。
“去问问老韩他到底包了几个铜元!”
贱货!太太、少爷和少奶奶跟自己说话时,都要称一声“陶妈”!
“我端饺子时老韩告诉我了,总共包了四个铜元进去。”
“那你怎么不早说!”
“说什么,姚姨娘?”贱货,就是要她撑死!
“怎么不说只有四个铜元!”
“陶妈,帮我倒杯茶吧。”
“好,少奶奶!”婆子心里感激,知道谢湄筠在帮她挡驾。鸡窝里的野女人,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摔死她!
那个女人跟佣人说话也要说个“帮”字,“跟佣人说话为什么还要客气?”她问那个人。那个人白她一眼,懒得回答。后来她听家里帮佣的婆子说从前在一大户人家服侍,那户人家是世世代代的读书人家,小姐们从不肯呵斥仆佣,跟佣人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因为怕失了闺秀的文雅。
“你一个妇人整天在家里呆着,要什么彩头!安静吃饭!”齐承耀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