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不死的树
短篇小说
鼓声。一阵撼人的鼓声骤然从东北角的方向炸响,由远渐近,山壑呼应,回音缭绕。
来了。苦瓜婆像是为了专等这鼓声,那孱弱的欲断未断的心的溪流随着这惊天动地的鼓响,渐渐复活成激越奔腾的长河……来了,那专为自己敲的鼓声,她的心在快慰地说;来了,那早就该有的烈属牌,她的心在满足地笑。
世态变迁,生生息息,息息生生,五十余年的风风雨雨,五十余年的漫漫长路,敲响过无数次的鼓声,没有一次是属于她的。
孙子和爷爷,中间隔着一代人,同是胸上流着血,倒在热土上。只是做爷爷的没有给孙子的奶奶送回什么,而孙子却给奶奶送来了鼓声,送来了烈属牌。
遥远的鼓声。遥远到整整五十年前。“咚咚锵,咚咚锵”,催人亢奋。还有喇叭“咿里啊啦”,欢畅明悦。还有二踢子、地铳,炸出一团团刺鼻的青烟。还有蓝天,白云,和煦的风,飘动的石榴花。
跟随着鼓点移动的脚步,一对对,一双双,有大,有小,大的是男,小的是女,都是年轻人。年轻哥子穿着灰军装。年轻妹子手捧着朵朵血红的石榴花,两颊也成了两朵石榴花。队伍走走,停停。不知谁起头唱起了“妹送阿哥当红军”。
村子北端路口,有一棵老樟树,双人合抱不过,老得不能再老,欲死不死的样子,总共没有几片叶子,每到冬天掉了的时候,第二年春天又长出来了,总是那样青,那样绿。大概是村人感于它不死的缘故,在树下设了个香案,把它当神敬。它成了社官,常年香火不断,流传至今。
就在这棵老樟树下,那时候站着个年轻女子,十八九岁,相貌俏丽无比,只是腹部微微有点隆起。这就是当年的苦瓜妹。
苦瓜妹站在老樟树下,远望着那支热闹非常、暂停暂走的人流,眼中流露出了无比的羡慕和向往。那里面也有她的情哥哥在,但她没有资格像那些姐妹一样去相送,那鼓声、喇叭声、炮竹声,以及石榴花、蓝天、白云、和煦的风都属于她们,不属于她;那深情火热的《送郎当红军》的山歌尽管她唱起来要比别人好听得多,但她不能放声歌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唱……而这一切要是红军早来三个月她都能够得到。尽管红军已经一枪把那恶鬼男人崩了,但已经为时过晚。啊,要是红军早来三个月……
每一个女子心里都有一个世界,一个秘密。苦瓜妹子的世界和秘密在屋背山上。那里有属于她的青青的草场,淙淙的小溪,高扬挺拔的枫树、云杉、苍松,有又甜又酸的杨梅、山楂,有会唱的百灵、啼血的杜鹃,有血红的石榴花、飘香四溢的野菊花。还有看守山场的年轻阿哥土狗哥……
苦瓜妹子十一岁那年就开始放牛,一大群,是她后来的男人家的。一放放到十八岁,枪子鬼彭贵生娶她做第九房姨太太。那时候她喜欢赶着牛往屋背山上跑。那里有很多牛儿喜欢吃的嫩青芽。每回当她赶着牛上山坳,就有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哥子朝她走来。这人就是为她后来的男人看守山场的土狗哥。
苦瓜,你来了?
来了。
你早呀。
你早呀。
我帮你赶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土狗哥帮她赶着牛,苦瓜妹紧跟在后面。土狗哥命苦,没有娘,自小跟着父亲看山场,后来父亲也死了,就顶了父亲的缺。他熟悉山里的每一棵树每一道沟坎,认识每一种鸟每一种兽,还会学各种各样的声音叫,学什么像什么。他一边帮苦瓜赶着牛一边说,苦瓜,我引杜鹃叫给你听吧。好吧,你就引吧。于是他就把食指伸进嘴里,立刻一个尖亮悦耳的声音向远处飞去:“火烧王九—!火烧王九—!”隔山果然就有杜鹃应:“哥哥等我—!哥哥等我—!”他又说,我引獐子来吧。好吧,你就引来吧。于是他朝对面的山冈上呼:“嗷—!嗷—!”对面山冈上果然就有一只獐子应:“啊—!啊—!”并且叫声越来越近,不久就有一只灰色的母獐站在不远处茫然四顾。哈哈哈。嘻嘻嘻。一阵笑声,把它惊走了。还惊起了一群鸟,“扑扑棱棱,叽叽喳喳”,匆匆忙忙飞向另一个山头……
五月,杨梅红了。红得似火红得似血。“噌噌噌”,土狗哥猴子样地爬在高高的杨梅树上,不用手摘,只用嘴咬,一颗颗,红鲜鲜,有滋有味,引得在下面的苦瓜不敢看,直咽口水。
快摘下来给我吃呀。
你自己上来吧。
我上不了。
上不了就莫想吃。
苦瓜妹在树下干急,口水老是咽不尽。
你真的不摘下来给我吃?
真的。
真的?
真的。
苦瓜佯装生气地转身要走,嫩嫩的颈窝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伸手一摸,是一颗火球似的杨梅。
你要死哩!
嘻嘻,给你杨梅吃呀。
我不吃了。
要吃。
不吃。
要。
一颗颗火球雨点样地落下来,砸在苦瓜头上,身上,微微隆起的胸膛上,滚落在地上……苦瓜妹忙用手护着前胸和脑袋,装模作样地大喊大叫。
你要死哩!
你接住呀。
我接不住!
接不住就让它滚到地上去。
那可惜了。
你心痛了?
心痛。
你想吃了?
想吃。
土狗哥“扑通”一声跳下来,把一颗拇指大的杨梅飞快地塞进苦瓜嘴里,然后拉着她坐在干燥的落叶上,从兜里掏出一串串杨梅放在苦瓜拉起的襟头上。苦瓜可着劲吃着,初夏的凉爽的风阵阵吹来,惬意极了。
土狗哥,人家说杨梅花是晚上才开的,是真?
是真。
晚上开了天亮就谢了?
就谢了。
你看过杨梅花吗?
没看过。
杨梅花一定很好看。
很好看。
颜色肯定是红的,像火。
不,是白的。
是红的。
是白。
你见过?
没见过。
那就是红的!
……
相持不下,土狗哥就眨巴着眼睛。
杨梅花有红的,也有白的。
你见过?
没见过。
没见过你怎么敢说是?
白的是公,红的是母。
你胡扯。
就是。
你见过?
肯定是。只有有公,有母,才能结出果子。像人,一个男,一个女,合在一起,就……
一个少男,一个少女,脸突然红成了朵云。太阳是红的。头顶上的杨梅是红的。成了红的世界。
儿子长得不像爷爷,而孙子却长得跟爷爷一个样。而且死时的年纪一般般。都死在战场上。死得英勇。死得壮烈。都胸口朝下背朝上,从胸口上冒出的殷红的热血染红了身下的黑土。只是孙子和爷爷为之献身的战争不相同。孙子与爷爷,孙子死得值,为奶奶送来了鼓声送回了烈属牌,而爷爷一直没给奶奶送来什么。
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遗憾带在身上,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有的很快就能得到补偿,有的却是无限漫长,影响一生。当年要是红军早来三个月,苦瓜婆一生的命运就会改观。遗憾的是当年红军偏偏迟到三个月。
就在红军来到的三个月前,随着三声地铳响,十八岁的苦瓜妹被人用轿子抬着进了彭贵生的大院,成了他的第九房姨太太。尽管三个月后红军一枪把那枪子鬼崩了,但苦瓜婆从此却成了地主的小老婆,这帽子压了大半生,直到前几年才摘掉,使本来能得到的得不到,能有的不能有……
当时苦瓜被人用一乘大轿抬进了彭贵生大院。屋背山。草场。小溪。杨梅树。自由飞翔的小鸟。血红的石榴花。迷人的阳光。柔软的草地。温柔的风。还有土狗哥……都别了。不属于她了。她哭。她叫。她撕。她骂。弄得昏天黑地。最后嗓子哑了,泪哭干了,脸撕烂了,还是无济于事。她绝望了。想到了死。但最后她静下来了,又不想死了。
我不能死。我得好好活下去。我身上已经有了土狗哥下的种。我的黄花闺女身早已给了土狗哥。那天风儿好静阳光好迷人,离杨梅树不远的那块草地上土狗哥突然压倒了我。当时我拒绝我叫喊,最后只感觉自己做起了梦,化成了软柔的小草,任凭着牛啃咬。醒来时我的黄花闺女身已经给了土狗哥。
土狗哥当时你多么勇敢多么勇猛。早知道有今日当时我就不该拒绝不该叫喊,应该慷慨地把个黄花闺女身子露给你。好在你当时那么勇敢那么勇猛,要不我的黄花闺女身只会属于彭贵生不会属于你,我身上装着的种子不会是你的应该是彭贵生的。为了你的种子我就该忍辱地活下去活下去……
苦瓜婆嫁给彭贵生做第九偏房只三个月红军就来了。在这三个月里苦瓜只想着那个草地那个梦……
苦瓜妹站在老樟树下,腹中的胎儿突然不安静地蠕动起来,她便习惯性地伸手轻轻地抚摸,心里虽然在跟人反复唱着“妹送阿哥当红军”,心却觉得空茫茫,瞳仁也不觉模糊起来了……
苦瓜妹妹你怎么不来送送我呀?
我在暗中送呢土狗哥哥。
你怎么不像别的妹子样上来送呀?
我不能啊我不能我比不得人家呀。
你心里难过吧苦瓜妹妹?
难过难过我真难过……
请保重吧请保重吧请你和儿子将来都保重吧等我回来把荣光争。
我等着我等着我和你的儿子一块儿等着。
…………
红军说来就来,头天黄昏时没有,当第二天一大早却站满了一街。都穿着灰衣服,头上戴顶八角帽,有挎枪的,有扛梭镖和横刀片子的。也真像以前土狗哥讲的那样,来了就杀人。杀苦瓜的丈夫彭贵生,是用枪子崩的。在村外的乱葬岗上,被人五花大绑着硬给按在地上,然后就有一个红军端着枪站在身后不远,一枪子崩过去,随着“叭”那声响,那死鬼便像冬瓜样栽在地上,嘴啃泥,屁股朝天,两脚乱踢蹬。当时有很多人围在那里看。苦瓜也在。和那八个女子一起,说是赔罪,统统跪在一边,一大片。当时随着那声响,就有几个吓出了尿,另几个稀泥样瘫在地上。但苦瓜没有尿出来也没有趴下去。她不怕,直直地看着那枪子鬼死时的模样。那两腿乱蹬和背上“呼呼”蹿血时的样子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当时她说,这是活该。后来她常说,那是报应。就因为红军迟来三个月,被他活活害了一生。
一下子什么都变了。天变。地变。人也变。个个变得精精神神。男的入了农会。女的入了妇女会。彭贵生的家产共了,田契地契当众烧了,一摞摞,一沓沓,足足烧了大半天,九个老婆姨太太被分别赶到各处安生。苦瓜被分派到一间破屋里。
苦瓜孤单地住在小屋里,对那些妇女会的妹子们满是羡慕满是向往,常叹气要是红军早来三个月或者彭贵生那枪子鬼推迟三个月娶她,自己也能像那些姐妹样满街跑满街窜,自由自在地学唱红军歌风风光光快快活活。而现在却成了千人唾万人骂的地主小老婆,一举一动都受人监督受人管制,还要常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跪在斗争场上低头赔罪,丢人现眼羞死人。苦瓜常感叹自己命不好是苦瓜命。在长长的黑夜里漫漫的白日中常思念屋背山,屋背山上的那个草地那个梦……
土狗哥你嫌我了?
不嫌不嫌。
那你为吗不常来看我?
我忙我入了农会要开会。
你还记得在屋背山上你发过誓?
记得记得。
我的身上已经有了你下的种,不信你向前来摸摸。
晓得晓得我摸过。
土狗哥入了农会不常来看她。每次来都是晚上偷偷地来。来了苦瓜就这样问他,牵过他的手要他摸自己的肚皮。摸着摸着苦瓜就变成了摊稀泥,就又升起了那个梦变成了软软的小草……
苦瓜妹妹我要当红军去。
你嫌我了你要当红军?
不嫌不嫌当红军光荣。
在屋背山上你发过誓。
当红军光荣,家里人可以成为红军家属也一样地光荣……
在屋背山上你要了我的黄花闺女身,我的身上装着的是你的种,不是彭贵生的种,不信你上前来摸摸……
摸摸,摸摸,苦瓜又成了摊稀泥又升起了那个梦变成了软软的小草。
土狗哥你说当红军光荣?
嗯。
当了红军家里可以成红军家属也一样地光荣?
嗯。
你说你当了红军回来后我就成了红军家属荣荣光光?也能像那些妹子样入妇女会?
嗯。
那你就快去当红军吧,我要你去。
在屋背山上我发过誓……
去吧去吧!我和你的儿子都要你去,现在你的儿子在肚里动了动了,不信你过来摸摸摸摸……
…………
谁都不能知晓身后的事,否则不都成了未卜先知大彻大悟的圣人?譬如苦瓜婆,当初就不知晓身后漫漫岁月中会发生许许多多坎坎坷坷。枯枯荣荣的事情。
红军走后不久,白军就来了。白军来了也杀人。杀更多的人。杀红军家属。杀农会干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查出,都杀。一个不剩。杀的时候很残酷。或叫站在一块儿。或一个一个拉出来。用刀戳。用刀剁。用枪崩。乱葬岗上,血流成河,好瘆人。
天又变了。地又变了。变得阴沉。变得猩红。彭贵生的大院又归回来了。虽然他自己死了,但还有他的九个老婆,统统又住了进去。那时候讲究守节,何况又是有身份的人家,就一个个守着,直到解放后政府提倡妇女解放,有几个熬不住,嫁了。但苦瓜婆一直守着,守到儿子跟土狗哥那么高。守到孙子跟爷爷那般年纪牺牲在战场上。她不是为彭贵生守,是为土狗哥守。先是等,后才是守。她一直认为自己的男人是土狗哥,而决不是彭贵生。她的身子只属于土狗哥,决不会属于其他一个人。那时候她正年轻,很漂亮,那对水灵灵的眼睛虽然蒙上忧郁的灰尘却还很招惹人。彭贵生有一个堂侄,三十岁还打单身,想苦瓜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装着来给她做事情,后趁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摸进了苦瓜的房间,伸手就摸她胀鼓鼓的奶子。苦瓜没有像土狗哥摸她时的那种感觉,没有升起梦没有变为软软的小草,而是变成了受惊吓的小猫,在慌急中抓起那人的手凶狠地咬下了一截小拇指。后来,在土改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单身佬站在台上跷起那根少了半截的手指,愤怒地控诉她这狠毒的地主婆残酷毒咬贫下中农的泪天罪行,字字血,声声泪,那少了半截的手指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九个女人共挤在一个大院里,没有男人,群龙无首,住不了几天又吵又闹,就决定分开过。苦瓜最小,分东西时自然要吃亏,只由人划了份田和村子北边一所旧院子。苦瓜并不计较,落得心静,自由自在地住过去。当时她就不愿再住进那个大院,只是父母劝,父母逼。那时嫁给彭贵生也是父母劝,父母逼。他们只想为女儿好,可没想到却害了女儿一生一世。
苦瓜住进属于她的院子不久,孩子就哇啦哇啦落生了,果然是个胖小子,有点像土狗哥,又不太像。到后来长大了点时才看得出,只眉毛像,其他都像自己。
苦瓜婆带着儿子过日子,把田租给别人作,家里的活却自己干,日子过得倒轻松,只是眼巴巴盼着红军来,土狗哥归。朝朝暮暮,月月年年,直到儿子长得跟土狗哥那么高,还不见土狗哥归来。
苦瓜婆心里很焦虑,很难过,很忧愁,感到孤独,常思念屋背山,那杨梅,那草地和那个梦,在实在思念的时候,就对着儿子喃喃地讲,像梦呓。儿子听不懂,张着对奇异的眼睛望着母亲。后来儿子开始懂事了,就晓得自己有一个父亲当红军走了,为自己和母亲争荣光去了……
世上的许许多多事情都会重复,比如鼓声。只是为什么敲,为谁敲,敲的目的不同罢了。
鼓声,还是在老地方,只是时间推后了整整二十年,又一次敲响。还有喇叭声,炮竹声,飘动的石榴花,流动的人群……
跟随着鼓点移动的脚步,一对对,一双双,有大,有小,大的是男,小的是女,都是年轻人。男的穿一色的黄军装,胸上戴朵血红的石榴花。女的也捧着同样的一朵,两颊却比捧着的石榴花还红还艳。一切都一样。一切都跟二十年前一样。所不同的是换了另一帮人。只有在两边送行的人群中才有那么几个在二十年前露过面,但是头上都已染上了白发。同样有人领头唱歌,但不是二十年前的那首,是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村子北端路口上,那棵老樟树,还是那么几片叶子,总是不死。树下站着个女子,头上已经染着丝丝银发。
这站着的女子就是苦瓜婆。苦瓜婆远望着那支热闹非常暂停暂走的送行队伍,眼里再也没有了二十年前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希冀,而是抹上了阴霾,忧郁,无光。她也没有像二十年前那样跟人默唱,没有。她没有资格。她没有心思。她没有什么亲人在那支队伍里面。她就只默默地站着,默默地望着,一动不动,似没知觉。
娘,我们回吧。
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站在身边,喃喃地唤。
鼓声早已没有了。人早已走尽了。前面的路上是一片空荡荡……苦瓜婆收回目光,怔怔地望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儿子,心里哀哀的,眼里突然涌出了两行热热的泪……啊,儿子,你本来也应该站到那支队伍里面去,娘把你的身子养得真棒。可是,你不行,你没有资格,你不配,你是地主的崽。啊,儿子,你不要伤心。你不要难过。你不是地主的崽。你是红军的儿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你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你的母亲就在这里送走了你的父亲,当红军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苦瓜婆从儿子身上移开目光,茫然地望着前面那条空荡荡的路。二十年来,她不知在这里打发过多少时光,怀着无限的情思,无限的渴念,希望与失望,忧愁与悲伤,年年月月,无穷无尽……渐渐,她的眼里又出现了支送行的队伍,耳间又闻到了鼓声,闻到了深情火热的山歌声,以及看到了飘动的石榴花,流动的人流……
一群小鸟,在蔚蓝浩瀚的天空下,匆匆忙忙地朝着北去的路上飞去,飞去……
人生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事实是,说出来却会使人觉得荒唐,决然不会相信。
苦瓜婆能说,年轻时我送过一个叫土狗哥的人当红军走了—人家能相信吗?她能指着儿子说,这不是彭贵生的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那个叫土狗哥的—人家能相信吗?在土改和“文化大革命”时,那个被她咬去半截指头的单身佬上台控诉罪状时,她能说,那是为了护身子才那么干的—谁给证明?
噢,只能一直压着无法向人吐露无法使人相信。
土狗哥参加红军后再也没有回来,跟他一起去的也没有回来,直到解放后才回来一个,回来的这个好荣光。
土改时,苦瓜婆又给划了个地主成分。房分了,地分了,只得带着儿子在两间破屋里安身。
一时天又变了,地又变了,变得跟那时候一个样。农会,贫协会,妇女会,又成立起来了,还有扫盲班,识字班,戏子队,龙灯队……比那时还热闹还红火。苦瓜婆依然像那时候一样,一举一动受人监督,受人管制,跪在诉苦会上招人唾招人骂,抬不得头叫不得声……
土狗哥你怎么不回来呀,我和儿子都在等你呢,等你回来做红军家属荣荣光光过日子……苦瓜婆的心里苦极了,常在夜里想念土狗哥,对着星星叫,对着星星问。星星不理她,只眨一眨眼。苦瓜婆看不到希望,就躲进被子里,嘴咬着被角无声地哭,直哭到天亮。有时天亮起来也想,想起来又哭。特别是在斗争场上就想得更厉害,一想起泪就哗哗地流,止也止不住,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一大片……
土狗哥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他一定是死了。但是怎么死的呢?苦瓜婆很想去问问那个回来的人,但又不敢。那人好气派,好荣光。再者怎么问?怎么开口?
后来,苦瓜婆陆续听人说,土狗哥他们参军的第二年,红军就开始向北边撤退,走到一个叫湘江的地方,跟白军打了个大仗,打得很残酷,血都把江水染红了,红军里死了很多人……苦瓜婆想,土狗哥一定是那一仗死的。土狗哥不是个孬种,肯定是在往前冲的时候胸上挨了白军飞过来的一枪子,然后就砰的一声倒下去,从胸口上冒出的血把身下的土染得殷红殷红……苦瓜婆见过很多血,很多流血的场面,彭贵生的,红军家属的,农会干部的,满世界都是血,但没有一次像土狗哥给的印象那么深,别人的血没有像土狗哥的那样红,像杨梅,像石榴花……
以后苦瓜婆眼里就常出现土狗哥流下的那些血。以后还经常想,土狗哥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呢?一定是想到了的!还有儿子。还有屋背山。还有那块草地……还有说过要给她带回别人都有的那些东西……
那些跟土狗哥一块当兵没有回的,家里都成了烈士家属,受到了应有的尊敬和优厚的待遇,后来还逐渐挂起了烈属牌,敲锣打鼓,荣荣光光,好不热闹。
土狗哥家没有挂起烈属牌。因为他没有家属。其实有,但是没有人承认没有人知道。
就一直这样默默无闻,后人无法知晓。
鼓声。鼓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苦瓜婆一直微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来了。
儿子默默坐在床边,好几天了,都这样守着。这时他也显得很激动,迎着母亲那对迷离的眼睛,在喃喃地说。
娘,来了。
嗯,来了。
苦瓜婆应不出声,但她的心在这样应。
那烈属牌……
烈属牌……
苦瓜婆的心在应。眼皮微微动了动,又慢慢阖上了。
奶奶,亲爱的奶奶,以前我曾说过毕业以后定要回来看奶奶,您也常说想念孙儿,但现在孙儿不能回来了,明天就要离开学校奔赴边防前线了。当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请千万不要难过。本来孙儿这回是不用去前线的,但孙儿时刻记住了奶奶的教诲,孙儿是红军的后代,爷爷为了打江山牺牲在战场上,尽管别人至今还不承认,但孙儿是坚信不疑的。现在侵略者正在猖狂地企图吞占爷爷他们打下的江山,破坏国家的和平和人民的安定生活,孙儿作为一个红军的后代,一个被国家培养成人的男儿,怎能不热血沸腾?亲爱的奶奶,假如有一天孙儿牺牲在战场上,请您千万不要悲伤,您应该自豪,您应该骄傲,您有一个好孙儿,您的孙儿是为了保卫爷爷夺取的江山,保卫国家的和平和人民的安宁死去的……
孙儿,孙儿……
苦瓜婆又慢慢睁开了眼睛,极轻极轻地喃喃唤着。
儿子听到了,知道母亲是要看孙子的照片,忙从桌子上端起儿子的遗像送到她的胸前。
苦瓜婆尽力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了孙子的照片,凝视着。多少次了,她就这样捧着、凝视着。孙子放大了的照片显得很威武,大盖帽上镶嵌着的那颗红五星闪着灼人的红光,剑眉下一对虎虎有神的大眼睛正凝视着奶奶,宽阔的嘴巴微翘着,正对着奶奶微笑。孙子长得像爷爷,想着孙子就想起了孙子他爷爷,看着孙子就看见了孙子他爷爷。苦瓜婆捧着孙子的照片看不尽,想不尽……
孙儿孙儿你是像爷爷一样往上冲的时候倒下的吗?
是的奶奶孙儿是像爷爷一样往上冲的时候倒下的。
你死时像爷爷一样想到了奶奶吗?
我死时像爷爷一样想到了奶奶。
还想到了屋背山……
想到了屋背山……
苦瓜婆再也支持不住了,孙子的照片倒偎在奶奶的怀里……
小时候,孙子偎在奶奶的怀里,双手吊在奶奶的脖子上。
奶奶奶奶讲故事讲故事。
讲什么讲屋背山吗?
快讲快讲讲屋背山。
很久很久以前屋背山上有一个看山场的小阿哥和一个放牛的细妹子……
有又甜又酸的红杨梅……
还有红得似火红得似血的石榴花……
有小鸟的啁啾醉人的花香……
有柔软的草地迷人的阳光……
亲爱的奶奶,经过一天激烈的战斗后,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此刻我正蹲在猫耳洞里就着微弱的光线给您写信。洞外的天空闪烁着无数的星星,在这样美好的星夜里,不由得会使人想到和平的环境,家乡的田野、小溪和山冈,静谧而安详,我回到了童年,依偎在您怀里,赖着您讲屋背山,讲爷爷。您不是常嘱咐父亲写信说要我记住爷爷吗?就在昨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了爷爷,梦见了您和爷爷一起在屋背山上,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情景啊,使人羡慕,使人永远难以忘怀……后来,我自己也好像回到了家乡,和一个年轻的妹子,赶着牛,走上了屋背山,摘杨梅,学小鸟叫,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沐着温柔和平的阳光,幸福地欢笑……后来,当我醒来的时候,羞惭地笑了……
亲爱的奶奶,在这样的星夜里,也使我想到了很多以前想不透的事情,尤其想到了您,想到您坎坷的一生。假如当时您不送爷爷上前线,或许您一生的命运就会有所改观,至少能在屋背山上多得到一些欢乐和幸福,但是您却送走了爷爷,从而牺牲了这一切!当命运给您带来不幸的时候,当生活给您不公正的待遇的时候,您沉默,您忍受,而心中的那股炽热的余火始终不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亲爱的奶奶,在这样的星夜里,您也一定坐在家门口的屋檐下想念边防前线的孙儿。“记着爷爷。”您常这么说,您说我长得像爷爷,看见孙子就像看见了爷爷,想到孙子就想到了爷爷,爷爷为了夺取江山已经牺牲在战场上,而孙子为保卫爷爷夺取的江山守卫在祖国的南疆,随时将像爷爷一样流尽最后一滴血……
亲爱的奶奶,孙儿再次恳求您:当孙儿有一天真的牺牲在战场上的时候,请您千万不要悲伤,您应该多想一想今天这样的星夜,这个星夜多么美好,宁静,而您的孙儿正是为了使人们拥有更多这样的星夜献身的……
朦胧之中,苦瓜婆好像听到了儿子的抽泣声。儿子,你又哭了。苦瓜婆微微扬了扬头,面对着儿子,用一双迷离的眼神端视着他。儿子也老了,脸虽然显得有点肥胖,但已经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头发梢也开始斑白了。
儿子长得不像土狗哥,像苦瓜婆自己,一生中窝窝囊囊又历尽坎坎坷坷。那天,听到儿子在边境线上牺牲的消息,全没有男子汉的气质,一连几天哭得像个泪人,眼睑都哭红了,哭肿了。
儿子,你不该哭,你应该高兴,你应该自豪,你的儿子比你有出息,你只跟母亲窝窝囊囊地度过了一生,受尽了屈辱,受尽了磨难,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的儿子却活得荣光,死得轰烈。你还记得你的儿子考上军校时的那个热闹劲吗?记得,你应该记得,从那时起,我们家就开始像别人一样荣荣光光地过日子了……
还没到落叶的季节。
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依稀的叶子依然是那样青,那样绿。
一支送行的人群,虽没有鼓声、喇叭声、石榴花,却像过去一样热闹,一样的天气,有年轻的妹子,有欢悦的笑声。老樟树下,停着一辆崭新的汽车。
在人群的簇拥下,苦瓜婆一手扶着孙子,孙子一手搂着她的腰身,慢慢向老樟树下走过来。
孙儿,到学校要好好读书。
奶奶,我会好好读书。
要记住爷爷。
会记住爷爷。
要想着奶奶。
会想着奶奶。
难舍难分地把孙子送上了汽车,苦瓜婆靠在老樟树上,望着汽车慢慢启动,几十年的风雨,几十年的坎坎坷坷,顿时一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双眼渐渐模糊起来了—
苦瓜妹妹你怎么不来送送我呀?
我在暗中送呢土狗哥哥。
你怎么不像别的妹子样上来送呀?
我不能啊我不能我比不得人家啊。
你心里难过吧苦瓜妹妹?
难过难过我真难过……
请保重吧请保重吧等我回来把荣光争。
我等着我等着……
汽车渐渐远去了,孙子的手还在一个劲地朝奶奶这边挥—
再见了再见了奶奶。
放心去吧放心去吧孙儿。
请保重吧奶奶请保重吧等我回来。
我等着我等着奶奶等着……
…………
儿子还是一个劲地抽泣。苦瓜婆对儿子不满,想责备他,但是出得了口吗?忍心吗?难道你就不想念孙子吗?
渐渐,苦瓜婆那对失神的眼睛上突然也滚出了两行泪。
啊,孙子,孙子是个好孙子,乖孙子,疼奶奶,自小就晓得奶奶苦。奶奶的腰,被人打伤了,伸不直,常发酸,孙子就帮奶奶捶,像擂鼓,但落下的分量却很轻很轻,既舒服又轻松。奶奶奶奶还痛吗?不痛了不痛了。奶奶你怎么流泪了?奶奶应不出声,拉起襟头擦眼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奶奶想爷爷了。想爷爷……爷爷是红军。是红军。那个恶霸不是爷爷。不是爷爷。长大了我也要当红军。孙儿……当了红军奶奶不再受苦了。孙儿……
苦瓜婆脸上的眼泪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
奶奶奶奶,您难过了?
难过了难过了……
您想念孙儿了?
想念了想念了奶奶想念孙儿了……
奶奶,不要难过。奶奶,不要难过。您应该高兴,您应该自豪,应该骄傲,您的孙儿是好样的,为了保卫爷爷打下的江山,使祖国人民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像爷爷一样流尽了身上的血,把国土染红了染红了……
鼓声停了。屋里进来了一群人。还是民政局的干部,乡里村里的领导,还有戴着红领巾的细伢仔细妹仔。
苦瓜婆,您看呀您看呀,烈属牌给您送来了。
烈属牌。就是那块朝朝暮暮望眼欲穿盼了几十年等了几十年的烈属牌吗?就是那块血红的镀着金字挂在门楣上荣荣光光的烈属牌吗?啊,烈属牌!烈属牌!
苦瓜婆斜躺在床上,一块鲜艳的大红匾额跃入她眼帘。她想尽力动动身子,动不了,只不易被人觉察地微微颤了颤,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一双散神的眼睛渐渐凝聚成两柱神光。
儿子懂得母亲的心,从别人手里接过烈属牌,送到她的胸前,托着。
啊,这就是烈属牌么?这就是属于自己的烈属牌么?这早该就有但现在才送来的烈属牌哟,为什么这样红?像血!是血染成的。爷爷和孙儿的胸上同样流着血。爷爷的血和孙子的血都一样红,像杨梅,像石榴花。只是爷孙俩流血的时间相隔整整五十年,在各自的战场上,但从胸口上流出的血同样把身下的黑土染得泛红泛红……
苦瓜婆想尽力举起双手接住儿子端着的烈属牌。那该是孙子和爷爷。接着呀,接住呀……接住了,接住了,烈属牌像孙子的照片一样稳稳地睡倒在奶奶的怀里。霎时,苦瓜婆的脸上泛出了异样的红光。血样的红。
鼓声又响起来了,还有喇叭,还有爆竹,还有飘动的石榴花……
村子北端路口,有一棵老樟树,老得不能再老,总是那么几片叶子,掉了又生,生了又掉,年年复年年,总是不死。
那是一棵不死的树。
原载安徽《希望》文学月刊1989年第2期
获该刊建国四十周年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