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先生志怪谭:人间修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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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噬魂铄魄

兴许是旅途劳顿,白泽直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磨蹭起来。他与我倒是毫不见外的。再等他伸伸懒腰,发个呆,洗漱一下,差不多已是十一点的样子了。

“你家的床太舒服了。其实,你只要给我一块木板就够了。”白泽一边活动着自己的筋骨,一边与我们闲聊,“昨晚你们走后,我就把《修罗鬼志》细细读了一遍,直到后半夜三点才睡下。”

“用不着这么拼命,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回应道。

“清石哥,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重要的发现了?”

“没有。”

陶方玉听罢,刚刚燃起的兴奋劲儿又瞬间被白泽掐灭。

“不过,的确感觉有一些细节令我疑惑,可目前还不好直接说出来。”白泽缓缓说出心中所思,“说不定只是个巧合,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造成了误会。”

我虽不及白泽聪明,但还是可以从他的聊天中提取到各种信息点。《修罗鬼志》的行文可以大致反映执笔者的文化修为,其字里行间所透露的也都是个人所及的层次、范围。不过,如果执笔者的文化水平有限,文中一些看似可疑的地方却可能只是词不达意,或者文法有误。

“哥,我们现在就出发吗?”陶方玉问。

“现在就动身吧。我们可以顺路先吃个午饭。”我转向白泽,打趣道,“白老爷,您中午想点什么佳肴?”

“算了,算了,不用太麻烦。来一碗鸭血粉丝汤就好。”

话说,白泽是个会吃的人。鸭血粉丝汤也是南京本地的风味小吃,算起来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

“如果单单是鸭血粉丝汤,我知道一个地方做得特别好。估计我哥都没去过那间铺子。”陶方玉说道,“等会儿我来开车,今天开始我也跟着你们,打个下手。”

说罢,我就带上准备好的皮包与他们出了门。车子是自家的,一辆黑色的福特。白泽与我坐在后排。他对沿途的街景颇有兴趣,还不住地向我询问。可能是长时间生活于此的缘故,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民国之后,南京城有一定程度的建设与修缮,但政府的财政捉襟见肘,加上国都北迁,所以始终未有太大的变化。城市依然保留着自太平天国运动被平定,清朝重新修复后的风貌。

车子行驶了十余分钟,拐过两个街口,便到了午餐的目的地。店面不大,不过生意应该不错,就餐的桌椅已经从里面一直摆到了店外。可能我们来的时间比较早,客人还不算多。

“子麟,你经常来这里吗?”我问道。

“谈不上经常。我和几位同学来过几次,相比南京其他地方,这里的鸭血粉丝汤绝对正宗。”陶方玉开始向我和白泽介绍起来,“一碗热乎乎的爽口鲜汤,甘草、当归、沙参、香菜一应俱全。鸭血、鸭心、鸭胗、鸭肠、鸭肝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的腥臭。里面的粉丝嫩滑,韧性也恰到好处。”

看来白泽是遇上美食知音了。不过,陶方玉说的有一点确实很重要。鸭子是凉性极强的动物,腥味较重。有些厨师功夫不到家,只需要尝一口汤,就可以彻底倒了食客的胃口。

“还有沙参!这可是个好东西,过油煎炸也相当美味。”白泽回应道,“看来子麟也是个行家,这几天你可要把南京城里的美食一一推荐给我。”

陶方玉连连称是。

“清石,我觉得等你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写一本美食的书了。”

“我正有这个想法呢。”

我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白泽还当真。

“你们知道袁枚吗?”白泽问道。

“你说的该不会是清朝的诗人袁枚吧?”我有些拿捏不准。

“没错,就是他。袁枚不仅仅是诗人、散文家,还是个美食家。袁枚写的《随园食单》可是非常正经的美食谱。”

袁枚写过《子不语》《续子不语》我倒是知道的。可白泽说他还写过美食菜谱,真怀疑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闲聊间,听得伙计喊了一嗓子。

“七号桌,三碗鸭血粉丝汤。”

片刻之后,伙计就将三碗热腾腾的鸭血粉丝汤端上桌。白泽早就迫不及待,左手持勺,右手执箸,毫不客气地示意伙计将第一份放在自己跟前,眼神中都散发着积聚了许久的食欲。

白泽凑上鼻子轻轻闻了闻,一副享受的表情。他拿起勺子,舀了一点汤汁,缓缓品尝起来。

“嗯,香,确实香。”说罢,白泽又加了两大勺辣椒红油。

自此,直至吃完,白泽始终沉浸在享受那一碗鸭血粉丝汤的美味中,没再吐半个字。白泽就餐的速度颇快。他吃完粉丝的时候,我和陶方玉仅完成了一半。等我和陶方玉吃完了,白泽就已经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白泽不会与我客气,我也不需要多问是否再来一碗。他吃完便一个人倒了杯茶,转悠到后厨去了。

约莫十分钟后,我和胞弟也陆续吃完,付了账,白泽也从后厨转悠回来。

“你去后厨做什么?”我问。

“学习一下,说不定我哪天不干教员了,也在北京推个小车走街串巷,卖鸭血粉丝汤。”说完,他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随后,我们三个人上了停在门口的福特车,尚未启动,白泽便开口步入了正题:“等会我们要见谁?”

“我们要见的人叫刘轩,是《修罗鬼志》‘志怪一’中遇害者的儿子。”

《修罗鬼志》第一篇志怪故事中的遇害者叫刘福安,是一位制造塑像的店铺掌柜,手艺人。

在我年幼时就听过关于云山地区有妖怪吸食人魂魄的故事,但与修罗鬼无关。几乎所有的大人都是这样吧,为了让调皮的孩子能老实些,总将一些成年人才能适应的恐怖话题讲给孩子们听。好像越是恐怖,才越有制约孩子的“疗效”,以至于一些在年幼时听到的诡异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将“志怪一”中的描写做了删减,提取出一些认为有效的信息,然后与族里健在老人做了核实。不仅是关键信息吻合,而且在一些老旧的闲散书籍中找到了相关的乡野怪谈。更为难得的是,我居然还找到了刘福安仍然健在的儿子。

起初,刘轩对于有人询问其父亲的死亡情况非常反感。我也是三顾茅庐,多次说明其父的死涉及了修罗鬼系列案,陈述了利害关系,也有机会为其父亲的死正名,才有了刘轩愿意考虑一下的机会。这个过程中当然没有我现在所讲的这般轻松,刘轩也对我作为医生的职业产生过疑虑。不过,其中来来往往的细节我就不在此赘述了。

其实,我最初也没有对刘轩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在第一次交流的过程中,不知道哪个词触动了他。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表情流出的异常不自然与不自在。基于此,我确定刘轩隐瞒了其父亲死亡时的真相。可是,作为儿子,又为什么会隐瞒呢?

“这位刘轩知道他父亲临终前的情况?”白泽问道。

“应该是的,不然他也不会答应我做一次专门的访谈。”

“那他现在差不多七十岁了吧。”

我点点头,回答道:“具体的年龄我没有问。不过,刘福安的丧事都是刘轩亲自操持的,所以一些细节都可以通过刘轩来做个了解。”

简短的介绍过后,车子便启动驶向第一个目的地。

虽说南京城有二十多万的人口,在中国也算得上是个大城市了,但是对于久居其中的人而言,也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经过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的车子在一家制造塑像的店铺门口停了下来。

刘轩继承了他父亲的铺子,但是因其父亡故得早,手艺尚未学精。刘家的小产业在他手里也算是勉强维系了下来。进入前院,四五个学徒正忙着将一些完工的塑像包裹、装箱。得知我们是来见当家的,便有人领着去了后院。

刘轩的个子不高,一头的白发。他的发型和不少从清朝过渡到民国的老人差不多,虽然剪了辫子,但是后脑的头发明显比前面的要长不少。可能是出于某种担忧吧。既可以敷衍民国政府剪辫子的政令,又尽可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相较于他的发式,刘轩的面孔更为瞩目。满脸的沟壑,似乎有道不尽的沧桑。不过,整个人的精神头儿倒是没得说,这一点从他的眼神中就看出来。

刘轩在后院与几个学徒给泥像着彩,见到我们一行人便招呼着进了别院的厅堂。

可能这间厅堂就是主人在工作之余休息的地方,里面的布置异常简洁。除了中央醒目的桌、椅、茶壶、茶杯,似乎没什么其他东西。

刘轩让学徒沏好茶便将其打发去了前院。他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两眼,确定再没其他人,才重新回来招呼我们。

“几位先生,我这里只有大碗的粗茶,还希望几位不要嫌弃。”刘轩的待客礼数还是周全的。

“刘大伯客气了。明明是我们再次叨扰,还要请您见谅。我和我弟弟您是见过了,这位是……”

还没等我说完,白泽便抢过话头:“我姓白,名泽,北京派我来调查令尊的案子。”

我和陶方玉听罢便是一愣,双双吃惊地看向他。白泽扯谎真是信手拈来。

“北京派来的?”刘轩也有些纳闷,上下打量起白泽,又看看我,“可陶先生是位郎中……”

每次听到他叫我郎中我就想笑。医生这个词可能不适合生于晚清的人,而且南方与北方的叫法亦不相同。

“我明白您在想什么。我和陶方璧是同学,他是南京地区警察局特聘的法医,也就是仵作。我们工作上常有联络,恰好令尊所涉及的案子也是政府部门挂了号的,所以北京那边就派我过来了。想必您也一定清楚,现在北京政府的高官中,很多都是清朝留下来的旧臣,多少都涉及过去的事情。为了做到万全,所以让陶先生一直守口如瓶。再多了,我也不好向您说什么了,还请老先生谅解。”

白泽这都是现编的吗?我看到陶方玉的双目都快蹦出眼眶了。

刘轩一愣,不知道什么信息刺激到了他的神经,皱着双眉,压低声音问道:“难不成要变天?皇上又要回来?”

对刘轩这样经历过大变革的普通百姓而言,有所顾虑与忌惮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和白泽好说歹说才安抚住他的情绪。白泽又以官方口吻保证,终于将老爷子唬住。加之早先我也做过不少工作,他还是爽快地答应配合。

“好,好,好。有什么就尽管问吧。这些事情我都憋了差不多五十年了。”

既然开始切入正题,我和陶方玉便拿出笔记本,认真做起书记的工作。两个人的文案工作应该更保险些。

白泽倒是摆出一副北京特派员的派头,提问道:“您与令尊是南京本地人?平时有没有结怨的仇家?”

“我们原籍是福建的。当年,长毛被清廷剿了之后,这南京差不多就是个死城,我爹扯着我娘,还有我来这里搞个营生。”刘轩说着便抽出腰间的旱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几位刚才也都瞧见了,我这里是靠手艺吃饭的。当年南京刚打完,到处都是稀烂稀烂的。我爹说,这可能是我们安身的最好机会。他打小学习塑像的营生,从拟稿、制泥,到雕塑、染色,还有贴金的手艺,都极其精湛。后来,我爹自己琢磨,耗了十多年的功夫练就我们刘家独有的手艺。”

“有仇家吗?比如别家也是制作塑像的。”白泽提醒道。

“没有,绝对没有。”刘轩的身子立时一停,连连摆手,正色道,“我们来南京的头几年,这里的人也不多。前前后后就我们一家做这营生的。当时,我们家专为寺院、尼庵、道观,还有土地庙、城隍庙的神佛塑像。没用多少时间,这生意就越来越好,我家也能常常吃上几口肉了。”

“令尊遇害的时间您还记得吗?”我问道。

“我寻思下。”刘轩吧嗒着旱烟,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应该是同治七年的四月。”

这些日子我一直关注着修罗鬼系列案,对时间的转换也略上了点心。所以,很快就在心里算出了刘福安遇害时间的西历:1868年5月。

“出事那天,我爹是去南山镇送一批精雕的佛像。这种脚下活原本都是学徒们去做的,但是生意好,人手不够,他就亲自走了一遭。依着临走前的想法,他送完货就要趁天还亮赶回来。”刘轩老爷子可能陷入了回忆,双目似睁非睁,吐了一口烟,缓缓讲述道,“不知道图的什么,收货的主顾硬是要留他吃顿酒再走。我爹耳根子软,人家说了几句好听的,他就答应了。等他们吃完,时辰差不多已到戌正。当时,那位主顾还是挺上心的,要我爹留宿,等第二天的日头出来了再走。可我爹不听,说什么都要回家。主顾看是留不住了,就给了盏行灯把我爹送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

刘轩欲言又止,继续吧嗒起他的旱烟。

我们没有立刻提出新的问题,想着刘轩老爷子再次回忆起往事,内心必然有所波澜,还是让他稍稍平复一下。

我低头看了一眼笔记本,又看了看陶方玉所作的记录,心中不免有点好笑。我是斟酌着将重点信息记录下来,而陶方玉没有经验,几乎是把刘轩所说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结果是越写越乱。我猜想,等他回去翻看的时候,怕自己都不认得写的什么内容了。

可能是旱烟抽完了,刘轩抬起头看看我们,似乎在等我们继续提问。

“令尊为什么要走山中偏僻的小路呢?”白泽问。

“这个就只能瞎估摸了。其实,早些时候是有一条官道的。够宽,够大,走起来也踏实。半道上还有一家小驿站。哪怕你是赶夜路,偶尔也能碰上几个同道的。可这条官道有个毛病,太长。想着跟山里的路一比,官道要多走上两三个时辰。”刘轩把旱烟杆在椅子腿上敲了敲,用小竹签将烟灰刮净,再次塞满烟丝,点上火,“我后来也找了跟我爹喝酒的主顾问过,还有其他几个伙计、邻居做证。我爹酒量差,最多也就喝上四两。可事发当天,他居然喝了一斤多。离开的时候,舌头都已经捋不直了。我估摸着是酒壮人胆,又寻思着抄近路,结果稀里糊涂地进了山。”

虽然刘轩所说的这种山路现在也很普遍,但是城里人是无法体会的。山路野径往往极不平坦,路面不仅凹凸,上坡下坡也较多。如果赶上下雨天,道路又会变得泥泞。所以,除非是对旅程特别迫切,否则极少有人会选择这种路线。

“您是怎么见到令尊的?”白泽问。

在《修罗鬼志》中,“志怪一”结束得非常突兀,没有说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作者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我爹是在第二天一早,大约辰初吧,在官道和那条山路的交叉口被人瞧见的。听那几个人说,我爹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瞅见我爹又把他背回来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跟我们同住一条街的陈叔;另外两个是来南京卖羊的商人。听他们说,在瞧见我爹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干巴巴的了,鼻子里的气是有一茬没一茬,身上的衣服也都破烂得像乞丐穿的。回到家里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我爹就走了。”说完这番话,刘轩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旱烟,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

对于刘轩刚才所言的时间,我认为有必要稍微解释一下,毕竟通用西方的二十四小时已经有些年月了。刘福安被发现的时间是辰初,所指为七点。半炷香的时间虽然也要考量香的粗细、长度,不过根据民俗与语言习惯,所指为不到半个小时。

“死因是什么?”白泽问道。

“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吃掉了魂魄。”刘轩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是带着怒火的。

“这是坊间胡乱谣传的。”我插话道,“没有请大夫来诊治吗?”

“我爹在郎中来之前就走了。虽说郎中来了之后,把了把脉,可张口就让我准备后事。”说完,刘轩又朝着半空吐了一口烟。他抽的本就是旱烟,味浓,劲大,我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辣。

“死因呢?大夫就没有查一下死因?”可能是出于职业的本能,我不禁又问了一句。

“没瞧出来个一二三。”

白泽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问道:“您能否详细描述一下令尊回来时的样子?”

掌柜的闭目沉思,两口烟的工夫过后,徐徐开腔:“回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人样。从头到脚都白得吓人,好像身上的血都被抽光了,乍一看都是干瘪的。”

“那令尊在弥留之际,是否说过什么呢?”白泽问。

“什么留?”刘轩老爷子应该是没听懂。

“我是说,令尊在过世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白泽改口道。

掌柜的依然是紧闭双目,回答说:“一开始不管我怎么叫他,我爹都没有反应。他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眼睛也说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嘴里呜呜呀呀的,一直到走。”

“您是说令尊还是开过口的,对吗?”白泽迅速追问。

“有倒是有,不过嗓门太小,还不是一股脑说完的,我也搞不明白他到底说什么。”刘轩老爷子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继续说道,“只有修罗鬼、眼睛、好多眼睛、爬虫、蜈蚣、白毛什么的,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白泽立时瞪大了双目,向我投来确认的目光。我微微颔首,示意他核心要素就在这里。我也将捕捉到的关键信息记了下来,同时画上两条下划线以示重点。

白泽将目光重新移到刘轩处,问道:“您今天所讲的这些内容,之前还与其他人讲过吗?”

“没有。几位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可不比我们这小街小巷子里的混账。说实话,外面住的那些东西一旦听到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臭嘴巴比什么都快。我爹前脚刚走,后脚就是各种恶心人的消息,还传遍了大半个南京城。那些不要脸的混账不单单是传我爹出事,里面还添油加醋,什么和母猴子睡觉之类的都能给编出来。早些年,我还是有些火气的,把一个烂舌头的打折了腿,还差点因为这个被抓进衙门去。可后来说的人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又吵不过一条街,索性就闭上嘴再也不提了。再说你们也都瞧见了,我们家是专门给寺院、道观打造塑像的,事情一旦闹大,谁还会找我们做活。刘家的神仙不顶用,刘家是遭了恶鬼的报应什么的。我也没办法,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

“但是死得蹊跷,总要报官的吧?”我插嘴道。

“来过差人,瞧了两眼就走了。跟我说不是别人杀的,应该是死于某种疾病,让我快点办了白事。”老爷子收起旱烟,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人不能总那么放着,没多久我也就把白事给办了。”

“那么,当天送令尊回来的几个人,或者其他在场的学徒是否听到了令尊所说的话?”白泽延续刚才的问题。

“没有,绝对没有。那天屋里有三四个人,也只有我这个做儿子的守在我爹跟前。再说了,我爹说的那些话,我也是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凑合着听清的。我之外,其他人铁定不知道我爹说了什么。当年屋里的几个人还问我来着,可我什么都没应。一眨眼晃了几十年,我也从来都没对别人说过。外面那些臭不要脸的烂屁眼、烂舌头,一个个都他妈的该杀。”

在这一点上,我是非常理解刘轩的。无聊的好事之徒往往喜欢捕风捉影,然后添油加醋一番。刘福安的遭遇还被一些三流文人写成了怪诞故事到处传播。

“您刚才提到,差役说是病故,那是说令尊的身上没有被行凶的痕迹?”白泽似乎对空气中浓烈的二手烟无感。

“没有被人砍啊刺的,也好像没被打过。我爹身体上就是剐的、蹭的小伤挺多。”白泽不需要多问,掌柜的就可以将话匣子彻底打开,“硬是要说细一点,我爹的左手……对,是左手。他的左手倒是有一个血淋淋口子,还缠着从自己上衣扯下来的布条。还有,左手腕上的佛珠手串没了。左脚踝是崴伤的,肿得都快和大腿一样粗了。”

我已经有些呛得胸闷、头晕,想着先让白泽提问,如果有需要补充的,我再发言。与此同时,我察觉到陶方玉也是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不过,他依然毫无经验地奋笔疾书着。

白泽没有准备问题清单,完全是顺着刘轩老爷子所提供的内容,临场应变:“令尊没有佩戴桃木手串,脚踝肿胀这样的细节,会不会有其他人也注意到?”

“不会的。这点事也是在操持白事,给我爹擦身子、换新衣的时候才瞧见的。全是我一个人干的,连个学徒我都没让搭手。而且,我爹走了之后,我差了几个信得过的学徒专门守灵,不让那些烂屁眼、烂舌头的靠近。”

“有没有其他少了的东西,或者又多了什么呢?”白泽继续问。

“多的东西没有。说少了的话就是桃木手串。虽说不值几个钱吧,可我爹就是喜欢。一共九颗珠子,每一颗上都用针雕着《心经》。我爹也是为了求个平安才戴着,当作护身符。再有,钱袋子也没丢,里面装的跟那天主顾给的数目一样。”

“无致命伤,佛珠……”白泽喃喃自语,我只隐约听到这两个词。

我对老爷子刚才一番叙述也有一点想法,但是不知道在思路上是否与白泽一致。趁着短暂的沉默,我瞥了一眼陶方玉。他依然在埋头做着记录,但是字迹已经潦草到只有圈圈和波浪。

白泽又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但刘轩的回答已经提供不出任何完整、有效的信息了。

“我想了解的,已经差不多了。你们二位呢?”白泽向我和陶方玉问道。

我摇了摇头,表示也没有什么问题。更何况,我已经忍受不了这屋子里呛人的浓烟了。

轮到陶方玉的时候,他大脑一时混乱,嗯嗯啊啊,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于是,我们感谢了老爷子一番,起身告辞。

走出门口,一呼吸到新鲜空气,顿时感觉重获新生,脑子也瞬间清爽起来。

刘掌柜将我们三人送到铺子门口,用一番请求的口吻说道:“三位先生,说起来我对不住我爹。我爹的死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块疙瘩。打死我也不信那些恶心人的传言,可毕竟五十年了,我也老了,有时候真的在想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我还要操持这一大家子,有些事想做却又做不得。如果真的能查得干净,还请劳烦给我捎个信。好歹我也能在死前给我爹正一正名。”

我能做的便是好好安抚老爷子,毕竟调查才刚刚开始,谁也做不了保证。

白泽也是个聪明人,现在是获取信息的阶段,没必要将我们已知的事情透露太多。这当然也包括后续将去见的几个人。

我们与掌柜的互道了珍重,便上车离去。

车子开出了一段距离,我立刻问向身边的白泽:“你居然斗胆冒充起什么特派员?”

“既然要查,就要查得像一回事。在他的眼里,你我的身份与其他巷弄里嗑瓜子的烂屁眼、烂舌头没什么两样。万一某个问题或者某处措辞触及他的敏感神经怎么办?”

“你就不怕我事先拜了帖,连你都介绍一番吗?”

白泽仰靠在车座上,笑嘻嘻答道:“我昨天是突然造访,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况且,就算你私下联系过,我也可以继续圆下去。”

白泽的此类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曾经还开玩笑让他去谋个一官半职,免得浪费这信口雌黄的本事。

“我这里还有两篇相关的志怪文章。”说着,我从包里取出几页稿纸递给白泽。

这两篇文章应该是早先的三流作家所写,语言半文半白。从内容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化水平有限,而且关注的重点也略略偏重于性爱。不过,虽比不得《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但也明显好过无生老母的唱词。

“这都是关于刘福安的传闻?”

“是的。都是较早的版本。”我回应道。

其实,从这两篇就能切身体会到刘掌柜当年缄默不语的苦衷。

坊间志怪一

匠人刘福安,贪杯夜归。其人鬼使神差,移步至荒僻之野。匠人哼唱小曲,优哉游哉。夜色漆黑,山林空寂,一盏灯火幽幽浮移。

行走许久,忽闻身后有女子娇嗔。

“先生,先生。”

匠人陡然一惊,慌忙四下张顾,然了无人影。误以不胜酒力,见幻听。匠人稍安心神,未加理会,继而前行。

数步,复闻有女唤之。

“先生,先生。”其声历历可辨。

匠人猝然心惊,栗栗危惧,酒亦醒去大半。

“先生,先生。”

辨其音,好似夜莺般甜美。其年华或碧玉,或桃李。

“何人?”匠人斗胆循声问之。

“先生,是奴家!”一娇弱女子款款而至,窈窕身姿全然映于灯火之下。

“你是何人?”匠人见睹来者是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心释然。

“先生,小女乃江宁张府的丫鬟。你我左邻右里,平日于市井尚有半面之旧。”

“哦?啊!”匠人含糊不明,“一介小女子,缘何深夜停留于此?”

“前日告假省亲,不料今日归途扭伤。本是择捷径,无奈事与愿违,困于山野。还请先生搭救。”女子一副娇媚,又楚楚可怜。

少顷,匠人爽快应道:“也好,我来扶你。”

“先生背背奴家,小女的金莲已沾不得泥水。”女子娇娇努起红唇。

“好。”言毕,匠人移步至女子近前,转身弓腰。

“先生,劳烦了。”

夏日燥热,匠人身着单衣,女子亦不过两件丝衫。

女子双乳抵于匠人脊背,轻柔、绵软、温热,时而隔着衣衫微微摩挲。阵阵激流酥软筋骨,燥火亦屡屡攻心,撩得肉根气血鼎沸。

“哎呀!先生好体力!”女子贴于匠人耳际呢喃软语。其气温温软软,缠绕脂粉香一并送入耳蜗,令人心酥筋麻。

匠人不答,然心花怒放。奈何荒山野岭多邪祟,女子朱颜冉冉朽烂,臭蛆恶虫覆盈其面,狰狞之相尽出。

邪祟嗅于颅顶,笑意俨然。少焉,祟拢其唇作吸食状。但见匠人颅顶有白雾幽幽而出,直入祟喉。

匠人负祟前行,浑然不察。行至山间野桑,已汗如雨下。感其所负者渐重,意欲休憩片刻。不料天旋地转,立时仆倒于地。观其状,双眸深凹,唇角抽搐,形同朽木枯槁。三魂七魄俱失矣。

祟饱食餍足,化出原形。此魅无发、无被,肤黝黑,形佝偻,仅一足。复望一眼其害者,已毙。蹦跳间没入夜色,遁形离去。

坊间志怪二

江宁城中有匠者,姓刘,名福安,岭南人士。

一日,匠者返,不复得路,误入穷林。

时值仲夏,林深叶茂,鸟语花香。匠者无以归,复而意兴山水,心神怡然。

曲径延绵,匠者遥见炊烟袅袅。穿林蹚溪,终行抵宅前。唯见重楼复阁,画栋雕檐,分明一处豪华府第。

宅门大开,匠者驻足探望,异之。深山僻野缘何有宅,况这般富丽堂皇。盖达官之世外桃源,或此地毗邻市镇,算不得荒郊,单怪己不知。

恰匠者思忖之时,庭内有二女姗姗而至。前者着红裳绿衫,头戴金簪翠翘,气宇高雅。后者身被素粉布衣,俭朴淡雅。匠者暗忖,此二人必是一主一仆。红裳者主,素粉者婢。

二女行至近前,询问来意。

咫尺之内,脂粉香气扑鼻,匠者顿时心摇神荡。俱以告,并言腹囊空空,求一碗白饭。

二女颇具林下风范,引匠者入厅堂,佳肴待之。奈何匠者停箸之时,夜色早已昏昏。复请借宿一晚,誓言翌日离去。二女不以为碍,予闲屋一间。

匠者入室,忽见锦褥绣榻,鸳枕翠衾,宛然温柔乡装饰。

是夜,二女娇娇步入秀房。红裳绿衫者俯首低眉,言:“妾不幸早寡,孑然一身。屡遭恶邻欺侮,故暂避于此。妾非生性放荡,但见先生仪表堂堂,正人君子之相,夜色及此亦未生歹意,望以身相许,作为坚实倚靠。”

匠者闻言,大喜。面露怜爱之色,起誓愿善待之。

言罢,三人宽衣解带,画烛吹羞,共为云雨之欢。

翌日,巡山猎户偶见。匠者倒卧于千年野槐之下,寸丝不挂,颜色死灰,气息已然奄奄,其躯枯瘠不堪。诊其脉,丧魂失魄也。盖山精狐媚所噬。

卧榻数日,卒。

又数日,猎户擒二狐于野槐之侧。红粉各一,尻生数尾,达人语。二狐詟惮,复哀之。言修炼数百载,几近人形。

待功德圆满,以万金答谢。

猎户心知肚明,二畜生性狡黠,善诡谋。若放生,非念其恩,日后必复返雪耻。况内丹未成,任之,再荼毒无辜。于是,哨起,数犬辄碎。不多时,腹破肠流,脾肺尽见。其血腐臭,盈野可闻。

然二畜瞋目,其神俱存,疑有回天之术。猎户见状,举刀毙两命。恐生异,拢二畜身,焚之。

读罢,白泽略带着无奈地苦笑说道:“居然还变成了香艳怪谈!一个是黑不溜秋的独脚妖怪;另一个是吸食阳气的红粉狐狸。现实与故事之间,故事与故事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两篇写得细致入微,都好像是执笔人亲眼见过一样。”

白泽说的没错,这两篇故事完全是天马行空的内容,凌驾于现实生活之上,但我之所以将其展示出来,是因为这也是一份有力的佐证。

“这两篇故事是我从志怪旧书上誊抄下来的。可查的最早版本,即书册的印刷出版时间为同治七年,公历是1868年。之后也能在一些零星的志怪小品上搜得几篇,不过内容都没什么变化,均围绕着各种山精野怪做文章。”

这两篇志怪文章当然不是我凭空翻出来的。

我最早听到的故事也都是同治八年之后的版本了。不过,族里健在的老人则触及了最原始的版本,与前述两篇基本一致。这位老者告诉我,他听到坊间志怪一,是在某位亲属的婚礼夜宴上。所以时间记得非常清楚,应该是在刘福安过世一个月后。坊间志怪二经过多方核实,最早流传的时间是在刘福安遇害后的三个月之内。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仍然是刘福安的故事,可刘福安的身份由匠人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陆陆续续,刘福安除了名字没变,身份林林总总。故事内容也是千变万化。那个吸食魂魄的邪祟,在不同的故事中更多是以狐狸精、蜘蛛精、白猿精等妖怪的形象出现。

“那也就是说……”白泽思考了片刻,缓缓说道,“刘轩的确对所有人隐瞒了其父死亡时的相关信息。而他的这个行为,极有可能致使市井间流传的关于刘福安的故事,都与修罗鬼无关。”

虽然尚未触及其他案件及线索,但白泽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就说明他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刘轩提供的信息可以证明《修罗鬼志》与刘福安之间存在关联,而这两篇怪诞的传闻则是从侧面印证了刘轩的说法。

当然,刘福安的“噬魂案”只是开启修罗鬼系列案件的一把钥匙,后续进展是否顺利仍是个未知数。

看着白泽若有所思的神情,我问道:“有什么想法?”

“既然明确了这两篇志怪的内容与时间,它们的作用就到此为止了。”说完,白泽就将几页稿纸递给了我,“要见的下一位是谁?”

白泽这一问,我就知道他已经对修罗鬼案有了十足的兴趣。

我看了一眼手表,回应道:“下一位是当年参与查案的仵作,他是唯一健在的办案人。不过,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明天上午我们再去拜访他。在他那里,应该可以系统地了解修罗鬼系列案。”

早些时候,我与这位健在的仵作有过短暂的交流。经他介绍之后,我的疑惑又不断加深。当年记载于案牍的修罗鬼案共计八件,并非《修罗鬼志》所描述的五件。不仅数量不同,连案件内容也有差异。

“今天不虚此行,我们可以好好消化一下收获的信息。”陶方玉边开车边对我和白泽说道。

“没错,没错,是得消化点东西了。差不多到了饭点,晚上咱们就简单点,去夫子庙那边吃牛肉锅贴,喝牛肉汤怎么样?”说完,他就一转刚才严肃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居然连夫子庙和牛肉锅贴都知道?”

吃货果然与众不同。难道吃吃喝喝有助于思考吗?他只要正事一毕,必然要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我从陶方玉身后拍了他一下:“子麟,走,去夫子庙。”