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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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到海边去

秀芳今年二十二岁了,早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跟她一般年纪的姐妹们一个个从身边嫁出去,几个月后有的就腆着肚子回来了,唯有她的婚事还毫无着落。

是因为她长得丑没人给做媒吗?才不是呢!她是全金溪村最美的,就是走到回龙镇,不,就是走到边山城,也能把那些姑娘们比下去的。刚一跨入十八岁,做媒的就快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再野的小伙子在她面前也会乖乖低下头来,就连一些吃国家粮有工作单位的小伙子也托人来做媒。可她一个也没答应。

“这妹子仗着有点文化水,心眼高,瞧不起人啦!”

“妹子人心太野了要不得,将来要出事的。”

村里人悄悄地议论秀芳了,对她暗含责怪之意。但秀芳并不在意,一笑置之。她的心确实太高了,对所认识的小伙子一个也不称意。她是个有着初中文凭的姑娘,这在当时的村里算是最高的。她并不像有的姑娘那样由人介绍个男人了事,而是心里装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对感情这码事很看重。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会有幸福可言呢?仅凭别人介绍和一面之交怎么能产生感情呢?所以她必须慢慢地找,尽管现在还没有找到,但她并不着急,相信将来一定能够找到的。

这可急坏了做父母的。他们很后悔送女儿到回龙镇去读书,把心给读野了。父亲气恼地对秀芳说:“你呀,你的心不要太高了,条件好点的随便找个不就得了?”

“怎么能随便找个就得了?”秀芳伶牙俐齿地辩驳说,“婚姻大事关系到一生的幸福。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会有幸福?这样的婚我宁愿不结!”

“放屁!”父亲喝断她的话,“我和你妈还不是跟人一说就合的,这不就生下你来了?哼!”

一天晚上,妈妈走进了她的房间,脸上呈现出喜色。秀芳知道那件烦人的事又来纠缠她了。果然,妈妈坐在床沿上,慈爱的目光落在她的秀脸上:“芳,我的好女儿。你的年纪不小了,我们做父母的真为你的婚事焦透了心,你再也不要犟下去了……”

秀芳一听就烦,把头扭到一边,只听妈妈继续说:“现在好事儿来了。昨天村里张书记托人来说媒,说他家二儿子看上了你。芳呀,他家的情况你是熟悉的,有钱有地位,这可是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家呀……”

秀芳的眼泪“唰唰”地流出来了,眼里出现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形象,这就是张书记的二儿子张成林。那是个粗鲁的家伙,开着辆中六轮农用车,成天满身油渍,满口脏话,对人极不尊重,与她心目中的小伙子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秀芳一想起他就直倒胃口:

“不,妈妈,别说了,我不愿意!”

妈妈责怪道:“傻孩子,看你说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被他家看上,这是孩子你的福哟!”

秀芳不满地说:“他家怎么了,我家怎么了?张成林这样的野小子想讨我?呸!做梦!”

妈妈害怕人听见似的急摆着手,继续动员说:“成林这孩子是野了点,但能疼你爱你就行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你不懂!”秀芳打断妈妈的话,赶着她说,“你走吧,妈妈。我听着烦!”

妈妈坐着不走,流着泪在叹气。秀芳听着更烦了,从床上爬起来,留下妈妈独自出屋朝旁边的山上去了……

山野的空气是清新的,幽蓝的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淡黄的月色把山地染得一派朦胧,显得更加神秘、美丽……秀芳在宁静的山地上走着,阵阵夜风吹拂着她,使她烦闷的心平静了许多。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熟悉的,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心里怀着无限的向往和憧憬,独自在这里徘徊、漫步;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心里装着别人强给的那种苦恼和自生的忧伤,独自走在这小路上,然后渐渐被消解……

她走到了一眼小泉边。明月清丽,泉清如镜,投照出了一位美丽姑娘的倒影,像广寒仙女,但比广寒仙女更可爱。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两股齐肩的短辫,又红又薄的嘴唇似笑非笑,丰腴的两颊像桃花般绯红,高耸的胸脯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她被自己的美震惊了,像初次发现来潮似的发着恐慌的、幸福的、轻轻的尖叫……

是的,她太美了,每个男人看了都想,都爱。只是世间太不公平了,到现在还没有创造出或者发现一个男人值得她想,值得她爱。想起这个她就难过,她就悲伤。

世间这么大,难道就真的会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想、值得她爱吗?她抬头望着幽蓝的天空,而天空自然是无法回答她的。她回想起了童年,总是朦胧地觉得,在童年里有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东西值得追忆,但究竟是什么,总也想不起来……

她气恼地捡起一块石子朝水中投去,击碎了平静的水面,激起道道涟漪。她的身影儿变了,变成了无数个,又矮又小,支离破碎……她捂着脸哭了。

姑娘的心,像五月的雨天,一忽儿雨,一忽儿晴。这一刻哭过了,下一刻又像初晴的太阳,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秀芳昨晚受了委屈,睡了一夜起来后,不觉又神清气爽了。今天是逢回龙镇的圩日,在家待着没什么事做,觉得寂寞和无聊,便决定去赶赶圩,散散心,热闹热闹,另外还想到那里去照张相。她有照相的爱好,自己各种各样的照片堆满了一抽屉,千姿百态,妩媚可爱。

吃过早饭,略作收拾打扮后就开始上路了。她上身穿一件洁白的涤纶衬衫,透明的尼龙飘带在领口上打了个蝴蝶结,余下的部分正好顺着双乳的峡谷间垂落下来,随着胸的起伏在微微地飘动;胸里面戴着一副山里姑娘不敢戴的胸罩,在透明的薄纱下,双乳恰像两只发酵旳面团;下穿一条藏青色紧身裤,把臀部和大腿裹得滚圆,双腿显得修长、结实而富有弹性;脚穿一双红色高跟凉鞋,雪白的丝光袜显得分外醒目。她的整副神态活脱是个城里人,但又不完全是,那两条齐肩的辫子依然保持着山里姑娘的风韵。

村子到回龙镇有十余里路程。走了三里小路后,便到了直通回龙镇的简易公路,路面坑洼不平。因正值炎夏,虽天色尚早,但已有些热意了,双颊更显得白里透红,额上也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回龙镇是个大镇,因赶圩的人多,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都会不由得朝她望一眼,她的心里便有点“扑通”地跳,将碎花伞压得低些,遮住半个脸,但心里又有着甜滋滋的感觉。这时身后开来了一辆汽车,到她的身后时按了一声喇叭,吓得一跳。忙回过头来,汽车已停在身边,驾驶室里正好有一个空位子,司机正在向着她招手,另一个已把车门打开了。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搭他们的车。她望了望渐渐升高了的太阳,想着还有上十里的路程,便有些动心了。再望望车里的两个人,好像并没什么坏主意,又想在这光天白日中,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于是就坐了上去。

车子在平稳地行驶着。这时,她感觉到身边坐着的小伙子有些面熟,又发现他也正在偷偷地打量着自己。当俩人的目光触到一起时,小伙子惊喜地说:“啊,你是秀芳!”她也认出他来了,同样惊喜地说:“原来你是田林呀!”说罢,俩人都不由得笑了。

原来他们是初中时的同学。田林住在离她有五六里的一个山村里,比她大三岁,但在同一个班里。那时候有很多同学欺负她,每次他都出来保护她,用自己坚硬的拳头教训那些野小子。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来护着我?”他简单地回答说:“因为我们都是山里人。”那时他们的友谊是单纯的。后来他们毕业了,都没有再读高中,第二年,她听说他当兵走了。她朦胧地希望他能来一封信,但是一直没有,后来她就把他忘了。没想到这回却在车上遇上了他,而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好打架的小青年了,出落成一个结实英俊的大小伙子了。

她有些责怪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这……”他过去的野性一点也没有了,变得有些拘谨。他不敢正视她灼人的眼睛,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秀芳并未发现这一点,紧追不舍:“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冬就回来了。”田林镇定了些,鼓起勇气重新抬起头,问她,“这几年过得好吧?”

“还可以。”秀芳显得有些郁闷。过了一会,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汽车很快就到了回龙镇,她和田林下车后,司机又驾起车朝县城驶去。

秀芳和田林在市场上逛了一圈之后,她问田林陪不陪她去照相馆照相。田林说反正他没什么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进到照相馆,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里。那个照相的师傅是认识秀芳的,忙过来打招呼:

“啊,秀芳,你这身打扮真是太美了,照下的相一定光彩照人!”

秀芳脸有些发红,伸手理了理胸前的飘带,嗔道:“你瞎吹!”

“不是吹,只要你愿意,这回照下的相片挂出去又将给我招来好生意了。”秀芳的照片曾被他选去做过广告,因她长得美,再蹩脚的照相师傅也能把她照好的,那迷人的风采确实给他招来了很多生意。他看到秀芳的身边站着个俊小伙,便朝她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哎,这位是跟你一起照相的吗?你们去选个好景吧,我将竭诚为你们服务!只是什么时候吃喜糖,可别忘了我哟!”

田林登时成了个大红脸。秀芳也措手不及,脸红成了朵云,朝青年照相师傅“呸”了一声,泼辣地骂道:

“什么你们你们呀,你的眼睛是不是长到后脑勺去了?”

照相师傅自知失言,尴尬地“嘿嘿”笑着,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秀芳走到一个布景前,布景上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浪花飞溅,广袤无际,蓝空下,贴着水面飞翔着几只海鸥……

她站定后,问田林:“这景色好看吗?”

田林曾在厦门服役,见过大海,这幅情景使他展开了无限的联想和追忆,不由脱口赞道:

“啊,太美了!太壮观了!”

照相师傅走过来赶紧按下了快门。镜头内,一个美丽的姑娘露着朝霞般的微笑,目向远方,身后是蔚蓝壮观的大海……

从照相馆出来,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秀芳说我们俩分别几年,今日重逢,该共同庆贺庆贺,叙叙旧,这钱由她出。田林说既然这样,这钱应该由他出才对。俩人争执不下,于是就来个折中的办法,各出一半。

双双走进“一见喜”酒店,拣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点了几个菜,秀芳问:

“喝点什么酒?”

“你会喝酒吗?”田林反问她。

秀芳笑笑说:“现在的人都喜欢喝点酒,我们就喝点吧。”

于是要来了瓶红葡萄酒。

喝了一会,秀芳问他:

“你抽不抽烟了?”

他说:“戒了。”

她回想着说:“记得那时你好会抽烟,一根接一根的,像个大烟鬼。”

田林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秀芳夸赞说:“你变了,变好了。”然后回想着说,“那时候我看到你跟别人打架,心里好怕,怕你吃亏。但每次你都赢了,只有一次,因为我,被那伙人打出了鼻血……”

田林依然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时候我好感激你。”秀芳继续说,停了一会,接着又委屈地问,“可你当兵走后,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

田林平淡地说:“我把你忘了。”

“忘了?”秀芳心里很难过,他怎么会把自己忘了呢?后来又想,自己后来不是也把他忘了吗?

气氛有些沉闷。秀芳不愿用旧事来破坏眼前的相聚,便转了话题说:“你当兵四年,一直是在厦门吗?”

“是的。”

“你看见了大海?”

“看见了大海。”

“大海真的是蓝色的吗?”

“是蓝色的。”

秀芳眼里含着向往:“你给我讲讲大海,讲讲你见到的大海的样子,好吗?”

于是,田林就给她讲起了大海,讲起了大海的蔚蓝,浪花飞溅的壮观气势;讲起了海面上的日出,那太阳非常非常的大,一忽儿从海面上蹿出来,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他还讲起了鼓浪屿,集美,陈家庚,十里海堤……凡是他见过的都讲,把她听得醉了,跟着发出一声声赞叹……

出了酒店,便又一起回家。一路上,秀芳都沉浸在田林描述的大海的世界里,不知不觉竟到了该分手的地方了,都有些不舍,只怨共同的路太短了。

他们站在岔路口上。秀芳望着田林魁梧的身板,五官端正的脸庞,不觉有些怦然心动。她不甘心他就这样匆匆走掉,指着一丛树影说:“时间还早,我们到那里坐一坐,再聊聊好吗?”

“好吧。”田林和她一起走到树荫下坐下来。他大胆地望着她的脸,说:“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姑娘了。”

秀芳羞涩地低下头,一股甜蜜的感觉袭上心头。然后,又大胆地抬起头来,正视着他:“是吗?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呀。倒觉得你变了,变得成熟了。”说得田林低下了头。然后,她问他:

“你退伍归来后做什么事?”

田林回答说:“什么事都做,做田、做工,有时还跑跑生意。”

“你结婚了吗?”话一出口,秀芳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心跳。

“还、还没有。”田林低下头,含混地说。他说他家里还很困难,兄弟多,父母老,自己当兵几年,津贴都给家里用了,回来时家里还欠了别人的债。现在的姑娘要彩礼太高,哪里出得起呢?最后,他也吞吞吐吐地问她:

“你……你结婚了吗?”

秀芳脸上升起了一团红云,心有点慌乱。怎样对他说呢?好意思出口吗?于里,便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我还小,还、还没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我、我需要慢、慢慢找……”

田林宽慰她说:“是的,婚姻大事不能操之过急,只有慢慢找……像你,是能够找到理想的人的。”

秀芳点点头,说:“你也一样的,你也能够找到的。”她感激地望着他,他是理解自己的。这世上还有谁理解自己的呢?她深情地望着他,自有生以来从没用这样的眼光去望过一个男人。她感觉到,当自己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他依然会像读书时一样挺身而出的。

太阳渐渐落山了,归林的鸟儿“吱喳”地发着尖叫。他们也该真正分手回家了,都依恋地挥挥手,各自朝回家的小路走去……

自从那次赶圩遇上田林后,秀芳姑娘的心渐渐活了,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再加上儿时的印象给她太深了,现在回想起来总是犹在眼前。在沉沉的夜里,甜甜的梦中,总会出现他魁梧的身影,扰乱着她的芳心,醒来他的影子犹在身边……后来,又经过几次的相见和接触,他们便相爱了。她把纯真的爱给了他,也得到了他同样的回报。她紧紧地追问他:“那时你真的忘了我吗?”

他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因为我爱你。但我又感到这是不现实的。因为你太美了,又比我小,我会配不上你,所以就劝告自己要把你忘掉。”

“所以你就把我忘了。”秀芳难过地说。

田林痛苦地说:“没有。”

多么深沉的爱啊!秀芳感动了,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现在还这样感觉吗?”

“有点。”田林承认地点点头。他确实太爱她了,但又爱得有点不踏实,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想把她忘掉,使他很矛盾,很忐忑不安。每天晚上不论路有多么远,总是应约而来,到指定的那眼小泉边。有时,她在那里等着;有时不在,他就直接到她的窗下,约她出来。

秀芳责怪地说:“爱是平等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她靠近了他一些,闻到了一股男子汉特有的气息,使她有些陶醉:“我怎么爱你的,你就应该怎么样爱我。懂吗?”然后,她闭上眼睛,像在等待着什么。

田林望着她,听着她的话,一股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阵阵飘了过来,弥漫着他,使得日月更加光辉灿烂。他再也抗不住美的诱惑,美的召唤,大胆而冲动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忘情地亲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喃喃地说:

“芳,芳,谢谢你给了我爱……”

有时,他们会一起回忆起读书时的时光,那一幕幕过去的美好的往事常使他们沉醉。月亮依然很圆,他们坐在小泉边的草地上,如镜的泉水投照出他们的倒影,显得非常的美和动人。清新的空气送来阵阵野花的芳香,与各自感受到的人体的馨香混合在一起,使他们感到无比的沉迷和陶醉……当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夜就静下来,显得格外深沉和宁静;而山色呢,因为有了这人的点缀,就变得更加美丽娇娆了……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凝望着幽蓝的星空。星空深广而神秘,秀芳便向往地问他:

“你说大海是蓝的?”

“大海是蓝的。”

“像天空一样蓝吗?”

“像天空一样蓝。”

于是,就无话说,就神驰神往起来,泉水般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样子很纯真可爱。田林望着她,忍不住想伸手按在她的胸脯上,但又怕惊动她,便忍着,辗转着身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把手伸到那上面,整个身子也想跟着压过去。

秀芳受到了惊扰,很气恼,掰开他的手,责怪他不老实安分,不该惊动她。田林便望着她歉疚地笑。然后,她又觉得对不起他,主动牵过他的手,按在胸口上,让他抚摸,让他传递对自己的情感。她细声呻吟着接受着他的给予,感到幸福,感到甜蜜,感到晕眩,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飞离了地面,升入到蓝天上,飘飞到碧海中,在蓝天碧海里飞翔、遨游……她笑了。她哭了。

田林看到她微闭的眼里滚出了晶莹的泪水,忙停住手,惊诧地问:“你、你怎么了?”

她呢喃着说:“没、没什么,我,我感到太幸福了……”

田林以更猛烈的情爱动作表示着对她的回报。当他把手伸到该适可而止的地方时,停下来问她:“行吗?”

她闭着眼睛说:“你太老实了……”

田林反而坐起身子,平静地说:“你可得考虑好啊,我的家里还很困难,你跟着我会受苦的……”

秀芳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然后自己动手解开了衣服,平躺在草地上,眼睛灼热地望着他:“来吧,我愿意。”

一对年轻人就这样深深地相爱着。秀芳成天像只快活的小鸟,无忧无虑。她为自己以执着的追求得到了真正的爱而感到欣慰和幸福,但她不知道这将要冒犯什么和违背什么,不知道有一双强暴的手正在悄悄地伸来,要扼杀掉这一切……

父亲是家里的最高统帅,有着主宰女儿婚姻的绝对权力。他对女儿不听自己的规劝,拒绝自己为她选定的人家而感到万分恼火。他不允许女儿无视自己的存在继续这样自由下去,假如出了事,他的脸就丢尽了。他对女儿近期的变化存了戒心,就格外注意起她来。

一天晚上,他因要到秀芳房间里拿件什么东西,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就用力推了一把,不见人影,脑里便“嗡”的一声,预感到出什么事了,慌忙唤来了老伴分头出去寻找。

他径自走到山上,走到离那眼小泉边不远,看见一对人影正依偎在一起,便断定那就是女儿。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从路边拾起一根木棍,怒冲冲地朝他们奔去。

此时一对年轻人正沉浸在幸福中,当他冲到身边时还毫无觉察。他高举着棍子,大叫一声“畜生!”直朝田林的脑袋上劈来。田林感到了一股风声,本能地把头一偏,棍子擦着肩头落到地面上。由于用力过猛,秀芳的父亲跟着一个趔趄,待举起棍子再打时,他们已回过神来。田林忙伸手挡住劈下来的棍子,对秀芳喊:“秀芳,你快跑!”

秀芳并不跑走,反而转身紧紧地抱住父亲,带着哭声说:“田林,你快跑呀!”

田林有些犹豫,待秀芳狠踢了一脚示意他跑时,才松开手朝右边的山里跑去。跑出不远,又停下来回头朝秀芳这边望。

秀芳拼命箍着父亲的手臂,看到田林停下来,便哭着大声喊:“田林,别管我,你快跑!”

秀芳的父亲挣扎着,气急败坏地骂道:“放开我,我要揍死他!”

田林想回转身来救秀芳,但走了几步又不敢走了,只绝望地叫了声“秀芳”,就毅然回身流着泪跑了……

秀芳做了一个噩梦,她被一头凶猛的怪兽追赶着,在无边的黑暗中奔跑。跑呀跑呀,跑到了一个悬崖边,再也无路可逃了。她绝望了,回过身来跟怪兽展开搏斗,激战中,冷不防被怪兽推了一掌,身子便朝无底的深渊坠去……她从噩梦中醒来,只感到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似的疼痛。

那天晚上被父亲拽着回家来,关起门将她好一顿怒骂和暴打。起初她大哭大叫,大声争辩和责问父亲自己跟人相爱有什么错。而父亲的棍子更是劈头盖脸地打来。他认为那小伙子是流氓,恶棍,勾引良家女子的坏男人。他把对那个男人的恨都倾泻在女儿的身上。后来秀芳不哭不叫了,倔强地用眼睛瞪着父亲: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爱他!”

父亲暴跳如雷,一阵更凶猛的棍子落在她身上:“你个贱货!我就打死你……”

站在一旁的妈妈心软了,哀求他住手。父亲打累了,将她锁在屋子里,不放她出来。

一连几天,秀芳被父亲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切美好的梦都破灭了,回想起跟田林在一起的夜晚,她就不停地哭泣。她爱田林,田林也爱她,爱本来是自由的,可父亲为什么要出来粗暴地干涉和制止呢?

这天,在朦胧之中,她好像听到了脚步声和喘息声,忙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床前。她以为是田林来了,一阵欣喜,刚想脱口喊时,却发现这个站着的男人不是田林,而是张成林。她一阵惊骇,本能地喝道:“你、你来干什么?”

“嘿嘿,我来看看你。”张成林露出大板牙,满身油渍的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机油味。

“谁叫你来的?”秀芳厉声问。发现他的眼正贪婪地落在自己高耸的胸膛上,感到周身一阵战栗,又记起那回搭他的车被他摸了乳房的情景。这是个极其粗鲁下流的家伙,那回搭他的车赶圩,在路上不防被他腾出的一只手在怀里狠狠地摸了一把,至今回想起来还令她心悸和恶心。她本能地坐起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她断然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说:

“你给我滚出去!”

张成林并没有出去的意思,依然站在那里望着她,厚着脸皮说:“我是经过你父亲同意后才来看你的。你父亲已经收下了我的礼品,答应下我们的事了,你就是我的人了。嘿嘿嘿……”

秀芳脑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她相信他的话了,父亲确实会这么干的。几天来他正一面严密封锁着消息,避免外界知道那晚上的“丑事”,一面尽快选择人家,将她嫁过去,以防不测。秀芳断然说:

“不!我不会答应你的!张成林,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

张成林说:“爱情?爱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秀芳,我爱你,我会疼你的。我有很多钱,置了很多家具……”说到这里,从怀里摸出一大沓票子,放在她的身边,哀求着说,“你就答应我吧,我会让你享福的……”

秀芳冷笑一声:“张成林,你以为爱情是能够用金钱和物质买到的吗?”她指着那沓钱,命令说,“收回你的臭钱吧,赶快给我滚出去!”

张成林走后,秀芳哭了。她多么伤心,多么难过啊!愚昧的父亲呀,你怎么这样不理解女儿的心呢?怎么这样专横粗暴地砍断女儿的爱,女儿的情,硬把一个女儿不爱、粗鄙无知的男人塞过来呢?

秀芳又想起了她心爱的人田林。这几天中她都在想他。田林,我多么爱你啊!为了你,我遭受了父亲的毒打和囚禁,可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些天不来看看我,关心关心我,我多么需要你的抚慰啊……想到这些,秀芳又委屈了,又伤心地呜呜哭起来。亲爱的田林啊,难道你害怕了吗?害怕父亲的淫威了吗?不,你是不会害怕的,你从小就是个勇敢的人。那么你是变心了吗?忘记我了吗?我把无私的爱献给了你,包括纯洁的身子,难道你就这样绝情吗?不,你是不会的,你是爱我的。那天,我说:“我爱你。”你说:“我爱你。”我说:“发个誓吧。”你说:“海枯石烂。”我说:“地久天长。”然后,我们就相视而笑。然后,我们就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那天晚上田林并没有跑远,走出不过一里路,听到背后没有什么动静了,便停下来。担心秀芳要吃亏,便躲在她家不远处,当听到从她房间里传来阵阵叫骂声和鞭打声时,心里难受极了,那声声鞭打像是揪打在自己的身上,几次想冲进去救她出来,又怕会添起她父亲更大的火气。他是个血性男儿,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遭到这般鞭打而不能去相救,如万箭穿心,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山上来回奔跑……

在以后的几天中,他都在焦虑和痛苦中度过。他格外思念秀芳。晚上,来到他们平时相会的小泉边,回味着跟她相会时的情景,那甜蜜和幸福的感觉犹在眼前……他悄悄地来到她的窗下,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里面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叫喊,想破门而入,但这都是不可能的,将会激起她父亲更大的愤怒,使她吃更多的苦……

他爱秀芳,不能没有她,但是当她遭受苦难的时候,自己不能像读书时一样挺身而出,将她救出苦海,这是对他的一种巨大的折磨。他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活得越来越窝囊。以前他曾把这当作是一种成熟的表现,自认为对人生有了深刻的认识。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又将改变他过去的认识,在新的认识面前需要他做出一种选择,这无疑是一种悲哀,是一种痛苦的过程……

他必须救出秀芳。他制订了一条大胆而完美的计划,而实现计划的第一步是必须见到秀芳。于是,这天晚上他给她写了一张字条,悄悄地来到她的窗下,塞到里面的窗台上。他相信到天亮的时候她是能够看到它的。

果然,第二天当秀芳起来的时候,一眼发现了那张纸条。她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秀芳:今晚我们无论如何要见面,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我夜里十二点来。

秀芳看完信,手微微抖着,心扑通跳着。啊,他没有忘记自己,晚上要来看我。但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呢?他能想办法救我出去吗?一整天她都在想着这个问题。父亲开始盯得不那么紧了,只在晚上在她的房门上上把锁。秀芳知道这把锁正好有两个钥匙,就背着他偷到了一把,藏好。晚上躺下后,心里太激动,怎么也睡不着,眼巴巴等到将近十二点。夜静下来,寂阒无声。她有点急了,心想,他会来吗?不会因为什么事误了吧?就在这时,她敏感地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敲打窗框的声音。她一骨碌翻起身子,轻快地走过去,伏在窗台上,看见了外面的那张脸,那对眼睛,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啊!她颤着声音轻轻地叫了声“田林”,把那只钥匙从窗缝里送出去,叫他快打开门。

门轻轻地打开了,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都默默地流着泪,一时说不出话来。过后,又轻轻地关上房门,走到床前,因怕惊动父亲,都轻轻地说:“我多么想你。”

“我多么想你。”

然后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再说话了,只有轻轻的抽泣声。

沉默了许久,田林轻声说:“芳,让你受苦了。”然后解开她的衣服,看着背上和大腿上的一道道伤痕,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用嘴轻轻地吻着,温热的泪水落在上面,闪着莹莹的光。

秀芳觉不到痛疼,却感到通身的舒服。她沉浸在幸福中,喃喃地说:“为了你,我愿意……”

两个年轻的生命沉迷在如火的情爱中。时间在甜蜜中悄悄地过去。幸福需要常驻、永存,短暂的快乐是遗憾的。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从沉迷中醒过来,为追求得到那长久的幸福而谋划了。

田林问她:“你肯跟我走吗?”

秀芳回答说:“我跟你走。”

“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你愿意吗?”

“是到遥远的海岸边吗?”

“是的,是到海岸边的一个城市去。那里有我的一个战友,承包了一个大工程,写信约我到那里去做工。”

“好吧,我跟你去。”

“你不怕你的父亲?”

“不怕。”

“你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

“你太勇敢了,芳芳。”田林又抱紧了她,把自己湿润的唇贴在她温热的唇上,“我应该感谢你,你给了我太多太深的爱了。”

“我也一样,我应该感谢你给了我真正的爱。”秀芳眼里滚出了晶莹的泪珠。是为得到了真正的爱,是为找到了通向幸福的路。

“我们不要谢,应该感谢爱。”

“是的,应该感谢爱。”

他们说。

该分手了,多么难舍。但真正永不分离的时刻还需要他们去争取。田林站起身,轻轻地对她说:

“你好好准备一下吧,注意不要被人发觉了。到十九日凌晨三点,我来接你。”

十九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晚上,秀芳收拾好该带的东西,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裹,因睡不着,就干脆坐着等。等待的时光是难熬的,何况又是等待那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呢!她的心里一直很激动,也有些慌乱,担心会生出什么枝节来,打乱他们的计划。其实这么些天来她都是这样度过的,既兴奋又担忧,既轻松又沉重。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想起了年老的父母,其实他们都是很疼自己的,自己也是很爱他们的,只是婚姻问题上使自己伤心了。想到这些,她真有点下不了决心离开他们了。但为了自己的幸福,又只好忍痛离开他们。她的心里就这样矛盾着,忐忑着,禁不住流下了泪……

动身前,她给父母留下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走了,要到遥远的海岸边去。当你们发现我走了的时候,不要伤心、难过,我会回来的,会写信回来的。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你们一时是不会理解的,但我相信将来你们是会理解和明白过来的。请原谅我吧!

我走了,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别人问起的时候,你们就说你们的女儿在遥远的海岸边上……

再见!

女儿秀芳

凌晨三点,田林如期到来了。他们一起走出了房间,经过父母的房间门口时,秀芳停下来,对着房门默默无语,发酸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无声地落在胸襟上……

启明星在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南方天脚有一抹红霞,像朝霞,染红了大地,使得山野更加秀美、娇迷。山地无声,静悄悄的一派安宁。不久,山外那边传来了“轰轰”的响声,像沉闷的雷声,那是夜行的车辆……

田林轻声说:“走吧,我们要赶上回龙镇的早班车呢。”

“走吧,赶早班车去。”秀芳跟着轻轻地说,一边走一边留恋地回过头来默默地呐喊: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再见了,我们要到遥远的海岸边去……”

1988年4月4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