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1
腊月二十二,学校放寒假,齐承耀去女子师范接妻子谢湄筠一同回铁岭。湄筠仍旧在车上看书,一路与他无话。有了书做挡箭牌,湄筠对他的问话能忽略掉便忽略掉,有时他一句话问两三遍,女孩儿也不回应。《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周瘦鹃翻译的,她怎么有那么多书!
“哎,湄筠,咱们说说话好不好?别光看书!”他终于忍不住了,把手压到妻子的书上。
“你没事做吗?”女孩儿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书上。
“火车上,有什么事可做?”
“看风景!”女孩儿把书从他手底抽出来。她继续一头扎进书里,彻底忽略掉他所有的话。把他这个人也忽略掉了,齐承耀想。
火车到铁岭,两人下车走出车站,齐家的驴车已经候在车站外。齐承耀把手里箱子递给车夫,回身去扶妻子,“上车,湄筠!”
谢湄筠迅速闪到一旁,避开他的手,动作幅度之大使车夫都看愣了。“我走路。”
“天气太冷,怎么走,湄筠?”
“没事!”
齐承耀心里叹口气,“你在后面跟着吧。”他对车夫说。
“欸,少爷!”这天,有车不坐,走路?
风雪正猛,路滑,女孩儿走起来步步艰难。
“你扶着我胳膊,别摔倒了,湄筠。”
“不会!”她继续顶着风往前挣。
“那你上车吧,自己上车,我不扶你,湄筠。”他终于看不下去了,“我不上车,我走路,好吗?”轿厢里地方小,湄筠不愿与他亲近,他明白。
女孩儿停下来,两人站在路旁,等驴车上来了,齐承耀便把自己的箱子从车上取下来放在地上,让谢湄筠踩着上车。女孩儿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自己登上车,车夫看呆了。
“走吧!”
“少爷,你呢?”
“我走路!”
车夫这把彻底看明白了,敢情这小夫妻俩还闹着呢!“少爷,你别走路,你也坐车上,咱俩一人一边。”车夫指着前辕对齐承耀说。
一到齐家大门口,车夫就飞快跳下车,自己先奔进去,“凳子,凳子!凳子在哪儿?”
“什么凳子?”门房问。
“太太上下车用的凳子!”今天以为有少爷在,他就没拿轿凳。这番要是还拿箱子给少奶奶垫脚,少爷岂不现眼?
“少爷,你怎么坐在外边?这大风雪!”门房赶着去拿行李。
“这风雪好,我喜欢!”
门房看着俏生生的少奶奶从驴车上踩着轿凳下来,少爷在近旁守着,却不伸手,“为什么用凳子?”他悄悄问车夫,“少爷不......”
“哎嘛,你别问了!”车夫抓他一把。为什么用凳子?还有用箱子的时候呢!男人的衣物让女人踩在脚底下!
齐承耀携着谢湄筠进大门,穿过前院到后院。母亲和姚凤喜都等在堂屋里。
“承耀,你回来了!”姚凤喜喜滋滋地迎上来挽住齐承耀的胳膊。
齐承耀一愣,四个月不见,她的身体竟变得如此庞大。他把胳膊从姚凤喜手中抽出来,上前一步,“母亲,家里一切都好吗?”当着湄筠的面,他不愿与姚凤喜亲近。
“很好,一切都好!承耀。湄筠,回来了。”
“嗯。”
齐承耀回头看湄筠,女孩儿淡淡地给母亲行个礼,她居然对母亲没有称呼!
“承耀,怎么身上都是雪?”齐母问。
“我喜欢这风雪,就坐在车外看了会儿雪。”
“别人都怕冷,你倒看雪!”齐母笑笑。
“承耀,风雪大,路上好走吗?”姚凤喜过来给齐承耀拍打身上的雪。
“不用。”齐承耀把大衣脱下来,“凤喜,问少奶奶好!”他注意到姚凤喜并没有向湄筠问安。
“不用!”谢湄筠说。
齐承耀看向妻子,湄筠垂着眼睛谁也不看。
“少爷,全叔问您的箱子要搁到哪儿?”齐母的丫鬟二妞来问。
“搁到我屋里!”姚凤喜说。
“不用,搁到少奶奶房里。”齐承耀说。
“搁到西厢。”湄筠转向二妞。
“那......放我书房里。”湄筠看二妞时倒是肯抬眼,“母亲,您身体好吗?”
“承耀,你怎么不问我?我害喜害得厉害,什么都不想吃,总是吐!”姚凤喜娇声说,她又来挽住齐承耀的胳膊。
齐承耀迅速看向湄筠,女孩儿目光下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湄筠不知道凤喜怀孕了,他没机会跟湄筠说,也不想说。“我看你吃得挺胖!”他心里生了不耐,他乘着把胳膊抽出来的当儿,用手把姚凤喜向一边推开。
“承耀,去炕上坐,炕上暖和,驱驱寒。湄筠,你也来。”
“湄筠,来!”齐承耀把手在湄筠腰后虚虚一揽,女孩儿立刻快步向前,跟着齐母进了里屋。齐承耀瞬一下眼睛,他其实都没碰到她。他脱了鞋上炕,这一路风雪,是该暖暖!他看向湄筠,湄筠不过在炕边浅浅地坐着,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靠着,她并不脱鞋,两只腿并拢顺在炕帮上。
“承耀,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姚凤喜端来一杯茶。
“凤喜,少奶奶的茶呢?”她居然没有给湄筠倒茶!“去倒来!”
“不用!”湄筠依旧垂着眼。
姚凤喜便把茶放到炕桌上,自己脱了鞋上炕,挨着齐承耀坐下。她挨得很紧密,几乎要贴到他身上。
有婆婆和正室在,她作为侍妾应该在一旁侍立,脱鞋上炕很不妥,“凤喜,你怎么坐上来了?下去吧!”齐承耀挪一下身体。
“凤喜怀孕了,天冷,地上凉。”齐母说。
“承耀......”姚凤喜嘟起嘴,她这会儿真的贴到他身上了。
“母亲,我们去收拾收拾再来。”齐承耀起身下地穿鞋,“走,湄筠!”
“哎,承耀,你茶还没喝呢!”
“我不渴。”
湄筠跟着他出去,齐承耀注意到湄筠对母亲没再打招呼。
“承耀你去我房里洗把脸,喝口茶。我让三凤把炕烧得老热了。”姚凤喜在后面一边赶着穿鞋一边扬声说。“我给你开箱子收拾。”
“不用。我去书房。我箱子里的书你不知道怎么收拾。”齐承耀在心里皱一下眉,她太没眼色,“哎,母亲,谁来服侍湄筠?”他记得湄筠的陪嫁丫鬟跟着湄筠去了姨母家。
“就是湄筠的丫鬟招弟啊。”
“她怎么......”
“你们去奉天的第二天凤喜就把招弟叫回来了。”
“哦。”他是男人,粗心,上次回家时没留意。凤喜把湄筠的陪嫁丫鬟叫回来?
齐承耀追着湄筠往东厢去,女孩儿进屋,回身关门,齐承耀赶在门阖上前进了屋。
“哎,你......”
“我进来看看炕热不热,天冷,别冻着。”屋里不暖和,齐承耀去卧房摸摸炕,只有一丝热乎气!他去书房和中间屋里看炉子,炉火快熄灭的样子。母亲照看店里的生意,忙。那么,凤喜呢?
“湄筠,我先去书房收拾,一会儿来看你。”他跨出东厢房。
女孩儿在齐承耀面前关上门,一声不响。
守在屋外的姚凤喜即刻上前挽住齐承耀,“承耀,去我屋里,我屋里暖和!”
齐承耀甩开她、沉下脸,“少奶奶屋里的炕怎么是凉的?炉子怎么没人管?”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的丫鬟!哎,承耀,你去哪儿?”
齐承耀径直去前院管家房里找管家,“窦叔,少奶奶屋里的炕是凉的,炉子灭了,叫人去烧!以后从早到晚都必须是热的,热得烫手!”
“知道了,少爷!我这就去叫人。”
“还有,少奶奶的丫鬟呢?问她在做什么?叫她去伺候!”按说这炉火和炕都归招弟管,湄筠回家,招弟便该在东厢房里候着。招弟是湄筠的陪嫁丫鬟,他不好训斥。
“欸!少爷!”
“承耀,你来我屋里喝口热茶,一路上没有茶喝吧?”姚凤喜走进来。
“你怎么来前院了?回去!”齐承耀气还没消。
怎么来前院了?她天天都来,不闲着!管家想。
“我怎么不能来?”就许她谢湄筠出去读书?她连前院也不能来?
“前院是男人呆的地方,赶紧回去!”齐承耀去过厅旁的书房。
姚凤喜跟着进去。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吗?”
“我帮你收拾东西。”
“书房不是女人来的地方!”
“怎么不是?我以前不是常来吗?”
怪他自己,规矩一开头没立好!“你不会收拾,去吧。”齐承耀口气缓了缓。
“我不会收拾书,还不会收拾衣服?书,我可以帮你往架子上放啊。”
“那你收拾吧!”齐承耀转身出去,回家了竟没有清静的时候!他去账房里看账,一去四个月,三个店的生意都需要理一理。
“承耀,我收拾完了,你跟我回屋休息。”姚凤喜走进账房。
“我说过了前院你别来!怎么我说话不好使?回你屋里呆着,我忙!我不去找你,你别来找我!”他心里烦透了。
“你都不问问孩子好不好!”
“我看你走动得比谁都勤,肯定挺好的!去吧!”齐承耀沉下脸。
姚凤喜终于走了,不情不愿地。女人就不能惯着她,抓鼻子上脸!齐承耀看了一会儿账簿便走去内院东厢房,他跟湄筠说了“一会儿来看你”。
冬天里,入室门上居然没有挂上厚厚的棉门帘!湄筠的丫鬟坐在一进门的屋里,手里拿着针线活在做。屋子里这会儿有了暖意,湄筠坐在卧房炕上,斜倚着炕柜。女孩子的坐姿很美,她把双腿并拢再折向一侧,腿和脚紧贴着炕面,不同于母亲和凤喜的盘腿。女孩儿身边一本书打开、面向下扣着,湄筠没在看书,她闭着眼,睫毛偶尔扑闪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女孩儿肤质匀净,清清楚楚的眉新月般弯向眼尾,小巧圆润的鼻子下面鲜丽的唇,不知道亲上去是什么滋味。齐承耀脱了鞋上炕,他是该暖暖了。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坐到湄筠身边,女孩儿忽地睁开眼,她竟吃了一惊。女孩儿迅速起身下炕。
“湄筠,你做什么去?”
“看书。”
“在炕上看,炕上暖和!”
“不用!”
她居然不肯跟他坐在同一个炕上!齐承耀在炕上坐一会儿,他伸手摸一摸窗缝,冷飕飕的风,他们连窗缝都不糊!他穿鞋下地去书房,坐到湄筠对面,桌上有茶,他伸手倒一杯,喝一口,温的!他遽然起身出门去前院。
“窦叔,少奶奶屋里没有门帘,窗缝没有贴。”外祖父还在的时候,管家就来了,从佣人做起,勤勤恳恳。外祖父看他老实、守规矩、识几个字,家业壮大起来后便提拔他做个管家,他在齐家已经快二十年。齐承耀猜事出有因。
“少爷,新门帘进了‘寒露’就做好了,太太、少奶奶、姚姨娘一人一份。贴窗户的纸和浆糊也是一屋一份。少奶奶的屋子我没过去瞧。”
确实,一个男人怎么能去内院妇人房间。“窦叔,让人去查!现在!我在这里等!窦叔,少奶奶屋里茶是温的。”
“少爷,我这就让厨房送热水过去,我让他们每隔两个小时给少奶奶送一回热水!”
须臾,管家来到齐承耀面前低头说了几句,齐承耀阴着脸。他起身去书房,姚凤喜把他的东西收拾到哪里去了?书房里竟没有!不光衣物,连他带回来的书也没有!他猜姚凤喜把东西收拾到她屋里了。有的事情做错了,能不能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