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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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迷失

回龙村,地处赣粤交界的万山丛中。在那灰蒙蒙的远方,一条蜿蜒起伏的山峦恰像一条回首的巨龙,由东而南一直向村子的正面俯冲而来。龙首上,“农业学大寨”五个硕大无比的石灰字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世事变迁,已显得斑驳陆离、模糊不清了。粗大的字身上,生满了野草杂木,失去了往日威严、雄壮、凌厉不可侵犯的气势,即将彻底地销声匿迹了。在离村子东部不远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川流不息,潺潺有声,一直向山口缓缓延伸而去。一棵比房子高出许多的千年银杏树,挺立在村口上,像位好客的主人,展臂伸枝,欢迎着客人的来临。饱经沧桑的树干上,伤痕累累,满目疮痍,那浓枝茂叶,在微风的吹动下“沙沙”作响,如歌如泣,像在向路人诉说着自己一生坎坷的经历,同时又像在演奏着一支动听的歌曲,为人们赞颂着美好的明天。

吃过午饭,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分。经过一个上午紧张劳动的人们,都喜欢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闲聊。老年人追往事,话古今,论年成,谈家事。年轻的媳妇们则坐在一起逗娃娃,说知心话儿,评论谁家的小宝宝乖,嘴巴如何如何甜,有时还学一两声奶声奶气的童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最为热闹的要数姑娘小伙子了。他们打牌的、下棋的、说悄悄话儿的、评头论足的、嘻嘻哈哈的、怪声怪调的、信口开河的、放声歌唱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在,时而在村子的不同地方爆发出一阵阵粗野的大骂声、争执声和哄笑声……在全村上千口人当中,只有陈爱金老头不凑这份热闹。在他看来,这都是些无聊之事,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他也决不允许家里任何一个成员去加入。当然,这并不是主张全家人去午睡。一寸光阴一寸金,他要在这一时间里去做鞭炮,去寻钱!知道吗?他陈爱金能最快富起来,都是靠平时的精打细算和钻时间的缝儿苦干出来的嘛!

在方圆百里,有谁不知道他陈爱金的鞭炮质量是首屈一指的!嘿,只要一提起来,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会竖起个大拇指,异口同声一句话:“好!响、脆、快、香,放起来带劲!”出于对陈家鞭炮的钟爱,人们还特地送给它个外号,叫“气死本家”。何以得来?当然是有因由的。那还是在很久以前,或许是在陈爱金的爷爷手里吧。有一年年前的圩日,一大早,街上就已摆满了十多二十家卖鞭炮的摊子,回龙村离圩场远,待陈家的鞭炮赶到时,早没了地方落脚。于是就在街中心一放,拿起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噼噼啪啪地一燃放,哈!不得了!本来在其他摊里讨价还价的顾客都把手里的鞭炮一丢,一个劲地往这边挤来。没遮眼的工夫,两箩筐的鞭炮就抢购一空,没买到的还一声声地喊着要买。“人怕出名猪怕壮”,从此陈家的鞭炮出了名,每次挑到圩上的货都供不应求,直把那些本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只差没气死过去。就这样“气死本家”这个并不大雅的称号便由此而得也。

据说做鞭炮也没什么窍门,首先是靠配硝的功夫,其次才是靠自己的精工手作。陈家的鞭炮之所以好,就是因为掌握了这一关。祖上传授给陈爱金这门独家的技术时,曾像郎中先生传授秘方一样告诫他“不得外传”。自陈爱金继承了祖上这门赚钱的好手艺后,在原来技术的基础上实行了一番改革,质量更是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名气与日俱增,所做的货根本用不着上市卖。只要逢年过节,打龙舞狮、红白喜事等需要鞭炮时,不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慕名而来。有时遇到大主顾,还整万响整万响地买,把个陈爱金高兴得喜上眉梢,乐在心头。这样的好光景,陈爱金清楚地记得,自独撑门面以来,只有过两次。眼下这次姑且按下不说,另一次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嘿!那时的热闹场面绝不比现在差。本来,凭靠着他的这一技之长和平时勤劳耐吃苦的劲头,是完全可以很快地富起来的。可是哪里想到好景不长,到了横扫一切的年代,手脚突然被梱绑住了,他的这门手艺被当作“四旧”和“资本主义尾巴”给一刀砍了。从那以后,他想了许多年,盼了许多年,希望重有个出头之日。可是心都想酸了,眼都望穿了,也没有等到这样的好日子到来。想啊,等啊,望啊,盼啊,实在熬不住了,也曾大着胆子冒险去碰。鸡蛋碰石头,碰碎一次又一次。蚀了老本不说,还要挨批斗,挨游街。难啊,难!实在之难,难于上青天!金山银山不许你靠边,困在米缸里白白饿肚子。只许穷,越穷越光荣。他认定自己不久就要做棺材里的馅心了。他不敢再存什么希望了,一点点希望之火从他那逐渐衰老的心里彻底地泯灭啦!

可是,谁曾想到,历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陈爱金那已不复存在的希望突然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打开金山银山的钥匙又重新操在自己的手里,这多么激动人心啊!这怎能不叫他陈爱金高兴万分和精神振奋呢!

一个人活在世上,只不过几十年的光景,错过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好容易盼来了这个好时光,再也不能让它白白地溜走。是的,他要把荒废掉的年月夺回来。陈爱金有了自信心,有了宏图大志。他知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创造很多财富。他要干一番大事业,让子子孙孙传下去,晓得曾经有过他这样的一个创业祖,这才是他生命的价值。到了百年之后,他将会死而瞑目,含笑于九泉。

他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啊!原来五十六岁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啊!他干得好厉害哟,就像一个勇猛冲锋的战士!他长久地把自己的力量和精力忘却了,直到现在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不怕吃苦,这是他从小练就的本领。愈是辛苦,劲道却愈足,这是他所具有的特性。他带领着全家(老伴、大儿子继发、女儿喜凤、小儿子小明)在致富的道路上奋勇拼搏。只要田间劳动一结束,进鞭炮工房,干!晚上,饭碗一撂,进工房,干!一直干到十二点,鸡叫头遍。为了赎回已经错过的年华,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不顾一切地干,不知疲倦地干。干!干!干!连吸一支烟的工夫也不得错过。幸好做鞭炮与火药打交道,是不准吸烟的,陈爱金根本就没这个瘾。

辛勤的汗水换来了可喜的成果。现在陈爱金已经富起来了,成了本地山区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冒尖户。在今年年初,还光荣地代表本地出席了县里召开的致富模范代表大会。同时,还荣幸地接受了报社记者的采访。“陈爱金”这三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变成了铅印字,突然跃然于千百万人看的报纸上,这在山区里是一件多么震天动地、惊心动魄的新闻呵!据看过报的人说,在报道上曾有这样两句话,当记者同志问他是怎样富起来时,陈爱金哈哈一笑,回答得既简单又深刻:“没什么,这主要是靠政策好,二是靠双手勤。”是的,这可道出了他的心里话,要是没有党的好政策,哪有他陈爱金的今天?要是没有辛勤的汗水,哪有今天的成果?

现在钱有了,人富了,几十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按理说总该称心如意、舒舒服服地松口气,享一享福了吧?不,不!他不能满足,不能满足现状。他陈爱金不是那种有了点钱就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和停滞不前的人。他具有强烈的上进心。钱是永远挣不够的。他不能苟延残喘,还要乘胜前进,再接再厉,更加努力!

初夏的一个中午,一股凉丝丝的南风从回龙山的方向吹来,吹得屋外的果树不住地摇曳。不知在什么时候,一块铅色浮云从南边飘来,慢慢罩住了金黄色的太阳,刚才还明朗的天空渐渐地暗淡下来了。一只只银灰色的小燕子,在绿油油的稻田上空盘低飞翔。百灵鸟、八哥、鹧鸪、杜鹃鸟以及各种各样的说不上名的小鸟在远处的群山上、近处的果树上发出不同的尖叫,在群山和旷野间久久地回响。

在一间宽敞明亮、收拾得还算客气的厅子里,陈爱金正在独自吃着午饭,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用过的碗筷。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牙齿虽然还没脱落,但到底没有年轻人的坚实硬朗,再加上气息也比较短了些,所以每次吃饭总是落在他们的后面。此时朝着大门正中的墙上,一架飞马牌挂钟正在“嘀嗒嘀嗒”地有节奏响着,一闪一闪地亮着金光。时针刚刚指向两点,随着两声“叮当”声,陈爱金也正好吃饱了饭,把碗一撂,抹了把满是胡楂的嘴巴,也不休息一下,喝上一杯茶,就边用无名指剔着牙边迈开大步向鞭炮工房走去。听他那落地有声的脚步声,便可以判断出他的精力是有何等充沛,体格是有何等强壮,身材是有何等高大!谁说他已年过半百,将临近人生的老年行列?不,没人承认。要不是鬓角上出现了几根银发和脸上手上有了过多过深的褶皱,显露出岁月沧桑,就连他陈爱金自己也不会承认!他腰不驼,耳不聋,挺着个阔胸脯,一百八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也毫不在乎,活像个才过四十五六的铮铮汉子。其时正是四月的天气,南方的初夏已经是够热的了。陈爱金上身只穿一件七纽四袋的蓝布褂子,下身着一条大裤裆黑裤,腰里扎着一条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罗布汗巾,推着个和尚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完全是个地道的山里人打扮,显得既朴实又大方。

陈爱金刚走出房门口,一眼看见了房子对面一棵歪脖子大桃树下坐着一大堆人。这些人当中,有老的,也有少的,正在那里打闹说笑,热闹非凡。陈爱金压根儿瞧不起他们,现在难得有这样的好政策,就被白白地浪费掉,穷死也活该!这时,工房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有节奏的响声,这在陈爱金听来,简直是一支动听的金钱奏鸣曲,令他多么高兴,多么激昂兴奋呵!嘿,我这嘭嘭□□一阵响,就能响出无数的钱来。你们怎么样?就是说他个天花乱坠,口干舌燥,闹他个日月无光,筋疲力尽,也还不是个两手空空。真是老古言语说的“越富越勤奋,越穷越懒惰”。

陈爱金打了个饱嗝,意得志满。喜滋滋、乐陶陶地一脚迈进了充满火药味儿的工房。他对孩子们还算是满意的,到底还是听自己的话,这不早就干开了活么?作田人嘛,就要有股子勤劳、不怕吃苦的精神。此乃创业建家之本。而一个人要具备这种精神,就得从小开始磨炼,百炼成钢嘛。他陈爱金的孩子能这样自觉地早早来干活,都是他平时教育的结果。

乍从外面进来,光线顿觉暗淡了许多。陈爱金用手背揉了揉发痒的眼睛,定睛一看,却傻眼了。原来不见了大儿子继发。这像当头给他泼了盆凉水,登时把刚才的喜气一洗而光。他马上黑着个脸,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怎么?你哥呢?”

“不知道。”喜凤头也不抬地答。

陈爱金生平最恨偷懒的人。以前在生产队时,看到一些小青年干活时背着队长赵洪钟偷懒、打牌、睡觉时,他虽然不是队委,也会出面指责他们。现在大儿子不经他同意,无缘无故地擅自外出,不是偷懒,还能是干什么?他极为生气,哼!太不像话了,这像个成家立业的样子吗?

他又一次亮着能震落屋瓦的嗓门厉声喝问:“说!那个杀千刀的跑到哪里去了?”

“说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喜凤微微抬了抬头,用柔和的声调应道。这姑娘已经二十岁了,长得很不错。竹叶脸儿,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把齐肩的辫子,弯弯的眉毛下,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高高隆起的胸膛恰像两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此刻,她正坐在桌前不停地编着鞭炮,那姿势很美,一只白嫩的手托着已编成了半串的鞭炮,一条细细的白色棉线随着另一只手在不停地飞转飘动。其实她是知道哥哥干什么去了的,只是不肯说出来,怕老头子发怒罢了。

工房里的空气霎时间凝固住了,显得异常沉静,沉静得令人压抑、窒息。陈爱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满腔的怒气在不断地上升,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颤动。他一刻也不浪费时间,已经在一张桌子上干开了活。过了一小会儿,又突然亮开洪亮的嗓门,用平时不知唠叨过多少遍的话咆哮起来:“你们这些小崽子呀,太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人了,没点思想!不趁现在的政策好,抓紧创点家业,却尽在外面撒野,偷懒!这像什么话?以前的苦没受够吗?这样不甘愿做,难道是我靠你们吃饭?我都黄土埋到一半多的人了,累生累死,创了家业,能带到哪里去?难道能带到土里去吗?还不是尽留给你们!再这样懒,懒惰惯了,我敢断定你们今后连一碗饭都会寻不到吃的!还不是败我家业的孽种……”

可怜姐弟俩谁也不敢答话,只默默地干着活。这些话都把耳朵磨出茧子来啦。

陈爱金骂着骂着,嘴角上淌出了二道白沫。本来天气就热,经过这一阵大骂大叫,再加上急火攻心,一时间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身上到处铺满了汗水,全身似有无数只小虫在爬行一般,痒乎乎的很不舒服,便烦躁地用手在头上狠狠地抹了一把。登时,那光光的脑袋像刚从灶里拉出来的一般,乌一块紫一块,成了个大花旦。原来,他正往鞭炮筒里灌着硝,一双大手早已染得黑乎乎的。姐弟俩看见父亲的那个狼狈样子,觉得实在好笑,但又竭力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陈爱金发泄了一通后,火气消了些,便对小明说:“快!去把那个杀千刀的给我找回来!”

“好!”

小明像只快活的小鸟,高兴地将做鞭炮的木槌一放,蹦了起来。嘿!自做鞭炮以来,每天都像关禁闭一样,关在这里受罪,哪里有机会到外面自由自在地跟小伙伴们玩?谢天谢地,天赐良机,会有这样的美差落在自己的头上。找得到找不到不说,姑且到外面多转悠几趟,撒撒心,或者跟小伙伴们玩玩捉迷藏、打打假仗再说,然后回来应付着说说寻找的经过,骗一骗他,不就得了吗?所有这些都在小明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整个人像只出笼的小鸟般欢天喜地向门口飞去。

可是,刚刚跑到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断喝:

“回来!”

陈爱金已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的决策。他知道出去也不定找得到,而且说不定连小明这个调皮鬼也不再回来,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幸好发现得早,要不又损失一个劳力啦!

小明猝不及防,乍一听到吓得一跳,然后便像个遇到特赦的犯人又被突然逮回来一样,无精打采地走了回来。

继发是一个响当当的大小伙子了,长得英俊魁梧,为人厚道朴实,继承了父亲的精髓,有股子勤劳耐吃苦的劲头,是回龙村里唯一一个懂得点农技知识的人。这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是怎样懂得这门知识的呢?说起来话长。

那得追溯到很久以前,还是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每当看到队里绿油油的稻苗遭到病虫的危害时,小继发就感到很痛心,在那幼小的心灵里萌起了长大后要做一个能征服病虫害的人的念头。那时候,当地农民还不太懂得科学种田,对农药的使用和病虫的防治还不太懂,往往都是放马后炮。如在幼虫期间不知喷药(没有发现是主要原因),却在危害了大面积稻子时才喷药,而且怎样的病虫应喷怎样的农药都不知道。这样病虫没防治好不说,还白白地花掉钱,有时因用错了农药或用得过量,还时时把禾苗烧死,这损失更是不堪设想了。小继发每当看到大人们唉声叹气的时候,更是增添了无限的信念。

那时候,学校里设有农业常识课。当老师讲课时,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初中毕业后那一年,公社正好派来了一位农技员,继发一有空就跟着他屁股后面转。以前他是一个腼腆的孩子,见生人都会脸红。说来也奇怪,求知欲竟使他变大了胆量,常在农技员面前问这问那。那位农技员看到他小小年纪喜欢这个,很是高兴,只要继发问什么,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同时还借和送给他很多有关农业知识方面的书籍、杂志。书本里的知识加上农技员的指导,使得农技知识渐渐在他的脑子里丰富起来了。对水稻的田间管理,怎样的病虫应喷怎样的农药,二代螟、三代螟、稻苞虫、卷叶虫、钻心虫、叶稻瘟、叶枯瘟、穗茎稻瘟等各种病虫在怎样的气候繁殖和发病,等等,都掌握和了解得清清楚楚。那位农技员走后,继发便自发地承担了农技员这个职务,直到现在落实了农业生产责任制,还在继续履行着这个职责,从不计较什么报酬,深得大家的信任和喜爱。

陈爱金这间生产鞭炮的房子不大,放了几张桌子和凳子后,就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了。头顶上三盏电灯吊成三点一线,每天晚上都把工房照射得如同白昼。一眼小窗开在向阳处,屋子还算干爽和通风。坚实平整的地面上,到处是纸屑和报废掉的鞭炮筒子。一股浓烈的硫黄味扑鼻而来,熏得令人有点喘不过气来。近几天晚上,几乎每天都有很多人跑到这里来找继发,询问他近期水稻病虫和田间管理方面的技术,把工房挤得转身换步都很困难。这可急坏了陈爱金,这太妨碍他的工作,太浪费他的时间了!但又不好对他们发作,唉,这毕竟是邻里乡亲啊,放得下脸皮么?无可奈何,只好在一边干瞪眼,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大不识时务了!我继发得你的吃,得你的穿了?天天像哭丧似的!哼!”

更有甚者,无意间在这里吸起了烟,这可让陈爱金找到了发泄的突破口,他借故赶着他们:“去!去!去!回家去吸!这里可不是吸烟的地方,出了事故由谁负责?你担当得起吗?”赶走他们后,总是气势汹汹地骂着儿子:

“我说小子,当初人话不听,鬼话偏听,这不就报应来了么?好像欠着他们什么似的,成天在你屁股后面撵!你自己没干到活,他们会帮你干?会给你吃,给你穿吗?以后再不许理他们了,听到没有?”

是的,当初儿子跟着公社来的农技员学技术的时候,陈爱金就极力反对,还强行把他手里看着的农科书抢去烧了好几本呢。他曾说过,当农技员早晚在田里转,没时间照顾家里,这样会吃亏。现在怎么样?别人都在争分夺秒地搞发家致富,你却在为别人服务,这吃的亏有多大?哎,毕竟是老头子经历的事多,眼光看得远哪!

继发是怎样想的呢?他不会像父亲那样想的。他们的到来是他最大的快乐。当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望着他时,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他和父亲的感情一直以来都是不那么融洽的,对父亲的唠叨和责骂并不太搭理。人老了,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吧。自己将来会不会变成这个样儿呢?谁也不敢确定。当然,在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跟他辩驳几句和讲一些道理。然而招致的则是更加火上加油的怒骂,搞得不好兴许还会挨一顿揍呢!

最使陈爱金气恼的是近几天来,继发隔不了一天就跟着生产队长赵洪钟去检查禾苗情况,这浪费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每次最少得一个中午!一个中午能做多少活?他曾发狠地臭骂过儿子,严禁他参加这种毫无报酬的事,骂他是“专做吃亏事的傻家!”。但儿子偏偏不听他的话,还是照样做他的“傻家”,不把他老头子的话放在眼里,这像话吗?你说这气人不气人?要不是怕影响今后儿子娶媳妇,他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一次,当继发又要出去时,陈爱金一把抓住了他。

“怎么?你又要出去?”

“嗯。”

“不准去!”

“我就要去!”

“你小子!别人的禾苗要你看什么?”

“我是农技员!”

“农技员又怎么样?能当饭吃?我以前对你怎么说的?”

“这是我的职责嘛。”

“他们给你多少报酬?”

“我们家的钱还少吗?”

陈爱金气得说不出话来,抓继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脖子上纵横交叉地铺满了蚯蚓似的青筋。他握紧了另一只拳头,抬起来:

“我、我、我揍你!”

继发一挣扎,“嘶”的一声,半新半旧的白衬衫撕成了两片。一挣脱父亲的手,继发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口跑去。

陈爱金手里捏着一块碎布片,望着远去的儿子,气得七窍生烟,直翻白眼。唉!实在拿这小子无可奈何啊!后来陈爱金又把这一切迁怒到队长赵洪钟身上,要不是以前他大力支持儿子学农技,现在儿子敢违抗老子的命令,天天跟着他在外面跑吗?

一想到赵洪钟,一股无名的怒火又不由得袭上了陈爱金的心头。当一个人回忆过去的不幸遭遇时,总会感到无比的痛苦和心酸。在那大批判、大割尾巴的年代里,真是人情薄如纸。那一年,他陈爱金实在熬不过去了,暗地里做了点鞭炮,准备到外地去换点油盐钱。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这事被赵洪钟发觉了,没想到这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兄弟,拖鼻涕朋友,居然也会翻脸无情。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叫人气绝!那时他赵洪钟是完全可以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的,可他偏偏不那么干,立刻上报大队,征得了大队书记的同意后,带着一伙小青年硬闯进他的家门,强行把两箩筐鞭炮抢去,像烧垃圾一样烧掉了。当时他陈爱金望着被烧得“噼噼啪啪”响的鞭炮,差点昏了过去。有谁不知道,这是他起半夜、摸黄昏苦熬出来的劳动果实啊!望着烧成纸灰的鞭炮,他哭、他叫、他恨、他骂。哭得好心酸,叫得好绝声,恨得好深刻,骂得好伤人哪!他的鞭炮完了,他的希望化为乌有了,而且……而且后来还被当作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典型,复辟“四旧”的封建迷信分子,大会批,小会斗,还游了好几天街,曾在一段时间里抬不起头来,感到无脸见人呢!

拨开云雾见太阳。现在颠颠倒倒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吧。陈爱金是一个开朗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痛苦的感觉已经淡忘了许多,已被坚持过来,或者说是熬过来的自豪感代替了。是的,他没有时间去回首往事,只一门心思扑在挣钱致富的门道上。他是一个过来人,什么“寒酸苦涩”没受过?以前究竟是谁对谁错已被证实了。是非总是逃不了历史的辩证的。党和国家承认了过去的错误,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曾原谅了赵洪钟的过失。是嘛,“君子不念旧恶”,他当了干部也有当干部的难处,这不能全怪他。以前穷,越穷越光荣。你穷,我穷,大家穷。他赵洪钟自己也并没有先富起来么,就凭这一点,都得体谅他,可见他也是跟自己一样苦熬过来的。可是……可是现在的政策允许你富了,你不思量先发家致富就拉倒,只要你不干涉我,就与我无关。以前生产队时你支持我儿子学农技,我没多大意见,反正也不准搞家庭副业,不准搞资本主义独自去寻钱,给大家造点福也好。可是现在不同了,此一时彼一时嘛,凭什么又坏着心眼怂恿我儿子跟着你跑?真缺德!更何况近来又指派你家立农那小子来勾引我女儿,哼!真是一门子坏种!

陈爱金越想越气恼,越气越上火。他真想跟赵洪钟干一仗,但是……这怎么行呢?

赵立农真的在“勾引”陈喜凤吗?是的。只是用“勾引”这个词不太恰当,用中国汉语词条来解释,好像有点贬义,听起来也不太雅。确切的称呼应该叫“追求”,至于陈爱金硬要说成是“勾引”,那就另当别论了。

立农和喜凤谈恋爱是很自然、很不足为奇的。他俩是同一年生,同住一个村,从小建立起来的纯真的友谊使他俩成了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他俩在玩“过家家”的时候,都是以小两口自称,若是哪个野小子胆敢欺负喜凤,小立农就会用小铁拳狠狠地教训他们。顽皮的孩子们都会笑话他们是小夫妻俩,他俩却很高兴,巴不得他们这样喊。他们越笑,他俩就越亲密,越像小两口。当然,自懂得男女有别以来,俩人再也没有手拉手一起走路了,而在心里,却渐渐地产生了爱情。这爱情神秘而又伟大,甜蜜而又幸福,俩人虽然没有像一些电影和小说里说的那样说“我爱你”“你爱我”,在花前月下搂抱接吻,彼此之间却是心照不宣,息息相通的。

聪明的赵立农知道两家的老人心中有疙瘩,他跟喜凤的爱情绝不会一帆风顺,定然会受到种种阻力,特别是陈爱金这一方。为了博得这位未来丈人的欢心和取得好印象,他想尽办法接近陈爱金,了解到他有一个贪多算小的弱点,于是就以这为突破口,工作之余和晚上,都跑到喜凤家里来无偿地干活—做鞭炮。虽然这样自己吃了点亏,受了些苦,但获取的利益远远地超过了付出的代价,既取悦了陈爱金,又能长时间地和自己亲爱的陈喜凤姑娘相聚在一起。要知道,自陈家重新开始生产鞭炮以来,俩人是难得相会在一起的啊!这岂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事么?

赵立农对自己估计得一点不错。的确,陈爱金对他的品性并无什么异议,就凭给自己干活的事,觉得这小伙子还不错,能吃苦,像个作田人的样子。但是一听到他跟自己的女儿有那么一回事后,就感觉别扭,闷着一肚子的不快,又不好发作。孩子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就是自己跟他爹闹矛盾的时候,也没影响到孩子之间的来往。他不曾对赵立农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不能昧着良心对他发火、生气和指责他的不是。平心而论,女儿嫁给他还算是不错的,就凭自己平时对他的了解、观察和印象,也没什么可挑剔之处。假如女儿嫁给另一个小伙子,未必能比嫁给他强,总还是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好吧。况且,又住在同一个村,将来自己家里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至于家庭条件嘛,也差不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眼下只是生赵洪钟的气,以前亏待了自己情有可原,但现在总不能又昧着良心来挖我墙脚,挖走了儿子不说,又坏着心计指使儿子来“勾引”我女儿。女儿养这么大,正好帮自己挣家业,况且又正好碰上了这个好时代,要是在前几年,养着女儿也是白吃饭,他早就把女儿嫁走了。大女儿不是才十八岁就嫁出去的么?可现在不同了,只要你有多大的劲都可以使出来,收入就能成倍地增长。现在国家提倡晚婚,晚婚好嘛,他陈爱金举双手赞成。第一,女儿应该帮助父母多做几年活,报答报答养育之恩。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养育大,这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的事。第二呢,他不能把女儿当作赔钱的货,将来的嫁妆得靠她自己挣出来。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不怎么好,是不是大家的钱多了的缘故呢?反正陪嫁的嫁妆就是多,多得令他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吃惊、摇头,都是些时尚用品,有的连看都没有看过。将来用什么东西来打发女儿出嫁,是顺应潮流,跟上形势,还是保留六七十年代的标准呢?这要靠她自己的努力,挣的钱多与少来决定了。哼,你赵洪钟着哪门子急?你精明,会计算,想占我的便宜,打我女儿的主意,想趁早娶到家里好为你赚钱,我陈爱金就比你蠢,就不知道养女儿挣钱?说句老实话,在挣钱的门道上,你未必有我能耐!总的一句话,就是我同意这门亲事,也得再等几年,待穿破几身衣服以后再说。

“小明!小明!”

“哎!”

“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做鞭炮呀!”

“好,就来,就来。”

三年级的小学生、胖胖的小明嘴角上还挂着饭粒,正准备就着灯光复习功课。他嘴上应着,身子却一动不动,双眼紧盯着桌上的课本。

陈爱金等了一会还不见小明过来,又叫了声:“听到没有?啊?”

饭厅里没有回声了。

陈爱金生气了,从工房里气呼呼地闯进来,看到桌子上摆满了课本,便喝道:“小崽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个书呆子,将来会成个什么样子?还不快给我收起来!”

“不,考试就要到了,我要复习功课。”小明解释着说,“我的各项功课都赶不上了呢。”

“学校里不好复习吗?”陈爱金边说边不由分说地收拾起课本来。

小明急了,用手按着,连身子也压过去了,带着哭腔哀求道:“那等我做完作业再过去吧。”

“不行!”

“就一会儿工夫。”

“不行!”

“这是老师布置的,没做完会受罚的。”

“到学校去做!”

“这不行,老师说了明天一到学校就得交去。”

“你这个小崽子,是听老师的,还是听我的?”

“我听老师的。”小明脱口回答。

陈爱金被这句话激怒了:“好啊!小崽子,那你去叫老师给你吃,给你穿!明天我就不让你上学!”

威吓对于孩子是很管用的。这句具有威慑性的话把小明吓坏了。他再也不敢顶嘴了,不情愿地把课本装进书包里,噘着嘴,跟着陈爱金向工房走去。

陈爱金的房子坐落在村子西端,门口有一块很大的草坪,一眼望去,宽阔平展,绿草如茵。在连接草坪西端的一座小山包上,栽满了桃树和李树,一棵棵枝繁叶茂,绿郁青葱。此时正是桃李快熟的季节,枝头叶下果实累累,诱人喜爱。走进果林,一股甜丝丝的果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这里是孩子们得天独厚的活动场所。他们在草坪上竖蜻蜓、翻筋斗,在果林里捉迷藏、打假仗、捕飞虫、抓小鸟,无拘无束,好不快活。

夏夜,在草坪正中的一块草地上,一群小女孩躺在上面,仰望着那轮又圆又大的明月,用婉转动听、圆润甜美的童声一齐唱开了老掉牙的歌谣:

月光光,秀才郎,

骑只马,过莲塘。

莲塘边上一枝花,

摇去摇转摇不下。

……

这齐整动听的歌声,悠扬地飘上夜空,四处弥漫,把人们带到了遥远的古老年代……

在靠近果林的草坪边,一群小男孩正在追捕着萤火虫。他们张开一双双小手,像一只只小燕子,跟着在头顶上飞行的萤火虫漫无目的地跑,一声声清亮悦耳的歌声不时从他们的身后飘出:

萤火虫,夜夜红,

一明一暗照我行。

瓜儿青,瓜儿黄,

五月端阳赛龙船。

萤火虫,亮晶晶,

一闪一闪眨眼睛。

山儿高,路儿远,

我和妹妹把手牵。

萤火虫,路指明,

我和妹妹找母亲。

母亲母亲在哪里?

找到母亲笑盈盈。

跑呀跑,尽情地跑,跑得好不快活,好不舒畅!草坪上所有这些歌儿都飞到了陈爱金的鞭炮工房里,传到了小明的耳朵里。他听着听着,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个干净,不觉也神往起来,好像已置身其中,不知不觉地也跟着低声唱了起来。是的,他太想出去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伙伴们那里去,和他们尽情地玩乐、嬉闹、奔跑、歌唱。他看了父亲一眼,只见他那两道鬼火般咄咄逼人的目光正在逼视着自己。小明心里一颤,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看这一眼。是本能的,乞求的?或许是,或许什么也不是。小明清楚地知道,今晚父亲是决不会放他出去的。其实又何止今晚呢?天天都是如此的啊!

在草坪上,捉萤火虫的小伙伴大概是尽兴了吧,此时正坐在一堆商讨着再玩什么样的游戏才更有意思。有的主张“捉迷藏”,有的主张“打假仗”,各说各的理,争得脸红耳赤,相持不下。最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清瘦的、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小男孩身上,等待着他的最后裁决。

这个小家伙是立农的弟弟,小名叫兵兵,跟小明是同学,十一岁了,都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他调皮任性,机智聪明,鬼点子极多,眉头一皱就是一个计儿,真不愧为每次“战斗”中的“参谋长”。他压根儿瞧不起哥哥给陈爱金干活,笑他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骨气,是个成天钻人家姑娘裤衩的小狗狗。可别小看这个小家伙,他在伙伴们当中威信最高,是孩子群里的孩子王,具有绝对的权威,凡事都得他说了算。现在伙伴们都在征求着他的意见,只见他把小手一挥,果断地另作主张:“好!大家别说了,听我的,捉特务!”

“好,捉特务!”

“捉特务!”

“我做公安局。”

“我做特务。”

“我做民兵。”

“我做特司令。”一个叫二旦的伙伴说。

另一个流着两道清鼻涕的伙伴反对道:“不行!你不像,我来。”

“咋不像?”二旦瞪起了一双圆圆的小眼。

“你不胖。”是的,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敌特司令是很胖的。

“你就比我胖?”

二旦不甘示弱:“那我们比比,看谁的力气大?”

“来就来。”流鼻涕的男孩也不甘落后,马上拉开了摔跤的架势。

两个小家伙虎视眈眈,拉好架势,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兵兵看到他俩这个样子,很生气,喝道:“别争了,看你们这个鬼样子,谁都不行!”

“那由谁来?”两个准备角斗的伙伴几乎同时问道。

“当然有了。”兵兵把手一挥,“走,喊小明去!”

嘿嘿,对了,小明很胖,叫他当司令是再合适不过了。以前都是叫他担任这个角色的。

小伙伴们好一阵欢呼雀跃,啧啧称是:“对,对,找他去!”

“找他去!”

“怎么?你们不怕陈爱金?他会放小明出来吗?”吃过陈爱金亏的二旦不满地问。有一次,伙伴们到陈爱金的工房里喊小明出来玩,人没喊出来,却惹怒了陈爱金,吓得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二旦自恃不怕,落在最后,被陈爱金抓住狠狠地拧了把耳朵,揍了顿屁股。

“怕什么?我自有妙计。”兵兵低声对伙伴们咕噜了好一阵,最后问道,“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出发!”

这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便向陈爱金的工房跑去。

其时,陈爱金正在工房里唠叨着什么,突然听到了外面一阵响动,抬起头来发现门口和窗下有无数个小脑袋正在朝这里张望。他心中一惊:“不好,这伙冤家小对头又来了。”

不一会儿,听到小伙伴们一起喊起来:

“小明,小明,快出来,快出来抓特务!”

“莫吵死!”陈爱金怒喝一声,挥手轰着他们,“快走开,快走开,人家要干活呢!”

但是他的呵斥并没有起到作用,反而招来了小伙伴们更加猛烈的叫喊,不知谁起了个头,唱开了顺口溜:

陈小明,真可怜,

快快出来做司令。

工房里没有了回声。小明的心早已飞出去了,时而看看父亲,时而看看外面,急得抓耳挠腮。坐在一边的立农故意对着他挤眉弄眼。陈爱金呢?再也不说话了,他知道对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是无计可施的。你越理他们,他们越对你无礼。唯一的办法只有不理、做个哑巴,待他们疯够了,自会感到无趣,悄悄地走掉,这是他陈爱金多次积累的经验。

外面又继续唱了起来:

当司令,做大官,

快快出来把枪端。

你一枪,我一炮,

打得陈爱金嗷嗷叫!

这次工房里的小明他们“轰”的一声笑了起来。陈爱金再也忍不住了,冲出门口,怒气冲冲地追赶着他们:“滚开!滚开!小兔崽子,再不滚,我揍死你们!”小伙伴们并不走远,跑到一处又停了下来,唱道:

陈爱金,精打精,

一生只想把钱挣。邦邦邦,嘭嘭嘭,

不顾死活把钱赚。

陈爱金听到这带有侮辱性的歌儿,气得七窍生烟,边追边骂:“小兔崽子,今天非揍死你们不可!”

与此同时,隐蔽在门口的兵兵和二旦等几个伙伴飞快地冲进工房,吓得屋里的几个人一惊,待弄清是怎么回事后,小伙伴们早已冲到了小明的身边,不由分说,拉起小明就要跑,可是小明不肯,畏畏缩缩地躲闪后退。

继发、喜凤、立农他们三人相视一笑,怂恿道:“怕什么?快跑!”

小明得到了鼓舞,放大了胆量,便跟着兵兵他们跑出门口,向果林的方向跑去。

陈爱金追了好一会都没有追上,便打算不再追了。刚转回身准备回家时,在朦胧的月色下,看见另一个方向跑着一伙人,其中有一个很像小明。定神一看,果然是他,不禁一惊,这才知道是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于是便气急败坏地边追边喊:“小明,小明!给我站住!站住!”

那伙人影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在草地上撒开脚丫越跑越快。几只萤火虫好像与他们有特殊的感情,在他们的头顶上一闪一闪地跟着飞跑。那伙躺在草地上的小女孩和刚才被陈爱金追赶过的伙伴们都跟着跑在后面,拍着巴掌助着威,一声声地喊:“加油!加油!快跑!快跑!”那情神好像在为参加长跑比赛的选手助威,热闹非凡。不知谁又起头唱起来:

陈爱金,大恶霸,

压迫霸道不像话!

陈小明,快快跑,

摆脱父亲做司令!

陈爱金跑在后面,又气又急,怎么赶也赶不上。唉,毕竟是上了把子年纪的人了,腿脚哪有这伙活蹦鲜跳的孩子灵活?何况刚才又已跑了一阵,精力早耗去了大半,整个人已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这时,前面那群人影突然站下来,成心要气一气陈爱金,一齐唱道:

陈爱金,快快跑,

加把劲,快赶上。

看看快要赶上时,又转身飞跑起来。

陈爱金在后面跑呀跑呀,不觉有点气馁了,罢!罢!以后再跟他们算账吧。人一犹豫,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兵兵他们停下来,看到陈爱金在后面不走了,便像黑旋风李逵智赚美髯公朱仝一样,一边用小手招一边又唱道:

来来来,快快来,

赶不上,狗熊来。

陈爱金本来是个火暴性子,此刻正在为自己的上当受骗懊恼不已,哪里能受得了他们这样的嘲弄和耻笑?他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大有不把他们追上决不罢休的架势,一边追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

“日、日你妈、妈的,小、小兔崽子!哪、哪怕、是、是追上天、天涯海、海角、也、也要追、追上你、你们!”

两支力量悬殊的队伍又在柔软的草地上奔跑起来。猛跑了一阵后,前面那支又停下来齐声唱:

陈爱金,英雄汉。

上气不接下气断!

此时,陈爱金跑了一阵后,确实不行了,血压在不断地上升,胸口窒息得快要闷死过去。他张着大口,喘着粗气,光光的脑袋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跑呀跑呀,艰难地跑。他不甘心败在孩子们的手上,他一定得追上他们,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才能发泄心中的恶气。

眼看着就要追到果林边了。这时,那群孩子们又转回身来唱道:

小朋友,进果场。

你也躲,我也藏。

气死陈爱金就地葬!

唱着唱着,一眨眼,便隐没在果林中不见了。

陈爱金跌跌撞撞地闯进果林,找了一会儿连个影子也没找到。那一颗颗已熟的桃子和李子,散发出诱人的甜味,好像在迎接着这位不寻常的难得光临的客人,在晚风的吹动下,一摆一摆地招着手儿。陈爱金停下脚静心听了一会,希望能听到一点人声,可是回答他的却是青蛙的“呱呱”声,昆虫们的聒噪声……

对儿子日夜无偿地给陈爱金干活,赵洪钟是有看法的。当然,这并不是反对这门亲事,说句老实话,像陈喜凤这样的姑娘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他只是怕儿子上当受骗,陈爱金的为人品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媳妇没讨上不说,还白白地给人家干活挣钱,要真是那样,这亏可是吃大了。

赵洪钟这个共产党员,大队支委,从初级社到现在的生产队的队长,做过很多傻事、蠢事,上了很多当,受了很多骗,得罪了很多人。这些人当中,就包括陈爱金。

那时候,他靠着一腔热血,一股激情,带着全队社员朝着“集体致富”的道路拼搏前进。可是越拼搏,越前进,就越穷、越苦。当然,照他们的话来说,自己还算是个正派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像一些干部那样“集体不曾富,自己倒富了”的人。他也像大家一样穷,一穷二白。但那时即使再穷,再苦,也觉得很气壮,很快乐。越穷越光荣嘛!一直到三中全会后,党的一系列新的政策下来时,他还继续执迷不悟,甚至怀疑这些政策是否正确。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现在用不上你三番五次地吹哨子了,出工的时间却是比以前早。拳头放松了,嗓门不哑了,眼睛不瞪了,胡子不吹了,而干劲就是比以前足,觉悟就是比以前高。再也用不着你挥胳膊做动员、绘蓝图、做规划了,而蓝图却已实现,或者正在实现。生活呢?收入呢?自是不必说了……他被这一系列新政策的威力震惊了,震醒了。这就是事实!一旦认识到自己错了时,他惭愧、悔恨极了,痛苦地流下了眼泪。虽然以前的错误不能全怪自己,这是历史的责任。但自己身为一队之长,带领着大家这样穷,也是问心有愧啊!他曾向大家认了错,道了歉,有的已原谅了他,也有的心里还存在着疙瘩。就说陈爱金吧,表面上虽然还算过得去,但在内心里总还存在着隔阂。以前自己确实对他做得太过分了,太残忍了。自那件事后,他曾在心里狠骂自己糊涂,干了件缺德事。

他是不同意儿子给陈爱金干活的,以他自己的性格认为,姑娘再好,也不能低三下气地向人家讨好卖乖。一个人要有自己的自尊和骨气,决不能去向人家乞求施舍。同意就来,不同意就拉倒,难道没有她就会打光棍不成?现在的政策好,准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些有能耐的已经富起来了,而自己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多少进步,这怎么好意思呢?失去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大家都晓得用加倍的努力来弥补过去的损失,而你却为一个姑娘丢下自己的事业,放弃自己发财致富的机会,这怎么成呢?古话说的“人生有得几回搏?”不趁现在年轻力壮,为自己多挣一点资本,错过了机会,可就悔之不及了。

一天,当立农又准备到陈爱金家里去的时候,赵洪钟挡住了他,问道:“立农,长工做到哪一年呀?他们跟你挑明了吗?可别上了他的当啊!”

赵立农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慌什么!不怕猪头不烂,就怕火候不到,到时还不是你碗中的肉?”

赵洪钟有些不放心地劝告着儿子:“我总担心你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算了吧,婚姻大事不能强求,强拧的瓜不甜嘛!还是趁早收了那份心吧。只要在家好好干,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是,还怕讨不上个好媳妇吗?”

赵立农很乐观:“哈哈,你放心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眼下吃了点亏,但以后我为你提早带回个媳妇,那吃的亏不就补回来了?”

“还是慎重考虑点好。”

“放心,等着抱孙子吧!”

赵洪钟没有儿子乐观。他乐观不起来,他为儿子的前景感到渺茫,捉摸不定。他料想陈爱金决不会像儿子说的那样好说话。他望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农村,特别是像陈爱金所住的山区农村,是难得有电影放的,也没有什么固定日期,半个月或者一两个月也说不定,有时又会连续放两三天。每当公社的电影队进来时,全村的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早早地把家里吃饭用的凳子搬出来摆在生产队队部门口的场子上。吃过晚饭后,全家人早早地来到场子上,在孩子们的指引下,挤在人群中,各自辨认着自家的凳子。那一颗颗移动的人头,一束束雪亮的电筒光柱,叫喊声、说笑声和喇叭里播出的浑厚嘹亮的音乐声混合在一起,有如万马奔腾,热闹非凡。

在村里几百户人家中,独有陈爱金一家不参加。当然这并不是全家人对看电影不感兴趣,而是陈爱金不让去,要做鞭炮嘛。你为他算一算,一个晚上全家人(包括立农在内)起码能做三千响鞭炮,按县土产公司的收购价格每百响三角二分计算,三三得九,二三得六,每个晚上就能赚九元六角钱,这划算吗?能不使陈爱金心痛吗?

这天,电影队又进村来了。

吃过晚饭,赵立农直朝陈爱金家的方向走来。这小伙子长得很标致,中等个儿,不瘦不胖,白皙端正的脸盘上有一双虎虎有神的大眼睛。他生性活泼乐观,成天歌声不断,若是跟他一起干活的话,再苦再累也会感到轻松快乐的。他知道今晚陈爱金是不会放家里人出来的,他得想办法将陈喜凤姑娘带出来,否则,再好看的电影也会感到索然无味、提不起精神来的。

立农的家位于村子的东部,离陈爱金的家有好长一段路程。现在,他走在并不那么宽坦的小路上,嘴里哼着流行的电影歌曲,时不时地和相遇的人打一声招呼。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刚刚从西方山顶上升起,柔和的光线射在他的背上,投出了修长的影子。这模糊不清的倒影跟随着他的身子不断地前进,一阵阵微风吹来,感到无比的凉爽和惬意。

当走到一半的路程时,突然一束强烈的光柱射了过来,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对这没礼貌的行为很不满,大声抗议道:

“哎,谁这样不讲文明礼貌的?”

“哈哈,是你呀?立农!”随着笑声,一伙身影早已飞到了他的身边,挡住了去路。

立农一看,都是些平时要好的朋友,便抬起手照着一个胖家伙的胸口就是一拳:“小子,原来是你们哪!”

挨了一拳的胖子嘿嘿一笑:“走!看电影去!”

立农说:“好,你们先去吧。”

“怎么?媳妇都还没过门,就看不起我们了?”胖子不满地说。

“哪里,哪里。”立农解释说,“我还有事呢。”

“什么大不了的事!”胖子嚷嚷道,“你要去哪里?”

立农用手指了指前方。伙伴们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地方了。胖子又是嘿嘿一笑:“你这小子,他妈的尽往那里钻!可别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哟!”

“去你妈的!”立农气恼地又在胖子肩上捶了一拳,痛得他龇牙咧嘴。

伙伴们都“轰”的一声笑开了,七嘴八舌地嚷道:“得了吧,一个晚上不去有什么关系。你那老丈人会罚你吗?”

“嘿嘿,姑娘味闻够了吗?”

“立农哥,你跟喜凤姑娘怎么样了?那个了吗?”

赵立农对伙伴们的这些话都狡猾地用笑声回答。他一边往前挤,一边叫道:“喂!喂!伙伴们,行行好,让让路吧。”

“不行!这么久没在一起了,今天遇上了,非得跟我们一起去!”胖家伙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他,“来呀!弟兄们,把他抬起来走!”

“好!”伙伴们一声呼叫围过来,果真把他抬了起来。

立农急了,急中生智地叫道:“哎,哎,兄弟们,放下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同意了?”

“对,对,我同意跟你们去。”

“反悔呢?”

“任你们处罚。”

脚刚一落地,赵立农趁他们没防备,往人缝里一钻,便钻出了包围圈,抬腿飞快地往前面的小路上跑去。跑出了好一段路后,还传来了伙伴们一声声的叫喊声和笑骂声……

赵立农一口气跑到陈爱金的家门口,此时他们一家人还在吃晚饭。他走进冷冷清清的工房里,思忖着要用怎样的办法脱身,才能使陈爱金不易觉察是自己“勾引”他们去的。这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要是弄出点蛛丝马迹,被他发觉了,那将会前功尽弃,用艰辛的汗水换来的一点好印象和获取的一点小胜利就会随之土崩瓦解、付之东流。他知道,陈爱金在表面上虽然没有说出对自己满意的话,但在内心里还是喜欢上了的。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再加上平时干活又很肯卖力气,当每次干的活计比陈家的任何一个人多时,陈爱金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就会无意间流露出对他的赞扬,他时时这样训示着自己的孩子:“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东西,像个成家立业的样子吗?你看人家立农。”够了,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立农胜利了!怪不得他会在父亲面前蛮有把握地夸下海口呢!

想想,看看,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看到了陈爱金放在桌子上的眼镜盒。哈哈,对了,把他的眼镜弄坏。他知道他有两副眼镜,另一副在他的房间里,趁着他去换眼镜的机会,带上他们溜之大吉,就不会知道是我干的了,将来怪罪下来,赖也赖得过去。对,就这么办!

主意已定,精明的赵立农快步走过去,迅速打开眼镜盒,拿起眼镜认真地看了看,发现一只眼镜腿的螺丝松动了,便飞快地用指甲把螺丝旋出来,放进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做起鞭炮来。

陈爱金每逢有电影放时,都对孩子们看管得特别严。这次也跟以前一样,怕他们走掉,饭也没吃饱就跟着他们到工房里来了。

立农装着平静地做着鞭炮,一边不时地偷眼望着陈爱金那边。他心里有点发虚,感觉工房里的气氛怪怪的,紧张极了。

陈爱金坐在平时坐的那张桌子前,打开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了。刚埋头要干起来时,突然“啪嗒”一声,吓了他一跳,眼镜早已掉到了桌子上,一只眼镜腿还挂在耳朵缝里晃荡着呢。看到陈爱金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立农差点笑出声来。

陈爱金忙不迭地捡起眼镜,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因为正好掉在摊在桌上的一包硝上,拿在手里的老花镜变成了墨晶镜。

“出鬼了!”陈爱金边察看边咕哝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腿就断了呢?”

这叫声惊动了那三个孩子,他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一个个抬起头朝父亲这边张望。而立农却在心中暗自发笑,用加倍的劲头干着活,以此来掩饰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快活。

陈爱金本来就已窝着一肚子火了,又看见孩子们停下手里的活,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这浪费的时间有多少?他恼羞成怒,立刻把一腔怒气朝他们发作了:

“你们这些小崽子们,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给我干活!”

他们三人无辜地遭了顿骂,自觉没趣,便又嘭嘭□□地做起鞭炮来。

陈爱金取下夹在耳朵缝里的眼镜腿,心急火燎地安装起来。但任凭他怎样装也装不起来了,因为那螺丝不见了。他很心急,很恼火,人老了,眼睛不管用了,没有眼镜怎能做鞭炮?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骂十八代祖宗。骂眼镜不争气,为什么好端端坏掉,浪费他的时间。还骂制眼镜的人,做得为什么这样差,坑害人!后来,大概考虑到一下子修不好,便骂骂咧咧地站起身,但又有点不放心,看了他们一眼,这才向门外走去。

这下子机会到啦!待陈爱金一走,立农立刻把木槌一放,站起身急不可待地说:

“快!快!我们看电影去!”

他们三人一听,心中不免一怔,待意识到这的确是一次难得的脱身机会时,一阵骚动,小明立刻欢呼雀跃:“对,对!看电影去,看电影去!”这小家伙的心早就飞出去了,只是没有办法找到脱身的机会。

继发本来对看电影兴趣不大,看与不看都无所谓,只是日夜在这里做鞭炮实在是太闷气了,脑袋昏涨涨的,现在有机会出去散散心也觉得很好,便点头表示赞同。只是喜凤有些犹豫,她不是不想去,是怕她父亲:“这、这不好吧?要是爸爸……”

立农立刻打断她的话:“怕什么?他能把你吃了?大不了挨顿骂,不痛不痒的,这有什么关系!快!再啰唆,错过了时间,就是想去也没机会了。”

说罢,走过来不由分说,拉起喜凤的手飞快地朝门口跑去。

陈爱金因在房间里拿眼镜误了些时间,待他急急忙忙地走进工房时,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有三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他们留下的空位置,一只小黑猫在一张桌子上“喵喵”地叫着,像在嘲笑着他。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工房,差点气昏过去……

国庆节快到了。本来,鞭炮是要逢节日销路才大的,今年的国庆节正巧又赶上了中秋节,节上加节,那销路就更大了。

陈爱金与县土产公司签订了二十万响的鞭炮生意,限定在国庆前必须交货,也就是说,要在半个月之内完成生产任务。这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一天得生产一万多响的鞭炮,要说多紧就有多紧。陈爱金集中了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每天天亮就起来,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鸡叫头遍。工厂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他可要加一倍,两天的活一天得干完,争分夺秒,艰苦奋斗,继承和发扬生产队学大寨时的那种革命加拼命的光荣传统,为努力完成二十万响的任务而奋斗。陈爱金对儿女们训示道:“辛苦点怕什么?只要有钱就行!没听说过人为财死吗?我不要你们死,只要你们多掉两斤肉就行!”要是他听过“苦不苦,想起红军两万五”这句话的话,定会用来激励他们的。

若是成年人,这种繁重的劳动咬咬牙或许还挺得过去,但对于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明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鸟被关在笼子里,又像一个失去自由的犯人,多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啊!可是怎么可能呢?父亲对他的时间苛刻得不能再苛刻了,就像一个看守对待犯人一样,绝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外出活动。陈爱金掌握了学校上课放学的时间,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要多少分钟计算得准确无误。假如上午是八点二十分正式上课的话,绝不会使他在二十一分赶到。如果放学时迟一刻赶回家,便非打即骂。至于学习的事,他不管,更不重视,在他的整个脑细胞和心里面只有钱,其他的什么文化呀,成绩呀,等等,统统都不在他眼里。

小明是多么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小伙伴们啊!他羡慕他们有一个好父亲,有一个好家长。而自己的父亲是那么苛刻,那么残忍粗暴。他渴望自由,渴望伙伴们的那种天使般的生活。他时时“心在曹营心在汉”,人在做鞭炮,心却早已飞出草坪,钻进果林跟他们捉迷藏、打假仗、抓特务去了。有时,实在太疲劳了,干着干着,脑子里渐渐模糊起来,两只眼皮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但手还在本能地动着,有时被木槌捶在手背上,痛得惊醒过来。也有时被父亲出其不意的拧耳朵和喝骂声惊醒。陈爱金时时这样骂他:“小小年纪就这样偷懒,将来大了,还不是个二流子?哼!我像你这样大时,哪里能像你这样享福、读书,每天从早做到晚,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没得一天休息,还没得吃、没得穿,真不是东西!”的确,在旧社会,像陈爱金这样的穷孩子,确实是那样,这绝不是他陈爱金虚吹的。“愈是艰苦的环境,愈能磨炼人的意志。”此话一点不假。今天的陈爱金能这样勤劳,耐吃苦,就是从那时候磨炼出来的嘛!

经过几天自做鞭炮以来最紧张的劳动后,可怜的小明再也熬不下去了。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陪着大人从晚上干到三更半夜,早上天一亮又从被窝里被拉出来,天天如此,哪里受得了呢?就是泥捏的也会疲倦啊!现在他那肉嫩嫩、红扑扑、圆滚滚的胖脸蛋明显地瘦弱下来了,显得满脸倦容。因熬夜过多,使他的两眼赤红,布满血丝,先前那水灵灵的光泽不见了,变得黯淡枯涩,色泽无光。过度的疲劳和严重的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变得极其脆弱。当他昏沉沉地跑到学校,屁股一挨上凳子,瞌睡就上来了,两只眼皮就会不由自主地合起来,任凭着怎样挣扎也毫无效果,就像被万能胶水粘住一般,纹丝不动,怎么拉也拉不开。实在忍不住了,就一头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老师喊也喊不醒,推也推不醒,就像吃了孙悟空的瞌睡丸一样。好容易把他弄醒,问他为什么这样贪睡。他张了张嘴,不知是有苦难言还是不屑回答,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脑袋一歪又倒在桌上“呼呼”睡过去,如此再三,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这样过了两天。在这两天中,有时老师弄醒他,他却懵懵懂懂,像喝醉了酒似的说一些迷糊的话,引得全教室的学生哄堂大笑;有时打断了他的好梦,他就会用一双不友好的或者说是敌意的眼睛傻乎乎地瞪着老师;更奇怪的是有时竟会神经质地马上学着做鞭炮的动作。从他的举止动作看,老师断定他要么有毛病,要么有其他什么问题。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又不发烧。后来,终于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后,很是气愤。贪财贪到连孩子的身心健康和学习都不顾,这怎么行呢!这位好心的老师决定今天中午陪小明一起回家,去访一访这位狠心的家长,劝一劝他要注意孩子的学习和健康。但是小明不同意,他怕父亲打,怕父亲骂。他甚至有些生这位多管闲事的老师的气了。我又不影响别人的学习,无妨大局,你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但是,这位固执的老师还是去了,因为这是他当老师的职责嘛!

果不出小明所料。前面说过陈爱金是不把文化什么的放在眼里的,他压根儿就看不起老师。他计算过自己每天的收入,差不多能顶上一个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此时他正在计算着时间,眼巴巴地盼着小明快点归来呢,看到儿子后面跟着个老师,心中很是诧异。待老师一劝他,他心中很不耐烦,几乎有点儿上火。他竭力忍耐着,装着很开通的样子,老师说什么,他就应承什么,一心只想快点把这位讨厌的老师打发走,免得误了他的时间。等老师一走,他就把小明狠狠地揍了顿屁股,骂他“装死样,不是个老实东西,竟敢说老子的坏话”。将来再这样多嘴多舌,定要“削他的皮,抽他的筋”。然后又叽里咕噜地大骂老师不识时务,多管闲事,他陈爱金的儿子不“学”什么“习”,文化值得了多少钱一斤?就是学到你的一样高,当了老师,又有什么了不起!撒尿都撞得多!一不掌权,二不经管钱财货物,开后门也找不到你门下!你一个小小的老师有什么出路,无非是跟娃娃们玩一世,打一辈子交道,有谁瞧得起?说到底,还不是个靠拿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度日子的穷教师匠……

可怜这位老师,好心不得好报,自惹火烧身,就这样白白地被陈爱金牵藤攀瓜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喜凤是个温柔多情、勤劳朴实、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和哥哥的性格正好成鲜明对比,继发不怕父亲,自己拿定要做的事,无论父亲怎样反对、阻挡,都要实现。父亲骂他,还敢跟他回嘴,对着干,所以父亲骂他是“逆子”,是个“不成材,做不了什么事业的东西!”给他断言将来必定是个“败家子弟”。而喜凤则不然,她很惧怕父亲,尤其怕他发火。她和立农的爱情是纯朴的,真挚的,平时在父亲的监督下,表面上不敢向立农表露什么,但在内心里默默地爱着他,在暗地里时时和他交流着情感。她虽然对立农的那种讨好卖乖的行为不太满意,但心还是向着他,可怜他的。唉,这有什么办法呢?这能怪他吗?要是父亲是一个思想开朗,通达大度的人,会出现眼前这种可悲而又滑稽的事吗?

先前,在她家刚恢复生产鞭炮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伙伴们到这里来跟她打闹说笑,但自从遭到父亲的不满和白眼后,就不再来了,只是有时还会到窗下唤她出去玩,若是被她父亲听到了,便会这样骂她们:“喊什么喊,我家喜凤没闲工夫!这么大的姑娘了,没点正经,日夜在外面瞎疯,要是干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来,也不怕人家骂祖宗!年轻轻的懒惯了,将来嫁人了,惹人说爹骂娘的!哼!”你想想人家姑娘家,哪个会没脸皮,没自尊?遭了陈爱金的骂后,再也不敢往这儿靠了。

喜凤姑娘变了。不但身子变得瘦弱了,而且性情也变了。日夜不停的劳累和不与外界接触,这双重的原因使她由一个活泼可爱、有说有笑的姑娘变成了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姑娘了。现在她只知道干活,默默地干,为父亲永远满足不了的心干,干!干!干!一直干到出嫁,一直干到离开这个家。她没有什么奢望,只望日子快快地过去。她祝愿,祝愿父亲能早日答应她跟立农的婚事,有朝一日好跟他结婚。她等待着这样的时刻到来。

在离交货的前三天,喜凤姑娘病倒了,先是喊肚子痛、头晕,后是发烧、喉痛。起初她竭力忍耐着干下去,再后来实在挺不下去了,终于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早不病,迟不病,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病,陈爱金极为恼火。按他的逻辑认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人是不能病倒的。他自己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嘛。现在人病倒了,就少了个劳力,少了一个劳力就意味着少了一分力量,力量一减少,就不能按时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不能按期交货,到那时他陈爱金就在土产公司面前失去了信用,他的名誉就受到了损害。最最要紧的问题还是钱!一寸光阴一寸金,被你白白地躺过一天,这错过的时间有多少?他有点生女儿的气了,只一点点头痛额烧就这样大惊小怪,装模作样,难道你是一个千金小姐不成?这样娇气!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四化”建设谁来干,怎样实现?一点小病小殃谁个没有?肚子痛吃点盐水,头痛喝碗姜汤,发烧少穿件衣服,至于喉咙痛,多喝喝凉水就得了。赚钱是容易的吗?也跟打仗一样。你是共青团员,应该学习解放军叔叔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才对。你没看过“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吗?比英雄,照自己,你就得坚持下来,这才不愧是一个共青团员,不愧是我陈爱金的女儿。陈爱金就这样在心里暗暗发了一通议论,指责了女儿一身不是,生了一天的闷气。

如此过了一天,到第二天,喜凤姑娘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这怎么得了!直把个陈爱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焦躁不安。决不能再让女儿躺下去了,躺能躺出钱来么?躺一天就是少一天的收入啊!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就高声大骂起来:“大白天就这样挺尸!这么大的姑娘了,没点思想,就只知道偷懒躲懒!”又骂,“像个大小姐似的,有点小病就这样娇!别人哪里像你?将来嫁人了必定是个懒婆!”再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怕帮我做,心里不甘心。哼!将来嫁了人,分了家,独自生活时,只怕病得快要死了也会起来干呢!”陈爱金骂得一蹋糊涂,什么难听话都从他那张臭嘴里吐了出来。

可怜喜凤姑娘躺在床上,被高烧热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本来她面皮子薄,怕父亲骂,现在听到父亲这不堪入耳的咒骂,又被心爱的赵立农听到了,心中很是不受用,只觉得又羞又怒,一气之下从床上爬起来,硬着性子干开了。

这可急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家的未来女婿赵立农。他为了迎合陈爱金,这几天来不顾父亲的骂,弟弟的笑,放弃自己家里的一切活计,天天陪着陈家的人一起干。昨天喜凤病倒后,他心中很是焦急,很想进房里去看看她,安慰安慰她。但是有一道墙阻挡着,那就是陈爱金不让去,直把立农憋得心急火燎,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当然,陈爱金自有他陈爱金的心计。第一,浪费工时。第二,容易出纰漏。陈爱金是个封建的人,他知道若是让他进去了,少不了亲亲热热,摸手摸脚的,这成何体统?只是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罢了。)眼下,自己心爱的姑娘硬被这个老东西逼出来了,心中确实窝了一肚子火。要不是怕关系搞僵,他真想跟这位未来的丈人大吵一场,大干一架!他在心中赌咒发誓地骂着老东西是“缺德鬼”,“贪财精”,“将来必定不得好死”!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好表面上挂着笑容,用商量的口气劝着说:“这不好吧?要是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陈爱金把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瞪,喝道:

“你懂个屁!整天躺在床上,没病也会躺出病来。你没听说过锻炼能治病吗?劳动就是煅练!多出出汗,活动活动身子,一点小病自会不治而愈。”对的,这就是他陈爱金防病治病的经验。自懂事以来,他难得有回病,就是有点小病什么的,按上面的办法,也根本不用上医院。假如大家都能像他这样的话,兴许医院也会倒闭呢!

“还是让她去休息吧。我们辛苦点,不就得了吗?”立农继续劝道。

“少啰唆!”陈爱金呵斥一声。

工房里安静下来了,只有做鞭炮发出的响动和人的喘息声。

做鞭炮这门手艺活虽然简单,算不上是重活,但做得久了也会腰酸背痛,头晕脑涨和眼花缭乱的。可怜喜凤姑娘拖着个重病身子,倔强地硬干到上午十一点左右,因一天多来点米没进,此时只觉得瘫软无力,豆大的虚汗铺满了全身,额头和手心灼热得火球般烫人。干呀干呀,突然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一头往地上栽去……

时刻关注着她的立农看到了,立刻把编着的鞭炮一扔,撞翻凳子,大叫一声:“不好!”以闪电般的动作冲过去,还没等她倒在地上,就早已伸出双手托住了她下坠的身子。

这下子可不得了,工房里炸开锅啦!老伴叫,儿子怨。陈爱金也慌了手脚,呆呆站在一边发愣。

不知谁叫了声:“快!送医院!”

立农便托着这个火笼般的身子向门口冲去!

天下父母平时对子女再凶、再苛刻,其内心里还是疼着他们的,“唯有天下父母心”嘛。当陈爱金清醒过来,认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急忙跟出去,呼叫道:“喜凤,喜凤!”继而意识到女儿抱在立农的怀里实在不像个样子,但又不好怪他,只好说:

“我来背!我来背!”

“不用!不用!”立农嘴里应着,心里却恨恨地骂道:“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缺德鬼干的好事,现在又来装什么假慈悲!”

“那等等我,等等我!”陈爱金在后面边追边叫。

立农非但没有等,反而越跑越快。他看着喜凤那苍白的脸色,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跑到医院里去。

经过一阵奔跑,喜凤姑娘慢慢清醒过来。她睁开发红的眼睛,看到是立农在抱着自己,心里感到很甜,很舒服。是的,自懂事以来,再也没有被人这样抱过了,何况又是自己心爱的人。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叫声后,她装傻,又闭上了眼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同一天下午,小明也失踪了。

小明真的失踪了吗?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自从那位老师劝告了陈爱金后,非但没有什么效果,反而比先前更变本加厉。小明觉得学校是他得天独厚的休息场所,这里没有父亲的打骂,那一声声读书声和老师的讲课声简直是催眠曲。后来索性书包也不带,对于学习,早已置之度外,一到教室,坐在座位上,便倒头呼呼大睡。对此老师对陈爱金的那种不顾孩子身心健康和学习的行为很愤慨、很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从而感到很着急,很心痛。

老师的心情逃不脱学生们的眼睛。一伙跟小明很要好的同学对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孩子王兵兵对伙伴们说:“老师都在为小明的事着急,我们是少先队员,又是小明的好朋友,得想办法帮助老师将小明从陈爱金的魔掌中解救出来。”

“对,国庆节就要到了,小明这个病恹恹的样子怎么好参加国庆游行?”二旦附和地说道。

小伙伴们都显出焦急的样子,一个个都眨着眼睛,认真地思考着办法。

那个流鼻涕的男孩抹了把流到唇边的鼻涕,建议道:“要不我们去向陈爱金提出抗议,要求他恢复小明的自由。”

“那个贪财鬼会听你的话吗?”有人反对道,“他连老师的话都不听,会听我们的?兴许还会招他骂呢!”

“怕什么,我们跟他对骂,我们人多,骂得过他。”又有人说。

“不行!少先队员是不许跟人骂仗的。”兵兵懂事地制止道。

“干脆我们把他藏起来!”一个小女孩提出了个新建议。

“对,把他藏起来,我们送饭给他吃。”马上有人响应。

“好是好,但藏在哪里好呢?”流鼻涕的男孩问。

“学校里嘛。”

“那床铺怎么办?”

是啊,没有床铺怎么睡觉?总不能让他睡地板吧。况且现在又是八月秋风凉的时节,气候变冷了。这句话又把伙伴们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冷下来了,一个个都哑口无言,面显难色。

过了一会儿,兵兵露出两颗虎牙笑了:“有了,有了,接到我家里去,和我一起睡。”

小伙伴笑了,都表示赞同。赵洪钟那里自无话说。征得老师同意后,下午一放学,大家硬把小明接到了兵兵家。起初小明不同意,怕父亲骂,但一躺在舒服的被窝里,便睡了一天两夜才醒过来。

赵洪钟望着小明疲倦、孱弱的身子,这位有泪不轻弹的硬汉子,也禁不住流出了痛心的眼泪,狠狠地骂道:

“陈爱金呀陈爱金,挣钱也不是这样的挣法啊!怎么能拿孩子的命来换呢?真是糊涂、作孽啊!”

十一

“死绝了!死绝了!”陈爱金对着空空如也的工房不知号叫了多少遍了。

工房里一失往日的热闹景象,显得异常冷清。这两天,不知他陈爱金走什么运,一切意想不到的事都一股脑儿地突然发生了。

那天,送喜凤到医院回来,又不见了小明。他到处寻,到处喊,却连影子也没见到。他慌里慌张地跑到学校,一打听,不但没问出来,反被老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晓得老师是在作难自己,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嘴里狠狠地骂着老师,比以前骂得更凶,更不堪入耳,不但骂他多管闲事,还骂他娘,骂他十八代祖宗!

第二天一早,还不见大儿子继发起床,便气势汹汹地一脚踢开了房门,骂道:“小崽子,日头都晒床角了,还在这里挺尸!”可进屋一看,不见人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分明早已起床了。一问老伴,才知道是跟一位外村来的姑娘进县城参加农技培训班去了。

陈爱金像条疯狗样跌跌撞撞地向车站的方向跑去,他得把儿子追回来,不能让他去,更不能让他跟那个外村姑娘一起去。这个姑娘他见过,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里。那是在一个下雨天,儿子把她带回来的。陈爱金对这个姑娘的印象不好,觉得太时髦、太洋气了,不是个能吃苦的女子。她穿着件洁白的像薄水纸般透明的短衬衫。隔一丈远都能闻到的香水味儿,令人直反胃水!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好端端的却弄成弯弯曲曲、蓬蓬松松,像个乌鸦窝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脚上的那双白凉鞋,后跟高得像土砖头,走起路来全身上下全摆动,屁股一扭一扭的,别扭死了!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陈爱金看着都不顺眼。他对这个姑娘深表惋惜和不解,好好的一个人儿为什么要糟蹋成这样?是不是家里的钱太多没地方用了?要是那样,为什么不拿到信用社存起来?这样又保险又有利息。唉,当今的年轻人啊,就是怪!

古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儿子二十二岁了,难道陈爱金就不想给儿子娶媳妇吗?不!他想,做梦都想。对女儿可以提倡晚婚,对儿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谁不晓得多一个人就多份力量?他陈爱金要趁现在的好政策,多一个人为他挣钱嘛!只是像这个外村姑娘,他不能要。

他为儿子挑选媳妇,可有一个要求,长得好看不好看没关系,作田人家要那么好看干什么?而且,他还有一个独特的见解,认为相貌好看的没有几个是正经货,不是好吃懒做就是作风不正派。他之所以有这个结论,是有理有据的。水口村林国红的儿子娶了个漂亮老婆,不是嫌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喝,就是东游西逛,下馆子,去娘家,要么就赖在家里,像个大小姐样什么活也不干。还有本村的赵福祥,也讨了个漂亮老婆,成天打扮得妖里妖气,日逛圩场夜看电影,在人堆里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最终跟着一个外地来的男子跑了。而这个外村姑娘穿戴得这副模样,若是哪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小伙娶去做了媳妇,别说叫她干活,只怕像供菩萨一样供起来,也会供不住呢!总的一句话,他陈爱金挑儿媳妇不在乎什么姿色,只要勤劳能干、老实本分就行。作田人不像城里人靠工资吃饭,而是靠双手做,你不做就不得吃,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吗?现在是有多少力都可以使出来的年代,能不能富起来,这要看你的能耐劲儿,所以他陈爱金认为婚姻大事决不能草率行事,一定得经过仔细调查,最起码要使自己满意才行。否则的话,一步走错,终身憾事,到那时就会悔之不及了。

陈爱金打听到那个外村姑娘是儿子中学时期的同学,为此他很不放心,问儿子跟她是不是有点那意思。虽然得到了儿子否认,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赶紧活动,四处托媒,也确实有几个使陈爱金满意的,殊不知一个一个都遭到了儿子的一口回绝。陈爱金生气发火了,问儿子:“我说小崽子,你到底要怎样的才满意?”

继发回答得很简单,很干脆:“你急什么?暂时不谈这个。”

“这怎么行,你是不是在恋着那个姑娘?”

“没有的事。”

“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年纪还小嘛。”

“都二十几的人了,还年纪小?我像你这样的年纪早生你大姐了!”陈爱金气呼呼地说。

“那时还没实行晚婚嘛。”

这句话噎得陈爱金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一次,嫁到柳村的大姐热心为继发介绍了个姑娘。陈爱金看后很是满意,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那姑娘相貌一般,长得高大结实,具有农村姑娘朴实的气质,一看便知是个勤劳能干的姑娘,当下便与女方定下了相亲的日子。谁知到了那天,继发不见了踪影……后来,终于打听到儿子确实跟那个外村姑娘有那个意思,把陈爱金气得发了疯,强迫他必须跟她断绝一切来往,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赶他离开这个家!可是现在儿子不但没跟她断绝关系,还约她一起进城,这怎么得了!他陈爱金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个姑娘,其他什么不足另当别论,你看她那么娇小,那么瘦弱,恐怕一阵风吹来都会刮倒,就凭这一点都不够格。他要高大的,壮实的,勤劳的,能干的!更何况这个姑娘又是一个跟儿子一样的义务农技员,够了!有儿子这一个就够了,怎么能再娶一个进来呢?将来怎样生活?怎样发家致富?

车站设在山口那边,离村子约有三里路,都是崎岖的山路。其时天色尚早,又正下着蒙蒙细雨,泥泞的小路上奇滑难行,一步一个脚印儿。当陈爱金一爬一跌地赶到车站时,一辆白色的公共汽车刚刚才开走。他气急败坏地边追边喊,怎么追也追不上,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了个嘴啃泥,手掌擦烂不说,还磕落了两颗门牙。幸好连日来下雨,泥士湿润,膝盖没有跌碎,这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待爬起来,汽车早不见了踪影,泥泞的公路上,只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轮胎印和一股呛人的汽油味。陈爱金张开血淋淋的大嘴,赌咒发誓,将来遇见了这辆车子,一定得把它砸个稀巴烂!谁叫它把儿子拉走?要不就把司机揍一顿,才能解心头之恨!

现在,全家人都走的走,藏的藏,病的病,再也没有人做鞭炮了,那二十万响的鞭炮根本就不能按计划完成了,这怎能不叫他陈爱金发火、发疯呢!

他举起了酒杯,打算借酒来压一压火,解一解心中的闷气。结果,酒气攻心,越喝越上火,越喝越来气,只觉得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是呀,这人去屋空,向谁去发泄呢?于是便把酒杯,酒瓶统统砸个粉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不干了!不干了!我也不干了!我都快要死的人了,再累,干得再多,挣的家业再大,也会被这些败家子给我败光的!”可待酒劲儿一醒,又一个人独自拼命干起来。

老伴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开导他说:“你这个老不死的糊涂虫,心怎么这样不知足?钱也有了,房也盖了,这日子不知比以前强多少倍了,成天号叫个什么?何苦呢?真是个有福不会享的东西!你看你,一味就叫干,干!除了干就什么都不顾了?回头想想,老师批评你,你不听。凤儿有病,也硬逼人出来干,现在身体也给搞跨了,至今还在医院里。”老伴说到这里,不觉眼圈红了,“你就不扪心问问,这样做行吗?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的政策好,你急哪门子急?今后有你干的时候。你想发家,你想致富,这没有错,但也得慢慢来才对,怎么就想一步登天呢?”

陈爱金对老伴的话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你懂什么?懂个屁!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深深地懂得,政策是会时时变的,如不趁现在的好政策,多挣点钱,到时政策又变过去了,你想挣也没机会了。

气急伤肝,饭饱伤脾。陈爱金经过这一连串意想不到的打击,再加上平日缺少休息,劳累交加,气怒相压,终于积劳成疾—吐血。当他低头看清那一摊摊红色的血污后,吓得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凉气。

丝丝秋风,送来了阵阵野菊花的芳香。灰蒙蒙的天空下,一队大雁排着整齐的横队,在空中“呱呱”地啼叫着。村小学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声“当当”的钟声,这洪亮悦耳的钟声,声声都敲在陈爱金的心上,使他的全身不由得阵阵抖动、抽搐……

1984年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