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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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文学时代的精神强者

李伯勇

真正的作家应该是精神的强者,但我们所接触的作家王运才,他有身体残疾,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选择并坚持创作,这部小说集《不死的树》就是有力的证明。因而精神强者于他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克服身体残疾所带来的种种局限,即直面生存和生活的挑战,顽强地创作,他的精神和艺术追求也就有着属于他的独特感受与独特视角,创作成了他确立自我、实现自我价值的正途。他的创作,在赣南—我们时代的文学长廊中,是一个不怎么起眼却硬朗的存在。他以自己蕴藉的文学创作跻身已然远去的“文学时代”,后因生计而间断过,但文学梦不灭,又回到文学上来。作为文学同道和过来人,我油然生出敬意。

这部乡土小说集以20世纪80年代乡土变革“社会变革”精神蜕变为主要现实内容,其中诸多作品在省内外报刊上亮相,让我记起而且确认,80年代真是个“文学时代”,王运才脱颖而出,短短数年以文学抵达他的人生峰峦。

从宽泛意义来说,文学有高潮高峰也有洼地低谷,任何一个时代,对相关的作家,都可冠以“文学时代”,因为文学是人类的基本精神样式,家国不幸诗家幸,会有引领时代风骚的作家;但在更为具体、更为个人化的文学—精神活动上,我们这一拨文学弄潮者,从乡土出发,以自己亲历的乡土生活,受全国文学大潮的影响和推动,纷纷拿起笔来,描述我们的乡土,表达我们的情怀。创作主题(如“对民族心灵的发现与重铸”)有跟全国同步的一面,也有属于赣南独特的一面,这是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赣南水土也养育着我们这些赣南作家,不同年龄、不同经历、不同气秉的作家会有不同的思想发现和艺术表达。饶有意味的是,像我是20世纪40年代生人,而王运才是60年代生人,有20年鸿沟,可我们都受80年代文学大潮的裹挟,而且主题、语言、表现技巧近似(如应用现代文学技艺),文学起点却相近,可以说我们行进在那个风扬砥砺的“文学时代”,我们精神相遇。当那个文学年代远去,我们再次相遇。

这部作品烙下了王运才文学搏击的清健身影。

应该说得更具体一些。王运才作品在《赣南文艺》、《赣江文学》、《赣南日报》副刊,外地的文艺报刊如《希望》《未来作家》《江西青年报》等发表(如他的小小说《筑坝》在江西省十四家报纸微型小说联合征文获奖),自然这些地方报刊都有个以文学大刊引领的全国文学的背景,都有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如此林林总总,赣南作家的创作也就构成了赣南的一个“文学时代”(赣南以前没有过的),王运才的创作是其中一个清健的乐章,他以精神强者出现在当代赣南文学的画廊中。

作为一个献身文学的作家,勤于写作固然显现精神的活力,但作品达到一定的思想艺术质量,更是检验其精神能力创作水平即精神强者的主要标准。身患残疾固然不幸,身心受创伤,社会活动受到局限,但强化了自己的“感觉”,强化了自己的“内视角”,而且化作创作的优势(古今中外有许多这种极端的例子)。这不但体现在现实世道人心的观察(世道炎凉寸心知),人深层情感的体验,景物人世兴衰的感受,人的命运的想象,生活理想的憧憬,还体现在他在创作中对人物情感命运的敏锐感知和表达(生活中感受和写作中感受是不同的)。王运才就这样一路走来,就这样吹响了人生行进曲。

他的文笔明快、细腻,语言敏锐、清新,富有层次和诗意。他是现实主义写作,对农村贫困艰难,以及乡人改变命运的努力,对人民公社时期和乡村生活转型的农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都有真切的描摹和批判,他的好些作品不啻为特殊时期南方农民的精神档案。他的一些小说如《不死的树》《迷失》《小村记着你》《筑坝》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油然记起自己的乡村岁月,记起已入逝川的旧时乡村和乡亲。

《不死的树》富有社会和精神内涵,是一篇让人回味的好作品。它有与时代相连的,既是全国也是赣南的“革命”脉络(宏观视野),更有革命和后革命浪潮中既红又白、白中有红、红中有白的“这一个”的发现与描写(个性化展现)。这部小说集可以让人联想起80年代全国文学的“反思”主题,更让人看到王运才的出手不凡—他的艺术切入点、艺术概括力和艺术雄心,以及对赣南乡土百年演变的深切感受。单从作品血火交加的动荡场景和血肉丰满的人物来看,谁能相信作者是残疾之身?这篇作品见证了作者“不坠青云之志”,也表明作者对苦瓜妹这一个人物的命运长系于心,不吐不快。苦瓜妹是赣南乡土的精灵,面对和承受命运,从不放弃希望。她的命运仿佛是个绝响,她的故事早被尘封,但她的热血心灵早已积淀在赣南人的家族史中。如果我们细心搜寻,不少父老乡亲(尤其女性)在不同程度上都有苦瓜妹的影子。某种程度,苦瓜妹以悲剧的形式展示了赣南乡土的深层文化魅力。

苦瓜妹十一岁放牛。她相貌俏丽,进入青春期与心上人土狗哥以身相许,送他参加了红军。“红军偏偏迟到三个月”,是后来的追述,而她与土狗哥热恋是出于纯真的爱情,她也就一定终身。她十八岁做了地主彭贵生第九房姨太太,于她这个弱女子是不可抵抗的外力,厄运却从此开始。她听从父命,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成了彭贵生的一个炫耀、一个摆设,许多天生丽质的乡村妹子的这种命运其实寻常,称不上厄运;她一生改观,夹在“红”“白”交织的旋涡,如陈忠实《白鹿原》(20世纪90年代)说的,乡村就像一张翻来覆去折腾的鏊子,时事翻转,她总是倒霉。她不受煎熬谁受煎熬?红色风暴到革命胜利,她成了地主的小老婆,从此被一顶“黑色大帽”压得奄奄一息。可她坚强活下去,因为她身上“有了土狗哥的种”,这是一种自觉而不为人知的真诚,内心的希望有所附丽。土狗哥参加红军没再回来,他家没挂烈属牌,“因为没有人承认没有人知道”。更没人承认,苦瓜妹怀的是土狗哥的种。偏偏她生下的儿子像她自己而不像土狗哥。谁都认她是地主婆坏女人,谁都不会相信她儿子的亲爷是革命的土狗哥,谁都无视她与土狗哥曾经的炽烈相爱。几十年后“地富摘帽”,她又送孙子参军,她知道孙子是红军的后代,她内心一直坚认自己属于土狗哥。直到孙子在前线牺牲,她才得到一块烈属牌。作品最后写道:村子北端路口上,有一棵老樟树,老得不能再老,总是那么几片叶子,掉了又生,生了又掉,年年复年年,总是不死。那是一棵不死的树。所以,这样的忠诚与文化和人性有关,跟政治无关却每每被政治所误解。

在我看来,《不死的树》揭示的是忠诚—忠贞主题。虽然作品的主题趋向“忠诚等待”,作品内容展示了苦瓜妹诚挚却无言的等待,但流露的却是“忠贞”—对乡土忠贞的讴歌。可以设想,要是土狗哥活到革命胜利后,他会承认并保持对曾经的爱人苦瓜妹的那份感情吗?有许多赣南真实的例子为证,他们是退却,不敢直面的。但苦瓜妹选择了忠贞。所以,忠贞在许多时候无关政治而与人性有关。忠贞与乡土相连,与文化传统相连,与人类根性相连,最纯朴最火热最持恒,它融入了我们民族的心灵,最锃亮地体现在乡土女人身上,也是广袤乡村迁延不绝的精神资源,它在酷烈的境遇中灿然生亮,在各类家庭都可以找到这样感人的例证。但是在黑白鲜明的时代,人们看到的往往是嘉许的忠贞,忽略和无视弱势者身上的忠贞之光。被侮辱被损害的苦瓜妹却是忠贞精神的强者,她内心有着与大地相连的沉静的力量。《不死的树》以艺术的形式保留了赣南乡土这份珍贵的精神档案。

许多逝去的人(如土狗哥这样参加革命但又牺牲于无名),尤其是像苦瓜妹这样的人,她内心的苦楚、真实的感情向谁述说?谁相信她的述说?但是像她这类人,这种革命年代特有的生活现象精神现象,真实存在过,至今仍没得到合情合理的正视,而王运才在20世纪80年代就以文学的形式迈出了“发现”的一步。与其说是编织赣南故事,不如说他凭着艺术良知记录了赣南大地有过的人事。这是乡土和生活的赋予,更是他的创造和贡献。平心而论,《不死的树》比赣南许多同类题材的作品,在思想艺术内涵及境界上更胜一筹,因为作者对准的是人、是情感,是对脚下土地的深情,是人之为人的基本信念,而不是作品之外的功利性考量。

《不死的树》没有平铺直叙,采用了回闪、回忆、心理刻画的现代文学技巧,把艺术焦点始终对准命运跌宕中的苦瓜妹,浓缩了许多时代社会内容,但是,造成了在苦瓜妹所串连所辐射的时代生活书写得过于简略(只有具备相当乡村体验的人会理解苦瓜妹),在苦瓜妹性格命运、深层心理上把握不够,导致在主题的开掘上显得浅尝辄止,比如年老的苦瓜妹仍为得到一块烈属牌(这块是表彰孙子的)而内心激动。老年苦瓜妹已是“历史老人”,荣辱悲欢等闲看,还会渴盼一块烈属牌吗?所谓烈属牌,在作品里所起的只是“要个说法”作用而已。这也表明王运才创作方拉开阵势,但他也面临思想艺术修养的考验。

王运才写于1984年,改于2019年的《迷失》,以改革开放之初赣粤交界的乡村为背景,展示了农民陈爱金办爆竹厂最终失败,即农民迷失的故事。它是现实题材,对农村由人民公社转向市场的转型生活,对传统农民意愿、性格和局限的叙写是真实的。王运才所写的主题也是当年全国文学的一个主题。我下放农村12年,80年代初离开农村,可我还是经常下乡,“陈爱金”于我并不陌生。他穷怕了,一心致富,盼早日致富,他要成为生活的强者、村里的强者。家长气,坚忍,顽强,观念陈旧,不惜牺牲子女的感情(干涉子女的婚姻)和自由(不许家人看电影),没完没了的焦虑,作品突出他致富的紧迫即焦虑,他的传统治家方法频频受挫。陈爱金身上聚集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如当年乡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如与大队生产队干部的关系,子女的婚恋,他在办厂所碰到的诸多问题更多转化为他跟子女的矛盾,他突破的最大障碍就是自己,他是自我迷失。

《迷失》触及了生活转型中农民的浮躁和焦虑。王运才写出了陈爱金“这一个”焦虑。应该说,虽然王运才在偏僻山乡,却敏锐地感知了时代和生活的深巨变化对农民的冲击。作品所细致展示的,其实就是陈爱金—一代农民的自我迷失。显然作者没意识到这一点。虽然花了不少笔墨写陈爱金子女的婚姻爱情(连接起好几个家庭),但我们从这个人物身上所能看到的广阔社会生活很有限,这就影响到主题的深化,影响到作品的艺术开掘。

如果说,《不死的树》《迷失》是作者有意或无意揭示健全的人精神的拥有与缺失,那么,《小河岸边柳枝新》则直面残障人的心理。“我”20岁,大学生,遇车祸而致残,心情变坏,一切看不顺眼,对美视而不见,无聊,郁闷,惆怅。这时一个文化不高的跛姑娘宋美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由厌恶而走近她,了解她,知道她病残而被男人抛弃,她却逆境奋起,在创造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位置,实现自己的价值。“我”深受启发,奋起,投身创作,在刊物上发表了作品。“我”展示的更是一种精神的追求。此作1986年初稿,2019年修改,大概是作者借此保留一份自我激励的精神自传吧。

《筑坝》是小小说,借“筑坝”—生活的一个横切面,邻里两家由冤家而尽释前嫌,青年一代归于友好。我以为,《筑坝》的闪光点不在“主题正确”,而是揭示乡村两家的结逆,起于两家上一辈的“旧账”。应该说这种现象在乡村是普遍存在的。这是历史的阴影,人心的惰力,造成人与人、户与户互为封闭互为提防,而开放—追求好的生活、追求真善美是人心所向,必然要克服这些消极的东西。而《旧事拾趣》的《牛金牯》(鸡鸭看管员)、《日升嫂》(生产队年代的借粮故事)、《队长》(春耕季节生产队长招待拖拉机手的故事)让我们记起农村大集体年代的生活。当时代翻过一页又一页,这样的故事简直如同天方夜谭。只有文学才能定格这样的历史记忆,这部作品也就具备“精神档案”的价值。

我保存了20世纪80年代的《赣南文艺》《赣江文学》,有我和王运才的作品,原来我与他同耕赣南文学园地。不过我与他至今不相识。我从《后记》知道,1976年他得了场重病,在床上一躺数年,深受疾病折磨,是文学拯救了他。他的哥哥到别处借书给他看,一个乡邮员把还没送出的文学杂志借给他看(这也见证“文学时代”之说)。他于1982年学写小说,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80年代成了他文学的黄金年代。“80年代”给他以文学舞台,给他以精神力量,也给他自我证明的美好回忆。

如前所说,这部集子的大多作品是他在80年代写的,因而保留了他80年代的文学呼吸,对读者来说,保存了80年代的时代镜像和体温。虽然有的作品近年再修改,但我总觉得他思想艺术的进展有所淹滞。所以,即使修改,80年代那种生活和情感的温度、时代镜像即生活质感依然(这是好的),但新时代所催生的思想认知却没能在作品里呈现,如标明2019年2月修改的《迷失》,只是还原80年代乡村人心与生活,但没能从新的年代对乡村(虽建了许多新房但乡愁洇漫)“何以如此”作出自己的思考。在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陈爱金的爆竹厂何在?他的子女,子女的子女在城里创业,还是在乡村办“农家乐”旅游餐馆?抑或成了被抛出正常生活的乡间闲人?乡村遍地开花的“农家乐,数十年乡村演变,对乡村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乡土作家,这是不可回避的。21世纪的作家应该有21世纪的目光,并在作品的修改中体现这样的目光。

当我得知他一度中断过写作,我也就释然,权当在聊一个文学话题吧。说白了,作家挣脱束缚,不但要挣脱有形的山乡束缚,也要挣脱无形的写作定型的束缚,这恐怕也是一茬乡土作家所共同面临的问题。

然而,对于一位有身体缺陷,又把文学当精神支柱的人,何况他抵达了一定的艺术境界,我们还能强求什么?有这部集子为证,他就是他所希望,也是我所认同的精神强者。缘由文学,他收获了爱情,妻子支持他写作,照顾他的生活。出书是一个作家的愿望,但对他,不但是人生的总结和纪念,告慰支持和帮助他的人—当包括他的家人,特别是妻子,而且体现他的精神力量!他在山乡,不妄自菲薄,坚持出书,就是精神力量的又一体现!于是我高兴地为这位精神强者的小说集写下这篇寄语。

2019年8月5日 江西上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