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先生志怪谭:人间修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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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修罗鬼志》 志怪三

温阳普照,清风习习。

垂暮的僧人穿着一件百衲衣,站在寺门前,仰头望了两眼当空的日头。片刻后,僧人含着笑意,款款步出了寺庙。僧衣虽然是百衲的,但通体整洁、利落,并没有乞丐般褴褛的感觉,反倒突显出着衣者青砖灰瓦、净业苦修的佛门气质。

僧人在行步中也不忘心中默诵经典。他的手中持着一串佛珠,共计一百〇八颗,表征着人世的百八烦恼。每一颗佛珠都经过精细的打磨,并密密麻麻地雕刻着梵文经典。其中的九十九颗连在一起,刚好是一部《大悲咒》。剩下九颗佛珠上则分别以梵文刻着“生、死、色、声、嫉、悔、嗔、怒、妄”九个字。相传这串佛珠是在天竺打磨、雕琢而成的,曾经是伽梵达摩[8]的法器。后来,伽梵达摩将佛珠转赠给汉地的一位高僧,而这位高僧又一代代地传给衣钵相袭的弟子。

佛珠有一个极具佛门空净气息的名字——九象星月。

僧人踏过独木桥,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偶尔遇见上山拜佛的信众,僧人都不忘合十双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并送上亲切的问候。同时,那些香客也自然恭敬地回礼。

僧人走到山脚下,并没有选择入城的路线,转而拐入另一条进入深山野林的小径。

在别人看来,这里不过是个少有人迹的荒郊野外。可是对于身着百衲僧衣的老者而言,这山林、溪水、鸟啼、虫鸣,甚至随意的一片绿叶,都书写着数十年的回忆。

故地重游,不仅仅有归来的愉悦,更会在内心深处激荡起阵阵酸楚。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却又倍感陌生。

当年,僧人像条野狗般仓皇逃生。本以为逃至他乡就可以安身保命,无奈大千世界处处都是烽火。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无休无止的杀戮、劫掠。目睹着众生的苦厄,想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倒毙在路边,僧人逐渐放下了生死杂念。结果,这反而令他每每逢凶,都次次得以化吉,安然无恙。

走了许久,一座凉亭赫然出现在不远处。僧人自感双脚有些疲乏,正好在亭子里歇歇脚。

到了近前,看见亭子上写着三个字——清凉亭。

亭子的旁边还竖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文字,大体在讲述清凉亭与清凉寺的相关来历。大致是当年乱世,处处兵祸人灾,白骨盈野。清凉寺僧人对未能对阻止生灵涂炭献上绵薄之力,深感愧疚。更意想不到的是,清凉寺作为佛门净地,也惨遭兵燹,未能保全。清凉寺的寺僧一度流离失所,境况悲苦。经历了无数个日月,终于等到了止戈散马的一天。清凉寺的寺僧经过四处劝募,虽然募化了一些钱帛,但是要重建整个寺院仍是杯水车薪。最终,也只在甲寅年修复了寺院的部分建筑,并在山门可及之处修建了此处清凉亭。

僧人感同身受,轻轻地叹了口气,口中诵道:“阿弥陀佛。”

稍作休息之后,僧人继续沿着山路行进。刚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在延伸出的另一条道路路口,废弃着一堆山门的残垣。僧人两手合拢,向清凉寺所处的方向微微一躬,以示敬意。

沿着山路越往里走,越是杳无人迹。

僧人一路走到了河边。他面前的就是当年一度断流的云水河。

回想起当年,整条河道堆满了人的尸体,凌乱的残肢、腥臭的内脏随处可见。不到两天的时间,这里就被铺天盖地的恶臭所覆盖。腐肉、苍蝇、蛆虫,无不让人想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又开始聚集起大量的野狗、野猫,还有老鼠。它们没日没夜地啃食着尸体。吃在旁边、拉在旁边、睡在旁边。等这些畜生吃饱了、咬烂了,又轮到乌鸦来啄食骨头上的腐肉。

其实,当世为人,都是源于前世积攒了足够的福报。可重新投胎做了人,却为什么又遭受地狱般的磨难。死时尸体都不能保全,肉身还要被一群畜生啃食。如果他们还存有意识,来世还愿意投胎做人吗?

那些畜生之所以成为畜生,也是因为前世造下的业障太多。投胎做了畜生,落得一生只能以腐肉果腹,却又活得自由自在。

人非人,畜非畜。人亦畜,畜亦人。

正当僧人专注于眼前的山水时,有一个身影出现在山路的另一头,并缓缓走向僧人所处的位置。

“老师父。”那个身影站在僧人旁边问候道。

僧人这才意识到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他转身看去,来者是一位须髯苍白的老人。老人肤色黝黑,身上的衣着也衲满了补丁。他背负着一大捆树枝木条,俨然一个深山樵夫的模样。

“阿弥陀佛。施主,安好!”僧人向樵夫回礼。

“老师父,您一个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施主,贫僧游历外乡多年,刚刚回来不久。今天恰好有一点闲暇的时间,就来这里追忆下往昔。”僧人始终面带着和善的笑意。

“老师父,您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这里极不太平,小心被邪祟的东西缠上。”

“邪祟的东西?施主,这话怎么讲?”僧人疑惑着问道。

“当年,这里堆满了长毛匪的尸体,这些长毛匪死后怨念不消,没办法进入轮回,于是亡魂积聚在这里。经年累月的,死掉的长毛匪都变成了修罗鬼,而这里就成了修罗鬼的劫界。修罗鬼经常闯过劫界来为害人间,异常凶残。”

“有这么厉害?”

“当然。被修罗鬼虐杀的人不计其数。南京城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看您是对修罗鬼真的不了解,我才好心告诉您。”

“多谢施主了。可是,施主您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看您的样子,应该是去到了山林的更深处啊!”僧人不解。

“我也就是为了糊口,不然也不会跑到这种晦气的地方。这里面我顶多就再走上一里,再远点就瘆得慌。而且,我从来都在白天来,还是日头最高的当口。”

“为什么?”

“这个时候阳气最盛,阴气最弱!不过,也难保那些怪物不缠上我。那东西就跟狗一样,鼻子极灵,能闻到人身上才有的味道,不仅吸食人的魂魄,还会连肉带骨头,啃得精光。”说到这里,樵夫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恐惧。

“有这样的事情?”僧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是片刻之后,再次展露笑颜,宽慰道,“施主,您尽可放宽心。您的额顶印有佛光,世间的魑魅魍魉是无法侵害您的。”

听到这话,樵夫心里一震,将信将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施主,您以后就算往这山里再走上十里,也会毫发无伤的。”

“老师父是在拿我这个老头子寻开心吧!”

“阿弥陀佛。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师父,别怪我多嘴,趁现在还是白天,早早折返回去吧。等到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樵夫显然不相信僧人的一番宽慰。

“施主,贫僧不惧怕这些妖魔鬼怪。”说着,僧人就把手中的佛珠展示给樵夫看,“贫僧手里的这串‘九象星月’足以震慑所有的邪物。而且,出家人可以持诵经咒,诛灭一切不法。再者,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也很想将那些残留的白骨予以收敛,并超度他们早入轮回。”

樵夫觉得自己刚才都是白费唇舌,也就不再搭话,无奈地转身离开。

大概走出了两丈的距离,樵夫扭过沧桑的脸,说:“老师父,像您这样说大话又吃了大亏的和尚已经有好几位了。您好自为之!”

“谢谢施主提醒,阿弥陀佛。”僧人向樵夫微微一躬。

看着樵夫渐行渐远,僧人也转而向山林的深处走去。

僧人的行进路线并非是临时决定的。在他心里,其实早就计划了一条较为熟悉的路线,即从寺院出发,一路走到云水河边,再沿着河畔寻找那座屹立了近百年的古桥,经古桥将行程延伸到山林的另一侧,直至要到一片峡谷峭壁——云山的脚下。选择这样一条较为熟悉的路线,也是为了来去自如。虽然僧人熟悉这片山林与交通,可一旦在里面迷了路,要想重新走出来就要花上很大一番功夫。

越往里走,草木就愈发繁茂。僧人触景生情,如果能在这样的幽静深处建一座寺院,每日晨钟暮鼓,清修佛法,将是何等快意?哪怕退而求其次,建造一间草庐陋室,静心修行,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河水悠悠地向下游流淌。在粼粼的波光下,一座古桥渐渐清晰起来。僧人经桥而过,走进了对岸的山林。

由于是杳无人迹的地方,所以越往深处,脚下的路就越发坎坷。勉强能算作路的,也不过是草木相对稀疏的地方,或者林中走兽踩踏出的兽径。

僧人从路边拾起一根断落的粗树枝,借此探路,并保持身体的平衡。

行进了不多时,一具白骨赫然出现在了密林深处。白骨夹在一棵参天大树与巨石的缝隙之间。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风吹雨淋,白骨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到仅剩下大致的轮廓。

当年,虽然绝大多数的尸骨都被收走,并且找了地方予以掩埋,但那些负责清收的人只是迫于命令才勉强去做的。见到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骸,加上又不是自己的故亲,没几个人尽心竭力去收殓。

僧人走到近前,仔细查看眼前的骸骨。这具骸骨的额头上有一个碎裂的孔洞,似乎是生前遭受了当头的重击。胸前的肋骨也有三根断裂。白骨的旁边,遗落着一个长条状黑乎乎的东西。根据大致的轮廓推断,应该是把腰刀。在白骨腰际的位置,还有一块铜牌。虽然遭受了风霜雨露的侵蚀,字迹依然可以辨识。铜牌的正面阴刻着四个字——太平天国,背面则刻着持牌人的身份——天罡队左武参军秦雷。

“阿弥陀佛。”僧人向白骨微微一拜。

由于僧人这次出行并不是专程来收殓遗骸的,所以他只能大致记下白骨所处的位置,等到下次再来收殓。

走了才两丈远,又见到两具白骨。这两具白骨已经差不多和草木化为一体。僧人轻轻地拨开草木,仔细打量了两具遗骸。这两具遗骸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碎裂与折断,不像之前那具一般一目了然。他们身上虽没有腰牌,但是身边也散落着锈迹斑斑的兵器。想必和刚才那位左武参军一样,都是太平天国的军人。

“阿弥陀佛。”僧人再次持诵圣号。

僧人在密林的蜿蜒小径上艰难前行。许久之后,眼前才逐渐敞亮起来。

他依托着手中树枝的支撑,小心地向山下走去。所幸山坡并不是很陡,年迈的僧人还可以一步步安全地下到山脚。

坐在岩石上稍作休息时,僧人仰头望上去,悬崖峭壁千尺高。当空的日头灼刺着双目,也看不见最上面的情形,只感觉到一阵阵的眩晕。

正当僧人低头舒缓自己的气息时,在自己斜对面的岩石夹缝中瞥见了半具人骨。僧人起身走过去,细细打量了一番。尸骨的下半身已经全无踪影,上半身也缺少了左手的手骨。身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推断其身份的东西。

“阿弥陀佛。”僧人念了声佛号,继续往下走。

山脚下虽然积满了岩石、碎块,但相比山林,在落脚行进上轻松了不少。

此处是僧人早前计划的终点。这里的潺潺溪水、虫鸣鸟啼已经无暇欣赏了。僧人缓步前行,认真地在四处寻觅。

这里也许会有遗留的白骨吧?

不知何时,日头的灼热被山间的清风渐渐吹散。空寂的峡谷中缓缓地透出了一丝丝凉意。

当西边正要泛起模模糊糊的微红时,僧人又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具白骨。说是一具,其实已经碎裂成了数个部分:上半身、下半身、左臂,还有右腿。白骨身上没有什么物件可以作为确认身份的凭证。细细打量白骨,头颅上有一块平滑的凹陷,看起来不是被击打形成的。胸前的数根肋骨上都留有明显的被锐器刺伤的痕迹。看来,这位也是被人杀害的。

僧人抬头望了望西天的那抹微红,又垂首瞧了两眼膝下的白骨。口中喃喃道:“来世,投胎做个深山野林的鸟兽,也比在人间做个行尸走肉强上百倍。”

僧人闭目而趺坐于地,掐捻着“九象星月”,轻轻地持诵起《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