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孟子、荀子、《易传》的文学思想
孔子之后,先秦儒家文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孟子、荀子和《易传》之中。兹分别论之。
一、孟子的文学思想
孟子(约公元前372—前289),名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曾受业于孔子的孙子子思,是战国初期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孟子与孔子一样,在文学思想史占据重要的地位,这是因为他论述了关于文学鉴赏和创作的重要方法。
首先,“以意逆志”说。孟子精通《诗》《书》。在《孟子》中,引用《诗》的就达33处之多。其中《孟子·万章》上载: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108)
孟子回答了学生咸丘蒙理解《诗经·北山》的困惑。朱熹《孟子集注》云:“文,字也。”“辞,语也。”(109)“志”是指作者的写作目的。而对于“意”则有不同的理解。一说是读者之意。如赵岐注《孟》云:“意,学者之心意也。……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110)辅广说得更清楚:“以文害辞,是泥一字之文,而害一句之辞也;以辞害意,是泥一句之辞,而害诗人设辞之意也。意是己意,志是诗人之志,以我之意迎取诗人之志,然后可以得之。”(111)朱熹还有更为形象的描述:“孟子说以意逆志者,以自家之意逆圣人之志,如人去路头迎接那人相似,或今日接著不定,明日接著不定,或那人来也不定,不来也不定,或更迟数日来也不定,如此方谓之以意逆志。”(112)另一说是诗人之意,即指作品本身的内在意旨。清人吴淇说:“诗有内有外,显于外者,曰文曰辞;蕴于内者,曰志曰意。……汉宋诸儒以‘志’属古人,而‘意’为自己之意。夫我非古人,而以己意说之,其贤于蒙之见也几何矣!不知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为舆,载志而游,或有方,或无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故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诗认诗,犹之以人治人也。”(113)前者认识的“以意逆志”具有现代接受美学的意味,虽然得到了诸注家的认同,尤其是朱熹之后,理学家对其颇多类似的描述,但也主要限于秉承朱学的论者持此说。即使是宋人,亦有将“意”视为诗人之意的,如张九成在《孟子传》中对孟子此说深为敬服,认为此意即“诗人之意”(114)。这是因为咸丘蒙提出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正切中了君臣父子之间矛盾的关键。这是儒家经典《诗经》中一个有悖儒家伦理的独特反例。如果是诗中之“意”,则有失经典的权威;如果经典不可置疑,儒家伦理纲常的逻辑性则受到挑战。朱熹训之以读者之“己意”,则可以回避这一矛盾。因此,朱熹及其弟子孜孜于以“己意”释之,实乃有释《诗》、释《孟》之外的思考。这就是历代注《诗》者引《孟子》“以意逆志”时,一般仍将其作为诗中之意的原因。如黄曰评《硕人》诗云:“虽然古人之观诗以意逆志,而不泥于章句之末,则此诗虽为美庄姜而作,未始不为学者之戒也。”(115)此之意,显然是指诗之意。因此,将孟子“以意逆志”之“意”理解为诗歌之意有合理的一面。同时,这种理解从《孟子》的整体文字中也得到了证实。因为《北山》之“志”在于“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咸丘蒙则胶执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句出现的伦理矛盾。而《北山》诗中此句仅是“我从事独贤”这一诘问的逻辑准备。孟子释咸丘蒙之疑的方法,就是要他通过了解《北山》的通篇大“意”,寻求作者之“志”,而不能因“普天之下”等“字”“辞”以害意。当然,这样的辨析又是相对的,因为通过文、辞体现出的诗人之志又有隐晦含蓄的一面,否则便无“害”的可能。而含蓄的意蕴又需要通过读者的想象得以再现,这必然会带有读者的个性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朱熹等理学家们所说的“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116)也具有合理的成分。正因为如此,释“意”为“学者之心意”的赵岐,在《孟子题辞》中又说:“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以独至。其言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117)这里所说的“意”都是指孟子著作中固有之意,而非读《孟》的“学者之心意”了。赵氏所言看似矛盾,实源于两者本具相通之处。
孟子的“以意逆志”说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此前的思想家论及“文”时,注意到了文与质的关系,而“以意逆志”说,实际提出了“文”“辞”“意”“志”等几个相关的概念,其顺序大概是由显到隐,由片断到全体,由表及里。孟子特别揭示了其间的联系与区别,一致性与差异性。其中核心的关系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意”与“志”。“意”是作品的整体之“意”,“志”是作者所要表达的目的与意旨,“意”是了解作者之“志”的手段。但“意”与“志”之间同样存在着差异的可能。“意”可以通过阅读作品全部而获得,在作品形成之后已经定格,而作者之“志”则需要读者通过综合分析,探寻其写作目的。如注《诗》者推求作者婉曲的讽喻之旨,便是以意逆志的具体运用。二是“文”“辞”与“意”。“意”通过“文”“辞”得以表现,但作为具体的“文”“辞”在形式上又不一定完全一致,即如一棵大树,其中的某一部分或虬枝盘曲,或旁枝歧出,方向各不相同,如果拘局于一枝一叶,则可能影响对整棵大树的观感。因此,孟子强调“说《诗》者”亦即读者不能拘于具体字句而影响对全篇的理解。
其次,“知人论世”说。比较而言,作品之“意”易寻,作者之“志”难觅,孟子提出了具体的了解作者的方法。《万章》篇云: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118)
这是孟子关于如何“尚友”的一段论述,朱熹认为“尚,上同。言进而上也”。“尚友”即通过与优秀的朋友交往而取得进步。后世对“论其世”有不同的理解,朱熹认为,是指“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119),即“颂其诗,读其书”是“观其言”;“知其人”,“论其世”是“考其行”。但汉人赵岐的注则不同,他说:“诵读其书者犹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论其世以别之也。在三皇之世为上,在五帝之世为次,在三王之世为下。”(120)其实朱熹也曾引述了程伊川弟子尹焞的说法:“是以论其世也,言上有古人,须当论其所遇之时如何,不可一概而论也。”(121)其意已与赵岐颇为相似。因此,后说似乎更加合理一些。即读前人之书,需要了解作者其人及其时代。这虽然不是对文学的论述,但是,孟子谈到的了解古人、学习古人,亦即阅读诗书的方法,其实也就涉及了文学批评的内容。这在孟子解《诗》时得到了印证,《告子》篇中有这样的记载: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已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122)
《小弁》是《小雅》中的一首,赵岐《孟子章句》云:“《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也。”“伯奇仁人而父虐之,故作《小弁》之诗。”(123)这个解释承三家诗而来。而朱熹则云:“《小弁》,《小雅》篇名。周幽王娶申后,生太子宜臼,又得褒姒,生伯服,而黜申后,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傅为作此诗,以叙其哀痛迫切之情也。”(124)朱熹遵毛诗“刺幽王也”的说法。尽管对该诗的作者有不同的看法,但都认为诗歌的缘起是父虐子,是伤天地之太和,戾父子之至爱的行为,故而孟子认为父之“过大”。由于诗中表达了哀怨痛切的情绪,因此,高子称其为“小人之诗”。《凯风》是《邶风》中的一首,《诗序》谓其创作的本事为:“《凯风》,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125)其后朱熹等人承《诗序》和郑玄之说。但这一说法似有牵强之嫌,魏源与王先谦据三家《诗》说,认为这是儿子感激继母劬劳而自责的作品,并以古人引述《凯风》多以颂母德的文献作依据,如汉明帝赐东平王书曰:“今送光烈皇后衣巾一箧,可时奉瞻,以慰《凯风》寒泉之思。”(126)《衡方碑》:“感邶人之《凯风》,悼《蓼仪》之勤劬。”(127)如是等等。魏源、王先谦所论甚是。从《凯风》全篇看,确实情感真挚,朴实动人,未见“亲之过”,而只见“己”之过。但不管《凯风》之“志”为何,都不妨碍我们理解孟子的解《诗》方法。在孟子看来,《小弁》与《凯风》都是表达对“亲之过”相关的作品,由于其“过”大小不一,如果过“小”而表达“怨”,那就有悖亲亲之仁;而如果亲之过“大”而仍不怨,则是坐视其亲陷于大恶,则可见父子之情浇薄,同样有悖亲亲之仁。因此,同样是“怨”,《小弁》则体现了亲亲之仁,但如果出现于《凯风》中则不可。不难看出,孟子对这两首诗的解释是以作者身份的不同、境遇的不同为根据的。这正是其“知其人”“论其世”批评方法的具体实践。
最后,“养气”说。孟子的“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都是论述如何阅读作品。如何才能准确地评骘作品呢?孟子认为需要养浩然之气,《公孙丑上》有这样的记载: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128)
虽然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是“配义与道”的,是一种道德修养论,但养气又是与“知言”联系在一起的。养气使“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因此,养气成了知言的条件,是鉴赏家的修养。对此,朱熹的解释是:“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129)养气才能持平正之心,发平正之言。孟子的“养气说”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具有重要的影响。孟子讨论的“知言”主体应具有的修养与自觉,为文学批评家们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后世的文论家们将其运用于文学领域,赋予孟子的养气说以新的含义,并由作家所养之气发展到体现于文中之气,丰富了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内涵。
二、荀子的文学思想
荀子(公元前313—前238)名况,字卿,亦称孙卿。战国时赵国人。是一位广泛汲取诸子之学的儒学思想家。
在中国儒学发展史上,随着理学的产生,孟子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孔孟并称,孟子被视为承祧孔子的儒学正脉。但在战国至中唐这一段时间里,孔荀并称则颇为常见。就对后世儒家文学观的影响而言,荀子比孟子更为重要。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文学”内涵的变化及其意义。古代“文学”概念的内涵颇为复杂,就儒家而言,孔子曾将弟子中卓荦者分为四类,其中以“文学”见长的是子游、子夏(见《先进》篇)。皇侃疏云:“文学,指博学古文。”(130)《孟子》通篇没有论及文学。荀子则几次论及文学,如《荀子·非相》:“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131)《荀子·王制》:“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132)《荀子·性恶》:“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133)《荀子·大略》:“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下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134)荀子所说的“文学”与孔子的“文学”内涵十分相似。同时,荀子论及文学还具有自己的特点,他将文学与德行修养结合得更紧,他所说的“积文学”即与“正身行”“属于礼义”结合在一起。荀子还明确将“文学”释为“学问”。“学问”主要是指儒学的经典文献,也就是道的载体。这在其论及“言”时也得到了体现,《荀子·非相》云:“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135)荀子实际将文或言与道交融为一体了。这一取向实乃后世文统道统论的滥觞。
其次,开启了征圣传统的先河。《荀子·正论》:
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136)
之所以要以圣王为师,荀子还做了仔细的论证,《荀子·儒效》: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137)
圣人乃“道之管”,《诗》《书》《礼》《乐》《春秋》都是圣人所述的道的体现。由此可见,征于圣,即可原乎道。这对后世的文论家产生了影响。刘勰更认为征于圣还可见圣人之情,《文心雕龙·征圣》说:“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又说:“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138)因此,他的结论是:“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139)将征圣作为文以传道的方法,对后世的文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最后,对文艺功能的认识。《荀子》中有《乐论》篇,批判了墨子的非乐思想,全面论述了文艺的社会功能,云: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140)
荀子所说的“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141),道出了乐的两方面功能:表现思想、娱情悦性。荀子尤其关注音乐的社会效果:“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好的乐,可以正人心;不好的乐,则可以坏纲纪。荀子的乐论,是其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说:“乐合同,礼别异。”(142)荀子还具体分析了音乐发挥社会功能的机制,音乐作为“治人之盛者”的原理是:“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143)他又说:
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然后名声于是白,光辉于是大,四海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师。是王者之始也。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如是,则百姓不安其处,不乐其乡,不足其上矣。(144)
荀子认为,音乐的产生源于人的自然欲求。音乐不是空洞的,可传道亦可致乱,统治者则需要立“乐之方”,他说:“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夫民有好恶之情而无喜怒之应则乱。先王恶其乱也,故修其行,正其乐,而天下顺焉。”(145)
在儒家文艺传统中,荀子是继孔子之后另一位十分重视乐的思想家。他全面发展了孔子的乐论。当然,先秦之乐与现代意义上的音乐有一定的区别,乐涉及文学尤其是诗歌的多种艺术形式。荀子论述诗歌时,也与音乐联系在一起,《儒效》篇云:“诗者,中声之所止也。”(146)因此,音乐评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诗歌评论。在诗乐关系方面,荀子的思想代表了儒家的主流思想,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具有重要的影响。
三、《易传》的文学观
《易传》是一部解释《易经》的著作,汉代人称其为“十翼”,撰著年代尚不能确考。《史记》《汉书》都认为它是孔子所作。但自宋代欧阳修以来,《易传》被认为是一部成书于战国以后的作品。也有学者认为今本《易传》内容比较复杂,既有孔子之前的文献,如《彖辞》《象辞》等;亦有孔门弟子所记的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以及孔子的《易序》佚文等。《易传》与《易经》一起,是儒家的六经之一。《易传》中论及文学的内容虽然不多,但影响不可忽视。
首先,《易传》中丰富的哲理对后世的文学思想多有启示。《易传》中的生成论为中国文化中的万物一体论奠定了学理基础,也为其后的文学本原论提供了理论支撑。如《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147)《文心雕龙》即多次援《易传》立论,如《原道》篇云:“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148)纪昀在评述这段文字时说:“解《易》者未发此义。”(149)其意是说,《易传》对文学的启示作用被经学家们忽视了。刘勰则通过《易传》的一体论,阐释了世间万品,“动植皆文”。人之文乃天地之心,此乃自然之理。“道之文”,乃其立说之本,也是辞章文学能够鼓动天下的根本原因。对此,刘勰同样援《易传·系辞》“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以述之。(150)从这个意义上看,《易传》的一体论奠定了中国文学思想中宗经明道取向的基础。
再如《说卦》云:“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151)这虽然并不是就文学而言,但阴柔阳刚之分,是其后文学风格论的重要依凭,桐城派的刚柔说即缘此而产生。《易传》阴阳、刚柔相统一,两者相依相存,但地位并不完全等同。以“乾”卦为首的纯阳之象乃是万物生生不息的动力之源,《乾·文言》云:“大哉乾乎,刚健中正。”(152)一卦之内,阳爻居于上,是为“承”,吉;阴爻居于上,是为“乘”,不吉。阳、刚统阴、柔。《易传》这一刚柔并济而以阳刚为主的思想,与《老子》有所不同,《老子》刚柔并济而以阴柔偏胜,它们都对中国古典美学与文学思想产生了影响。
《易》之道的核心在于变,在于生生,在于揭示“刚柔相推而生变化”(153)的道理。《易》之为名,即已揭示了其基本精神:“生生之谓易。”(154)在《周易》看来,变化乃宇宙人生的基本法则,“文”亦成于此。《系辞》上云:“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155)虽然《易传》中的“文”乃“物相杂故曰文”(156),但这也是文采、文学概念的原初意思。文论家们往往也缘此而论及文学的变化因革,诚如刘熙载所云:“‘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一阖一辟谓之变,然则文法之变可知已矣。”(157)《易》是他们重要的理论依凭。
其次,关于文、言、意、象的论述。《系辞》下有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58)虽然这是描述八卦的缘起,但八卦是最早的文字,因此,这也是讨论的文字起源问题。其意是说,八卦亦即文字是法自然而后成,而文学又是以文字作为载体的,因此,《系辞》所云,体现了文学自然论的取向。类似的表述在《易传》中还有不少,如:“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159)“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60)《易传》还认为,虽然文字、语言是模拟效法自然而生,但并不能尽得自然的神韵:“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161)当然,《易传》主要是一部体现儒家思想的著作,儒家的圣人则能超越于常人之上,于是《易传》接着说:“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62)圣人之所以能超越常人,就是通过立象、设卦、系辞等手段,而能够尽意、尽言。《易传》所说的立象、立卦,虽然是就易象、易卦而言,但是这实际涉及了一个文学艺术形象性的问题。这超越于书、言之外的功能,即通过形象的路径而获得。
再次,关于“辞”与“诚”关系的论述。《乾·文言》云:“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163)这是对《乾》卦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164)的阐释。何谓“辞”“诚”?唐人孔颖达云:“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165)宋代的理学家则是这样解释的:“‘修辞立其诚’,文质之义。”(166)宋人王应麟亦云:“今之‘文’,古所谓‘辞’也。”(167)因此,“修辞立其诚”往往被后世的注家视为文质、内外的关系。“修辞立其诚”与孔子所谓的“文质彬彬”“辞达而已”,成为儒家文论中文质关系的重要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